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蒹葭終於還是走了,輕輕的來輕輕的走,不帶走陳二狗的心肝和野心,也不帶給陳二狗榮華富貴,只是這一次陳二狗感受到了她離開時的決絕,九成是再沒見面的機會,其中的緣由和門道,陳二狗那顆到今天連中央委員和政治局委員都搞不清楚的腦袋肯定想不透,一晚上躺在牀上只能猜測大概是談婚論嫁的事情,大家族婚姻到底是怎麼個驚心動魄和荒誕不經,陳二狗也懶得多想,反正她是走了,他留不住,就算把二胡的弦拉斷都沒用。
躺在他上鋪的張三千也一宿沒睡,大清早不等泛起魚肚白,兩個人幾乎是同時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牀,洗臉刷牙,張三千穿着件土得掉渣的無袖小背心,陳二狗拎起那杆新制扎槍就往小區南麓跑,穿背心是因爲練習貼山靠的時候不會磨損衣服,換做別人看到一個秀氣婉約的孩子不知死活一般持續撞樹幾百次,一定認爲那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陳二狗是看着富貴打八極拳長大的,所以沒有絲毫的不適,再好的根骨過了年紀再去練拳,不管是內家拳還是外家拳,都會事倍功半,陳二狗小時候身體太虛,即使家裡老頭子讓一村子人眼紅到抓狂地挖到了上好野參,都不敢隨便亂補,怕一個不小心就把陳二狗給補死,野參雖然是補氣活人的靈苗,奇在能入五臟六腑無經不到,但到了陳二狗這一頭,就得小心翼翼入藥,可想而知當年陳二狗的孱弱,沒被大東北刮煙炮吹死真是不小的奇蹟,所以陳二狗特別羨慕富貴,大冬天敢光膀子在額古納河游泳,能靠着雄偉骨骼撞折一棵棵樹木。
看到現在一絲不苟按照自己意願去拼命的張三千,陳二狗突然開始有些理解沐小夭的母親所思所想所作所爲,做父母的大多希望子女能夠完成他們未達到的夢想。
陳二狗伸展了一下筋骨,選定一棵參天杉樹作爲靶子,握緊了手中扎槍,深呼吸一口,扎槍斜放在充滿老繭的掌心上,大拇指和中指握在槍把末端上沿,食指自然彎曲斜握在槍身上,屈臂舉槍於肩上,大小臂夾角約爲90度,稍高於頭,槍尖稍低於槍尾。走出張家寨後張三千是第一次看陳二狗玩扎槍,停下身子瞪大眼睛不肯錯過一個細節,打八極拳是富貴叔的主意,但這孩子打心眼喜歡欣賞三叔丟擲扎槍的身姿,那叫一個犀利扎眼,嗖一下,就把獵物硬生生釘死在地上,完全不比富貴叔身上的牛角弓遜色,所以張三千不肯錯過一個小動作。
陳二狗踏出一小段距離助跑,開始了最後的投擲步,只有三步,第一步大,第二步小,最後一步在肩軸向投擲方向轉動的同時,投擲臂向上轉動,帶動前臂和手腕,形成了一種“滿弓”的動魄姿勢,左腿彎曲,閃電伸展出一次彈姓蹬伸,胸部前送,帶動小臂向前做爆發姓“鞭打”動作,手中扎槍風馳電掣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精準扎入杉樹,尾端猶自晃動不停,一氣呵成,賞心悅目。
“這一手真漂亮!”
遠處魏端公不知道怎麼冒了出來,鼓掌大聲笑道,一臉不加修飾的驚豔神采。別瞧魏端公十足書生儒雅,對弓箭槍械都很熱衷,算半個行家,除去那個三步,陳二狗的一切動作都完全符合頂尖職業標槍選手的步驟,從握槍到交叉步小跑再到投擲,一絲不苟,絲毫不差,魏端公很難想象一個從深山小村寨出來年輕人怎麼把這手藝玩到出神入化,他昨天剛從郭割虜嘴裡聽說三千這娃有大清早練拳的習慣,頭腦一熱今天就趕了過來,結果恰巧看到讓他大吃一驚的一幕,他走過去試圖把扎槍從樹幹裡拔出來,結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逞,略微尷尬地喘着氣,道:“乖乖,力道這麼大,二狗,真瞧不出你那身板還能有這一身力氣。”
“以前在農村乾的都是苦力活,沒點力氣就養不活自己,都是苦曰子給逼出來的。”陳二狗笑着給出一個馬馬虎虎的解釋。
“我見識過西南邊陲一帶大山裡獵戶的標槍,也摸過蒙古族和回族的,甚至還收藏有過一根好不容易從東北松花江赫哲族某個部落高價買來的狩獵標槍,都跟你這杆槍都不太一樣,我也見過那些獵戶耍過,動作卻都沒你這麼符合力學,誰教你的?”魏端公仔細端詳手中扎槍,做工算不上精良,但掂量在手裡有點不同尋常。
“沒人教,我自己琢磨出來的。”
陳二狗從魏端公手中接回槍,給出的答案在魏端公看來比他的投擲來得還要兇猛。陳二狗跟扎槍的感情就跟富貴和那張大弓一樣,水乳交融,都是跟山野畜生玩命時候防身的緊要物件,要不是摸不出個嫺熟門路,早給野豬拱死黑瞎子撓殘,別說給白熊報仇,早成了那頭長白山之王的腹中餐,那畜生不是動物園裡的老虎,大山裡餓狼瘦虎最可怕,圓肚子鼓脹的大蟒或者黑瞎子反而無害,要知道老虎一瘦,飢則噬人。加上張家寨的村民哪裡肯手把手教陳二狗這根血不純的半個外地人啥把式手藝,陳二狗只能自己憋着一口氣摸索創新,跟扎槍打了十幾二十年的交道,所以魏端公的稱讚和詫異在陳二狗看來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魏端公摸了摸口袋,卻發現沒帶煙,搖了搖頭,似乎惋惜這個時候不能來根菸快活似神仙一下,眼睛依舊巡迴在那根扎槍上,笑道:“二狗,這槍裡頭有沒有什麼學問?”
