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嘶吼,夾雜着細雨,無情的鞭撻着綠堡古老的城垣,綠泥石上的污垢被剝離之後,在雨中閃爍着溼漉漉的冰冷光芒。就連諸多尖塔上飄揚的旗幟也都被風雨打擊得垂頭喪氣,浸飽了雨水的布料變得沉重無比。主樓天台旁邊的獅鷲窩裡,幾隻棕黃色的獅鷲正在煩躁不安的伸展翅膀,緊接着又收攏起來,潮溼的空氣讓它們全身的羽毛都溼透了,看上去活像是一羣可憐兮兮的落湯雞。
儘管從昨天傍晚就開始颳風下雨,但是綠堡的各處建築卻並未因此而沉寂下來,依然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鐵匠鋪的十多處打鐵爐全都爐火通紅,經過小精怪改進的蒸汽風箱工作的聲音宛如巨龍的粗重呼吸,還不時朝着天空冒出一股灰白色的灼燙蒸汽;大食堂正在趕製着駐紮在附近的幾支部隊的午餐,烤肉、黑麪包和牛肉濃湯的香味逸散空中,就連大雨都掩蓋不住;一隊獅鷲騎士團的見習騎士正在冒雨操練隊列,鋼鐵戰靴踐踏在被雨水澆得又溼又滑的硬泥土地上,閃着微弱鬥氣光芒的長劍整齊劃一的舉起而後劈下,面前披着簡陋鎧甲的木靶假人頓時紛紛碎裂。
李維?史頓透過塔樓的狹窄高窗看着這一切,思緒卻飛散到了與此並無相關的事情上去。這段時間,由於派往西風郡的上百名隱修者的努力,西風郡的勞動力正在逐步向着北境遷移過來,這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西風郡原本就是面積僅次於北境郡的王國第二大郡,加上物產和氣候都比北境郡更適宜養殖和種植業,足足有着五十多萬人口,即使是在惡魔的大肆屠殺之後,也有大約三十萬人以上倖存下來。
如果現在有餘力將西風郡的局勢穩定下來的話,對於新生亞瑟王廷簡直有着難以估量的雙重利益。一是能夠增加一塊富饒更勝北境的土地,二是作爲在魔災之後首次收復領土的行爲,足以讓亞瑟一世復生的光環縈繞周身。
但是前提是必須能夠守得住才行。
西風郡地勢平坦開闊,絕大多數地區無險可守,非常適合大軍團展開作戰。以北境郡目前的軍力,絕對難以在固守北境的同時防守住西風郡,即使是加上獸人部落和精靈王廷傾力協助,恐怕也會被惡魔拖入慘烈的消耗戰之中,而消耗戰正是惡魔大軍最爲喜好的方式。
距離月光林地前哨那場令人振奮的勝利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天,現在西風郡的惡魔大軍已經得到了來自王都方面的支持,駐守在魔山鐵巖城的獸人部落幾乎每天都能發現小隊惡魔活動的跡象,而朝着港都亞留斯方向偵查的精靈銀飛馬騎士也常常能夠遭遇到小股翼魔部隊,追逐和交鋒時有發生。
這種情況也落到了生活在西風郡的人們眼中,除了一些或是利慾薰心、罔顧危險,或是眼光短淺、故土難離的人之外,就連許多貴族和騎士都感覺到了情況危急,紛紛收拾行裝北上,躲避即將到來的危險。而且這種危險已經是迫在眉睫了,根據前兩天返回綠堡的大烏鴉偵察兵的彙報,幾處距離西風郡郡城較近的村落已經再度淪陷於惡魔大軍之手,燃燒起的火光連成一片,在夜晚足以照亮數百公里的天空。
紅袍老學者蘇加德大師有些不滿的咳嗽了一聲,將李維從自己的思緒之中驚醒,獅鷲領主險些掉了羽毛筆,手忙腳亂的抓住筆桿,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老學者手邊的那本厚重的典籍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而他正在板起臉來看着自己。
“李維?史頓攝政王閣下,”老學者語氣沉重的說,“恕我直言,您剛纔不應該走神的。窗外的雨景固然美麗,但是恐怕我們沒有這麼多的時間來浪費,如果天氣放晴,您就要重新忙於公務,沒有時間學習這些了。”一面說着,他一面將那本四角包着青銅的厚重典籍抱了起來,然後重重放在李維的面前。
李維急忙用手擋住面前轟然騰起的煙塵,嗆咳幾聲,臉上掛着不好意思的苦笑表情說,“抱歉,蘇加德大師,我剛纔的確沒有聽您的講解……因爲我突然想到了目前亞瑟王國所面臨的局勢,是否和您曾經講過的塞雷斯蒂亞帝國的中興帝道格拉斯二世所面臨的局勢有些相似呢?”
