卻說這橋口村離蕭山縣城足足四五十里遠,而靠近蕭山縣城的城關鎮尚且泥濘難行,那橋口村的道路如何,便可想而知了。好在薛向有了上回去城關鎮的經驗,便沒帶車,再加上這些日子,他詳細查看了蕭山縣縣誌,和當地地理情況,尤其是對橋口村這矛盾集中點的地理熟悉到了極致,是以,今次他就未通知楚朝暉。
再說,這種來回百里,夤夜奔馳,對薛向這種國術高手來講,不是什麼難事兒,可對楚朝暉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了。
卻說薛向六點半左右,便穿過了縣城大門,五十里的山路,他竟然只用了兩個小時,就到了。到得橋口村後,薛向藉着月夜,竄高伏低,左閃右避,不知越過了多少溝坎,瞞過了多少暗哨,才進得村子。
這一路行來,薛向幾乎以爲回到了戰爭年代,且是最殘酷的敵我鬥爭時期。因爲擺在他眼前的這重重封鎖,隱蔽明哨、暗哨,簡直是歎爲觀止。
薛向入得村來,沿着牆角,屋檐,緩緩前進,邊行邊觀察村中百姓的情況,哪知道沒躥幾步,薛向便覺出怪異來。原來,滿村竟沒幾戶亮着燈火,起先,他還以爲是村民早睡,或者爲了省油,不捨得點燈照明。可他竄過十來家的時候,便明瞭了真實情況並非如己所想,而是屋內根本沒人,因爲薛老三這種人物,對聲音,氣息異常敏感,而薛向行了十幾家,家家毫無聲息,甭說鼾聲了,便是呼吸聲也無半縷。
於此。薛向便選準了目標,直奔那幾家亮着燈火的大房子而去。在薛向看來,這幫人的防守雖然嚴密。卻終究不得兵法之要,乃是外緊內鬆。進得光亮處,卻是照得纖毫畢現,薛向一眼便掃準了明崗,暗哨,瞅準空當,躥到把守的明崗、暗哨視線不及處,便現出身來,湊得窗前細細查看。
這一看。薛向便呆了,窗戶用倒三角門板釘死了不說,屋內竟是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頭,人人面色蠟黃,擠在一處,靜悄悄沒有一絲生息,屋內沖天的臭氣,隔得老遠,便能聞見。
最讓他不忍卒睹的是,竟有十來個青壯。被吊在半空裡,身上滿是血紅鞭痕,沒了一絲生氣。而吊在空中的枯瘦手臂青筋猙獰,整條胳膊已然是烏青似黑,顯然掉得不是一兩個小時了,若是再吊下去,即便不死,兩條膀子也得廢掉。
薛向自問不是個多麼有正義感的人,可他對勞動人民最樸素的同情心,或者說階級感情,卻是不容置疑的。見了此等慘狀。薛向幾乎要一拳頭砸碎了門窗,將衆人解救出來。可心底的理智讓他知道如此行事,只會打草驚蛇。救人一時,害人一世。
儘管薛向見識了橋口村現如今的情狀,卻是依舊探尋不到造成如此情狀的根由,此刻,他決然不信是橋口村的兩個村霸造成的此種局面,因爲村頭把守的不是別人,正是穿着制服的蕭山縣民兵,村霸能使動數十民兵?
至於蕭山縣的官方解釋,爲了防止大規模械鬥,纔派民兵進村戒嚴的謊話,此刻不戳自破,況且,薛向從來就沒信過這種哄孩子的解釋。
畢竟這會兒可不是後世有網絡、輿論監督,這會兒的地方政府對地方有着絕對的掌控能力,甭說幾個村霸鬧事兒,即便是整個村子暴動,甚至用不着縣政府發兵,便是鎮政府就能輕易將之掃平。對付幾個村霸,何須勞師動衆,直接抓起來拉倒,而且絕不怕你家族龐大,定然是來多少鬧事兒的,就抓多少,即便弄死弄殘了,怕也是沒半點責任。
這會兒,薛向見了屋內的慘狀,心下焦灼,卻又沒法子營救,甚至連繼續探詢都不成了,因爲,他要探詢,必須有人作答,可這會兒能口吐人言的橋口村村民被一股腦兒地拘到了一起,叫他去尋誰來問。
既然註定無果,薛老三便決定抽身而退。誰成想薛向剛轉過頭,便聽見屋內傳來慘烈的呻吟聲,原來一位被吊在半空的壯漢突然轉醒過來,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薛向聽着這叫人牙酸的痛苦嚎叫,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惻隱之心,蹲身在地上拾了片碎瓦,拿手掰成數塊,磨尖一側,伸手扶住一側窗棱,輕輕一掰,便將窗棱擺下一角。
隨後,薛向便將手中的瓦片,如飛刀一般,射出去,他連揚十三下手臂,屋內便有十三下啪啪聲想起,原來是繩子被割斷,吊在半空的人落地發出的聲響。