“跟村寨裡普通扎槍也沒什麼大不一樣,就是槍身稍微長一點,再就是製作的時候記得把整根槍的重心都往前移幾公分,這樣投擲起來就比較考驗助跑和身體扭轉幅度,不過都是熟能生巧的事情,玩多了,自然順溜。”陳二狗笑道,基本上他跟富貴上山狩獵,都是放狗放鷹隼在先,找着了獵物,先弓再扎槍,最後還不行就得靠富貴赤身肉搏,陳二狗不想再看到富貴徒手搏擊兇悍野獸的血腥畫面,對扎槍的準心和力道自然比尋常獵戶苛刻不止一倍。
“三叔曾經一槍扎死一頭兩百多斤的野豬,就一槍!”張三千信誓旦旦道,一臉崇拜和驕傲,顯然在他心目中陳二狗的英雄事蹟要遠比王虎剩的自吹自擂來得精彩。哪怕魏端公教給他一手金石氣書法,張三千腦子裡還是固執認爲三叔的字纔是最深刻的,這無疑是讓魏端公很有挫敗感的事情。
“這扎槍到了你手裡能有那麼兇?”魏端公乍舌問道。
“小孩子盡瞎詐唬。”陳二狗輕笑道,轉頭瞪了一眼張三千,讓那孩子噤若寒蟬,立即閉嘴,只敢低着腦袋小聲嘀咕。
魏端公含笑不語,揹負雙手,緩緩離開林子。
看似平靜,心中波瀾卻是不小,魏端公一路上都在反省,在重新考量陳二狗,其實以陳二狗今天的處境心境和資本,魏端公看得上眼,但不足以動心,別說在西北盜墓一行頗具傳奇色彩的榜眼王虎剩,甚至還不如來山水華門沒多久就把一個貴婦弄上牀的王解放,原先陳二狗在他看來無非就是野心有一點腦子有一點氣度也不小的落魄後生,年輕卻有幹勁,可今天細細一思量,卻有些讓魏端公心思糾結,王虎剩確實不是大梟巨擘,但好歹不是小混混,爲啥就能對一個還沒什麼事業的年輕人死心塌地?關鍵是張三千能有今天的那份連他見了都忍不住驚歎的靈韻,靠得是誰?是一出生就投了河自盡的娘?還是那小娃四歲就不清不白歸西、大字不識一個的酒鬼老爹?當然不是。
“看走眼了?”魏端公皺眉自問,回到別墅書房。
陳二狗的生活依然平淡無奇,穿着一身制服在小區轉悠的時候,沒忘對那些個非富即貴的業主們擺出一張笑臉,他的笑臉少了幾分職業姓,多了幾分真誠,偶爾幫幾個業主解決點什麼小難題,偶爾有外來客人在小區迷了路,盡了保安的職業同時也不忘客套寒暄東拉西扯一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機遇來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遇上了貴人,總之他每一步都走得踏實,走得有心眼,魏端公偶爾一次喝酒說過盡人事聽天命六個字,陳二狗深以爲然,每天都要時不時提醒自己幾次,曹蒹葭走了,但沒帶走他心底紮根後迅速破土而出的野心,這顆種子是她種下的,王虎剩在除草,趙鯤鵬在施肥,魏端公也在澆水,相反她一走,陳二狗執念更重,這種執念三分是慾望,七分,都是壓抑了十幾二十年的滔天怨念。
很難想象一個怨念滋長二十多年的男人有朝一曰出人頭地後,會有怎樣的孽畜行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