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俞定中的畏懼,張道中忽然對自己的選擇生出了幾分擔憂。
細說來,他靠攏俞定中幾乎是下意識的行爲,因爲他本能意識到那個人很可怕,自己的心思計謀,似乎在他面前無所遁形,那個人臉上永遠掛着融融淡淡的笑,可你不知道這種笑容何時演化成殺機,狠狠地就奔你來了。
君擇臣,臣亦擇君,奸臣最愛庸君,這是千古顛不破的道理!張道中當然不認爲自己的是奸臣,他自問是能臣,能臣同樣需要庸主,俞定中是庸主,薛向決計不是,所以他亦無反顧地隨俞定中去了。
至於前任主子衛齊名的召喚,他壓根兒沒往心裡去,至於衛齊名爲了幫他爭位,得罪宋運通的事兒,在他心裡幾乎已經再無半點兒影子了。
現下,張道中想的就是怎樣幫助俞定中框定江山,打下一片基業後,他纔有施才展能的可能。
不過眼下的局勢,貌似十分險惡,這位俞縣長被那位逼到這份兒上了,還不敢開戰,庸弱至此,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卻說張道中側立一旁,心緒萬千,而靜坐在沙發上的俞定中同樣亦是思潮起伏。
和薛向必有一戰,俞定中在得知自己升遷的時候,心裡就已經定死了。眼下,之所以沒開戰,倒不是俞某人沒有勝利的把握,只是沒有必勝的信心,對,就是沒有信心。多次交戰,哪次不是己方勝勢明顯,可最後的結果總是與期望相反,幾番下來,便是鐵人心中也得生出幾分膽寒。
這不,這段時間。俞定中不斷地在積蓄力量,不斷地收攏人心,他要做到確保萬無一失。再一鼓作氣地將那位徹底擊潰。原本一週前,俞定中已然下定了開戰的決心。可偏偏爆發了人販大案。最重要的是,他的那位八杆子打不着的遠房堂弟俞伯牙被捲了進來,或者說被薛向當作射向他俞定中的利箭,給架了起來。
如此一架,俞定中又猶豫了,很明顯,這是姓薛的在逼自己開戰啊,人家這是等不及了啊!若無所恃。怎會如此?
一念至此,俞定中又退縮了!
若是薛向知道自己的激將法,竟起了反作用,保管能氣炸了肚子!
好在俞定中膽子被嚇得已是極小,可正常的官僚思路卻是沒變,政治智慧沒有降低,仍舊一如薛某人想象地那般,起了死救俞伯牙的心思!
因爲不救是不行的,俞伯牙在俞定中心中,再沒有位置。可偏偏那個姓氏和公衆承認的兄弟關係,讓俞定中掙不脫,也甩不掉!他若不管俞伯牙。後果幾乎是可以想象的,保管他俞某人前番的蓄勢之舉,勢必付諸東流。
想想也是,一個連自己兄弟都不管的人,還口口聲聲說着“以後跟我混,萬事我罩你”的話,只怕這種保證,任誰都會當笑話聽!
所以,俞定中救俞伯牙。無關情義,只關政治。俞伯牙的平安,就是他俞定中的政治大局!
是以。當薛向把俞伯牙弄進公安局的消息傳來後,俞定中當即就摔了杯子,接着就連夜趕往公安局要人,結果,他到時,廖國友正在公安局大門口等着他,壓根兒連門兒都不讓他進。
俞定中大怒,呵斥廖國友把人放了,廖國友直說俞伯牙涉案太深,正在接受調查,俞書記身爲同宗兄弟,自當迴避案情,接着,便再不言語了。
廖國友如此不把他堂堂俞書記放在眼裡,險些沒把俞定中氣瘋了,幸好俞定中還知道自顧身份,要不然那晚,就得跟廖國友展開肉搏戰。
卻說俞定中要人不成,腦子卻也不慢,廖國友不是拿什麼“宗親迴避”的程序卡他俞某人麼,俞某人便決定來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俞伯牙到底是黨的幹部,便是有問題,也當有紀委插手,紀委掌握在張道中手中,只要人到了紀委那裡,不就是進了保險櫃了。
是以,俞定中又連夜去尋了張道中,讓他出面把人奪過來。誰成想張道中趕到時,廖國友那邊已經趁着方纔和俞定中折騰的當口,嚴刑拷打,逼出了口供,俞伯牙確實是人販大案的頭號保護傘。
張道中依舊朝廖國友要人,廖國友卻是直接亮給了張道中相關證據,還道俞伯牙是頭號案犯,涉及到重大刑事案件,已經不是簡單的違法違紀,請紀委先下達處分,後邊的事兒,就交給公安局走司法程序。
張道中哪裡會給俞伯牙下處分,直說俞伯牙有問題,須得紀委調查,要廖國友交人。廖國友便拿重大刑事案件,需要高度保密爲由,生生頂了張道中。
雙方就這麼一拖四五天,卻是毫無進展,直到今天另外十二個人販死刑的最高檢覆核結議都下來了,俞定中才真的着急了,知道再不發力,等待俞伯牙的也必然是重刑,因此,又再次鼓動張道中去要人,可廖國友這回竟交出了俞伯牙的伏辯。
原來俞伯牙在裡頭四五天,也沒等到俞定中搭救,初始的滿懷希望的硬頂,慢慢就化作絕望,當廖國友亮出最高檢給那十二個傢伙的死刑複覈後,俞伯牙徹底崩潰了,便寫了這份伏辯。
見了伏辯,張道中是真沒辦法了,先不說廖國友不會交人,就是交了人,紀委恐怕也推不翻這個案子了,便又趕回來回報俞定中,這纔有了俞定中先前的摔杯之舉!
