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京城外河邊。
四周閒人都已被僕人們趕走,林黛玉隨母親棄舟登岸,那幾位表哥迎上來,她見過禮後,才略帶幾分矜持的擡起眼眸,看了他們一眼。
好幾人都呆住了,其中一個賈府表哥衣着華美,脖頸處戴着金螭瓔珞,有五色絲絛繫着一塊玉佩,他更是看她的臉看得仔細。
半晌後,他方纔說:“這個妹妹我看着便覺得面善,忍不住想與妹妹多親近。”
林黛玉微低着頭,並未說話。
所謂親近,不過是親戚間的話,倒非是調戲之意。
她看慣了楚禎短袖長褲的簡單打扮,如今再見榮國府這些表哥們的華美衣着,反覺得新奇。
她璉二哥哥,也就是榮國府大舅舅賈赦的長子賈璉,笑說道:“寶兄弟又犯癡病了,你想親近你林妹妹,還得問過我們姑奶奶不是?”
賈寶玉,賈蓉等人都看向了姑姑賈敏。
“先回府去。”
賈敏不輕不重的說:“我跟你們林妹妹要回府中住一些時日,與你們兄弟姐妹親近的時間還多着。”
“姑姑說的是!”
賈璉忙應和,又笑說:“姑姑何不就和姑父住在府裡?府裡空房還有很多,老太太從月前就開始念着,昨晚上更是一宿沒睡好,早早等在了府裡,姑姑要是不多住些時日,老太太恐怕還不肯。”
多年未見母親,賈敏不禁溼了眼睛,催促他們道:“先回府內,煩勞璉兄弟騎馬回去稟告一聲,說我馬上就回到了。”
“姑姑這話就見外了,吩咐侄兒何來煩勞一說?侄兒這就回去稟告老太太!”
賈璉騎上馬,讓賈蓉賈寶玉護送姑姑表妹,自己揚鞭策馬趕回榮國府。
林黛玉與母親坐上馬車,僕人們將行李都放到四五輛車上,用布蓋上行李箱子,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進城去。
“蓉哥兒剛成了婚?”
賈敏在馬車內撩開簾子,含笑問騎着馬跟隨、剛成婚不久的賈蓉,得到他回答後,又遺憾道:“可惜我與你林妹妹趕不及回來,待會見了老太太再去東府見一下新娘子。”
東府即是寧國府。
賈蓉與林黛玉親戚關係有些遠了,稱呼起來太麻煩,故也隨衆人一起喊。
提到自己妻子,賈蓉的表情卻不太好,但也勉強擠出笑容來,說:
“姑奶奶還是見外了,我們太太和老爺從早上就在等着姑奶奶,璉二叔回去稟告後,他們一準也去和老太太在西府等姑奶奶回門。”
這太太那老爺,頭一次聽的林黛玉不禁疑惑,細想了想,方纔知道賈蓉口中的太太和老爺是他父母。
就如她母親稱呼祖母,也是叫老太太,而不是直呼母親。
“國公府便是這等的不同?”
林黛玉暗暗記下。
“難爲你們了。”賈敏嘆說。
“不麻煩。”
賈蓉一笑。
見他沒興趣再聊天,賈敏也就放下簾子。
馬車另一邊又傳來一個聲音:
“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可曾讀書?”
是賈寶玉。
林黛玉看了一眼母親,正欲回答,母親低聲道:“別說伱名字。”
林黛玉便改了口:
“不曾讀,只上了一兩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
“妹妹又哄我,像妹妹這等神仙模樣的人,定是文君再世,道韞詠絮。”
他用典還押了韻。
林黛玉想到只看出清姐姐三句典的楚大爺,
不禁掩嘴一笑,對外邊賈寶玉說道:“我不知誰是文君,請寶兄弟示下。”
賈敏瞧了女兒一眼。
這是推脫不欲再聊之語,但她又何故發笑?
“遠山眉之文君,妹妹竟不知?”賈寶玉笑道。
“不知。”
林黛玉不喜遠山眉,與她不相配。
賈寶玉想了片刻,拍掌笑道:“妹妹又在哄我頑,至今都未曾告訴我尊名。”
林黛玉含糊過去。
聊了幾句,賈寶玉再次追問她名字,林黛玉看向母親,見她不想開口的模樣,便也斷然不說出自己名字。
只是心中不免奇怪,母親爲何不許她說出名字?