薛向這邊動作本來不大,誰成想,屋內的響動聲,驚動了拴在門前的大黃狗,那大狗立時狂吠出聲,霎時間,四周的喧囂便取代了寧靜。
以薛向的本事,自然不怕人發覺,何況時值大霧漫天,聞得犬吠、驚呼、狂喊,薛向竟是宛若未聞,也不奔也不逃,隱進濃厚的霧靄中,就這麼大步去了。
此刻,薛向熄了房間的燈火,腦子裡還在盤旋着,那十數雙被吊得烏青發黑的臂膀。他實在是不明白,橋口村的百姓爲什麼會遭此厄運,畢竟村霸霸田之說,已然不攻自破。再說,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自然也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而能讓橋口村全體村民遭厄的原因,薛向思來想去,也唯有一個“利潤”字,且定然不是一般的小利,而是能讓蕭山縣某些大人物動心的利,因爲,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使動民兵隊的。
“可橋口村就這麼一個二三百戶的小村子,村子裡田地雖然不少,可對一縣來說,又算不得什麼了,再者,附近又沒什麼礦山,到底哪裡有利,哪裡生利呢……”薛向發現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偏執中,越是想不透,他越鑽牛角尖,想得腦子生疼生疼的,可思緒卻依舊停止不下。
薛向猝然起身,打開房門,溜了出來,此時,外邊的大霧漸漸散去,夜色卻是好了,夜風如水,明月似鉤,不遠處的數株垂柳輕輕搖擺,如鏡的月亮湖觳紋橫生。美景當前,腦子裡的執念輕了許多,薛向不敢立時回房,便在門外靜靜地立着。
這一立,就立到了東方發白,薛向心頭的偏執輕了,卻依舊毫無睡意,因爲,這半宿的靜立,已然讓他打定了主意——堂堂正正地前去橋口村,將衆村民解救出來。
細說來,薛向這一夜靜立,雖未想透橋口村的問題源頭,卻推翻了昨夜生怕打草驚蛇的想法。因爲他發現若是任由這種情況持續下去,他是永遠無法探究到事情的真相的,畢竟人家都封死了消息源,他如何探詢。
現下,他要做的不是什麼怕打草驚蛇,反而就是要打草驚蛇,因爲一池春水,只有攪動了,攪渾了,他纔好渾水抓魚!再說,若是這些村民依舊被這樣虐待似地軟禁,怕到最後,也難有幾個活下來。
既然已打定主意,薛向心結全開,只待天色放亮,他便要開始自己的行動。
清晨第一縷陽光打在薛向身上的時候,隔壁的夏家母女的房間也有了動靜。薛向知道若是夏家大嫂見着自己,保準又是一車的感謝話,以及嚴令夏家大妹、小妹不得和自己爭水。而且薛向也知道這一家三口,就沒一個是不忙的,是以,他不願耽擱人家時間,轉身回房,抱了洗刷用具,朝前院的水井行去。
薛向剛打了一盆水,夏家的堂屋開了,夏家小妹穿着拖鞋,步了出來,“薛大哥,小適妹妹什麼時候回來呀,我可想她了,還有,下次,你和她打電話時,能不能幫我謝謝她呀,她送給我的零食,真是太好吃了!”
相處有日,這一家子倒是和薛向熟捻不少,又兼薛向時常從縣委食堂弄回好菜,來和夏家人湊桌,便連最看她不過眼的夏家大妹,近些日子,對他的冷言冷語也少了許多。而夏家小妹和夏家大嫂對他,則是更顯親近,是以,這會兒夏家小妹再沒了從前的不好意思,和他說話也放開了許多。
“要謝,到時見面再謝吧,我想她明年暑假肯定會過來的,到時你們好好玩兒!”
薛向知道夏家小妹說的是小傢伙從嶺南寄送零食來送她的事兒,說來也巧,昨天中午剛通完電話,下午包裹就到了,薛向拆開小傢伙指定給自己的黑色包裹看了看,竟是些風乾的各色野味,便乾脆連同夏家小妹的紅色包裹,一併送給了夏家。
夏家小妹點點頭,還待再說,卻被夏家大嫂叫了回去。
洗漱罷,薛向便直奔了縣委大院,在食堂用過早餐,返回辦公室時,楚朝暉已經在了。薛向交代楚朝暉幾句,要他幫着遮應,凡是來找,一律擋駕,說罷,他則轉身出門去也。
這會兒,薛老三還意氣高漲,卻哪裡知道這一去,竟差點要了他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