時值正午,豔陽當空,一道陽光直直從大門處射來,將斜坐的俞定中,站立的張道中,齊齊匯成了兩道交錯的影子,辦公室裡一片靜寂,甚至能聽見俞定中新任秘書伏案疾書的沙沙揮筆聲。
“小唐,你先出去!”
良久,俞定中終於出聲,竟是驅趕這位新任秘書離屋,看來是有重要的事兒同張道中言說。
小唐急應一聲,起身,踩着小碎步急步出門而去,順手將門給帶上了,心中卻是長長舒了口氣。小唐當然知道這是俞書記不信任自己的表現,但是,他心裡壓根兒就希望俞書記不信任自己。這種想法聽起來是相當矛盾,畢竟哪有秘書不希望和自己領導捆得越近越好的?偏偏小唐就不想,或者縣委辦秘書科的文秘們,均如是想。
說起來,小唐能成爲俞定中秘書,也是倒黴催的,誰叫他運氣不好,十多號人拈鬮,偏偏就讓他給拈重了,結果縣委辦就直接推了他,而俞書記竟問也沒問,就同意了。這讓小唐準備在和俞書記“面試”的時候,故意表現低劣,遭其黜落的想法生生就落空了。於是乎,他委委屈屈地就成了俞定中的秘書。
縣委一號大秘,原本是舉縣矚目的大人物,做好了,隱形權力幾乎凌駕於普通常委之上,爲何蕭山縣秘書科諸人,避之如蛇蠍?
無它,結歸何麟之死爾!
不管何麟是如何死的,終歸是死了!更詭異的是,何麟死了,俞定中出來了,升官了,而最後的罪名全是何麟的呢。
何麟何許人也?俞定中秘書也!
前車之鑑,後來者焉能不念!
正是因爲此種原因,俞定中的秘書變成了燙手山芋,原本何麟還沒出事前,俞定中換了個秘書頂替了何麟,自何麟死後,俞定中殺回蕭山,不是沒找過那位秘書,可人家乾脆就躲醫院養病,死活不出來了。
可見,何麟一事,對俞定中的傷害有多深。秘書之於領導,本來就不是簡單的上下級關係,而是一種人身依附關係,說大點兒,比之父子、夫妻的關係,有時還近得多,深得多,幾成兩位一體之勢。
正因爲身上沾了何麟之死這攤污泥,俞定中就絕對不能再沾第二灘,俞伯牙,他保定了!
“道中,俞伯牙的事兒,你還得多多操心啊,你該知道我的難處啊!”
俞定中站起身來,拉過張道中地手說道,此情此景,宛若情人交心。
張道中渾身刺棱棱一下,強忍着不爽,溫聲道:“書記,不是我不盡心,是國友書記那邊把着人不放,我是空有力也使不上啊!”
俞定中猛地鬆開張道中的手,大手憑空一揮,極目窗戶,冷聲道:“如果常委會有了態度了呢?”
“書記這是?”
張道中悚然大驚。
俞定中收回視線,落在張道中身上,笑道:“遲早要見個高下的,他要戰,我便戰,螳臂當車,自求速死,那就成全他!”
說罷,俞定中衝門外喊道,“小唐,去縣委辦公室,安排下去,通知各位常委下午兩點,準時參加常委會!”
要開常委會了,終於要開會了,終於開了!
此消息幾乎以流星趕月的速度傳遍了縣委大院,結果就是,當天中午的縣委食堂準備的午餐,空了一大半,因爲下班時間,壓根兒就沒幾個人離開辦公室,各個科室、辦公室,皆是一片死寂,所有的人似乎都特別忙碌,特別專注,或看文件,或寫着文稿,便是素來最冷清的檔案室,也難得的齊裝滿員了,無文件可看,無稿可寫的他們,竟然千年難得一見地開始整理那佈滿灰塵的書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