外人可以不告訴,但賈府內各舅舅表哥卻是可以知道她名字的。
馬車進了城。
黛玉聽到外邊熱鬧非凡,便忍不住拉開紗窗向外瞧了一瞧,見神京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揚州不同。
賈寶玉就在外邊,見林妹妹露面,便彎腰下來,用手指着遠處的一個攤鋪:“妹妹瞧那邊,那兒有幾個好吃的糕點,我去買來給妹妹吃如何?”
林黛玉放下了簾子,只當沒聽見。
這不是胡話嗎?
馬車沿着街道繼續往前,走了半日,賈敏忽然道:“快到了。”
林黛玉撩開簾子從紗窗往外開,只見遠處有一個街道,路旁已有不少人坐在路邊候着,見到車隊後,紛紛站起,呼喊着“姑奶奶回來了”,又趕忙上前領着路。
林黛玉看得出來,這是重視她母親回門的緣故,故而又安排人領路。
她望向母親,見母親怔怔看着窗外,眼淚已蓄在眼中。
“這裡是母親兒時長大的地方。”
黛玉在心中默唸。
正欲握住母親的手時,她忽然聽到外邊傳來吵嚷聲。
“賴二,你個王八羔子,大小姐回門你就叫我去端猴尿,髒活累活都派給你焦大太爺!”
“大小姐呢?”
“別攔我,當年大小姐見了我也客客氣氣,如今你們這些雜種偷雞摸狗……”
“也不想想當年,是你焦大太爺從死人堆裡把太爺揹回來,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全忘了!”
“馬廄裡滿是你們的騷猴尿,也叫焦大太爺去掃?!”
“焦大你混說些什麼?!”
賈蓉忍不得,騎在馬上衝遠處一滿是邋遢酒味的老漢喝道:“賴管傢什麼時候叫你去掃馬廄?”
林黛玉這才聽出來,大小姐是指她母親,想來母親也是認識他的。
她看向母親,見母親不爲所動,便也不去理會。
“端你們的騷猴尿是不是真的?蓉哥兒你下馬來,來聞一聞是不是你們寧國府這些王八羔子的騷臭味!”
拎着酒壺、鬍鬚滿是酒菜的焦大,跌跌撞撞走來,幾個小廝去攔,竟攔他不住。
而且越罵越過分,衆寧、榮國府小廝們紛紛喝罵他,讓他閉嘴。
“將他捆起來架走!”
賈蓉不耐煩道。
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廝撲過去,一起摁住焦大,豈知他在地上仍舊撲騰雙腳,嘴上大罵:
“你們這幫畜生,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王八羔子大小雜種!”
林黛玉只當他在胡罵, 雖難聽,她卻也聽得個新鮮。
“焦大!”
賈敏掀開簾子,衝地上的焦大叱喝一聲。
衆小廝看過來,只見今日回門的姑奶奶粉面帶煞,眼中帶着厲色,他們只看一眼便不由慌得低下頭來,不敢做聲。
焦大也閉了嘴,拿着酒壺含糊喝了一口,眼神朦朧道:“大,大小姐?嘿嘿,您可算回門了。”
賈敏冷聲道:“若不是念你早年有大功,定治你毀謗之罪,大白日喝了酒就混說胡罵!兩位國公爺子孫豈是你能羞辱的?”
街邊看戲的衆人紛紛笑起來。
賈敏再下令道:“將他嘴堵上,帶回去醒酒,蓉哥兒稟明老太太再處置他!”
賈蓉一聽,這小事哪裡要稟告老太太?
當下便揮手,命人趕緊把焦大拖走。
賈敏放下簾子,馬車繼續往前。
林黛玉見母親臉色平靜,因好奇問:“他方纔說‘爬灰的爬灰’,什麼是爬灰?”
賈敏聽了,伸出手就擰。
林黛玉捂着耳朵喊冤,母親卻不饒她,又撓了她纖巧腰肢幾下,讓黛玉笑紅了臉方纔作罷。
半晌,賈敏方纔低聲和她說道:
“我們只在你祖母家住月餘,買了房子就搬出去。”
林黛玉疑惑看向母親,對此不解,不知母親爲何突然提起。
仔細想了想,覺得是與焦大、爬灰有關。
可惜她聽不懂爬灰是什麼意思。
馬車嘎吱走,終於來到了榮國府正門,大門敞開,府內許多人正在等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