李維的這個問題讓蘇加德大師臉上的表情立刻緩和下來,“能夠想到這一點,李維少爺,就說明您這段時間的歷史典籍沒有白讀。”老學者欣慰的點點頭,將手邊的典籍翻到了記載那段歷史的地方,“不過與道格拉斯二世的那個時候相比,目前亞瑟王國面臨的敵人更加殘暴無情。道格拉斯二世面對的是國內反叛勢力和異族勾結,將他的叔父暗愚帝戴倫三世刺殺,從而導致偌大帝國分裂成互相征戰的十多個勢力,這些勢力盡管各有傾向,但是總體來說還屬於內部矛盾,即使是對於戰敗一方,只要跪下稱臣,也就不會趕盡殺絕。但是惡魔不一樣,無論是人類、精靈、獸人還是其他種族,在對待這些入侵者的態度上並無根本上不同,那就是奮力戰鬥、至死方休。”
李維贊同的點了點頭,手按劍柄霍然站起,“保家衛國的戰士和入侵者之間的矛盾確實是無法調和,天上諸神見證,除非將所有惡魔從我們的家園上徹底驅趕出去,否則我絕對不會放下手中的利劍。”
“您是位真正的騎士,而這把利劍也是真正的斬魔神兵……不過我擔心的是,這把利劍在砍向惡魔之前,恐怕先會砍向我們的骨肉同胞吧?”蘇加德大師重重的嘆息了一聲,手指下意識的捻着焦黃髮脆的古老羊皮紙,“魔災未息,烽火又起,東方兩郡的事情一旦處理不好,王國立起內訌,屆時又將有多少將士血染塵埃,有多少生命終結於屠刀之下?”
“蘇加德大師,您說的是王國內訌?”李維哼了一聲,“如果死神騎士團拒絕接受女王陛下的旨意,那麼隨之而來的戰爭應該叫做討逆平叛纔對。”
“討逆平叛也罷,王國內訌也罷,流淌的還不都是同胞兄弟的鮮血?”紅袍老學者表情疲倦而痛苦的低吟着,聲音虛弱得幾乎無法形容,“攝政王閣下,中興帝道格拉斯二世在歷史上的名聲並非潔白無瑕,他的冷酷對塞雷斯蒂亞帝國造成的傷害,幾乎與他的功績同樣巨大,正是因爲同室操戈,龐大的塞雷斯蒂亞帝國國力才一蹶不振,逐漸滑向了滅亡的深淵,所以對此……我們必須慎之又慎啊!”
“蘇加德大師,我知道您的勸說是基於仁慈而非私利,但是在東方兩郡的問題上,我們恐怕別無選擇。”李維皺了皺眉頭,“弗萊希爾女王陛下乃王國正統繼承人,即使是她的父親曾經心懷叵測,妄圖染指黃金王座,也不能抹殺這一點。至於那位由托馬德?央森勳爵大人擁立的僞王,蘇加德大師,您精通諸國度歷史及王位繼承法案,敢問其中有哪一條指出過,在正統繼承人尚在世間的時候,私生子女有權繼承王位了?”
蘇加德大師的身體向後一仰,臉上露出些許惶恐的表情,“不,攝政王閣下,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律法,我的意思也絕不是要您向那名僞王低頭。只是……只是亞瑟王國的臣民已經流淌了太多的鮮血,如果發生內戰的話,哪怕是在討逆平叛的大義旗幟下,亞瑟王國的國力也將進一步衰弱下去……”
“所以我同意了宮廷總管巴米利揚大人的提議,重開圓桌議事會制度,尊奉弗萊希爾女王陛下爲王國名義上的最高領袖,而實質權力則暫由圓桌議事會的十二位成員所掌握。”李維語氣平靜而堅決的回答,“這已經是亞瑟王廷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可是您看到身爲王國特使的傑洛士侯爵大人在大塞雷郡遭遇到的輕慢對待了嗎?詹姆士?塞雷伯爵雖然名義上是大塞雷郡的郡守,可是就連小孩子也知道他只是托馬德?央森操縱的傀儡!那傢伙對烤肉和鰻魚派的興趣恐怕要比對王國生死存亡大得多了,仁慈的父神在上,如果讓我見到那個胖傢伙,我非要把他關在地牢裡面,一日三餐都只給他吃精靈族大廚烹飪的美食!”
蘇加德大師聽得嘴角微微抽搐,隨後苦笑着收拾起放在桌上的那些古老卷軸和典籍,“攝政王閣下,剛纔是我考慮得太不周全了。”他低聲承認說,“您說的一點沒錯,是否同室操戈,選擇權不在我們的手上,而在那位手掌東方兩郡大權的死神騎士團團長托馬德?央森大人一念之間。”
老學者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把幾根收起的卷軸抱到了牆邊的木架上放好,然後回過頭來繼續說,“不過我相信,東方兩郡的民心還是向着正統國王的,那位僞王根本就不會得到王國貴族和民衆的擁戴,所以……所以只要我們拔掉了那個阻礙,想必就可以避免最糟糕的情況發生。”
“托馬德?央森身爲騎士的實力很強,至少安斯艾爾伯爵大人已經用他的生命告訴了我們這一點。”李維用手指輕叩桌面,這是年輕的獅鷲領主用心思考時的一個小動作。“至於他身爲統帥的實力如何,我們並不清楚,不過從輕易讓東方兩郡數十萬軍民俯首的情況看,應該也是有着相當的水平,這樣的對手很難戰勝,更難令其屈服。”
“從正面砍來的刀劍容易抵擋,但是從背後刺來的匕首就沒那麼容易了。”蘇加德大師的聲音輕如囈語,臉上似乎有着陰影在蠕動,表情詭秘難言,“攝政王閣下,您恐怕忘記了,您還有那把陰影之中最爲鋒利的匕首?”
“陰影之中最爲鋒利的匕首?”李維的表情顯得有些陰沉,嘴角緊繃如利刃在臉上劃開的一條縫隙,“蘇加德大師,我應該不是誤解了您的意思吧?您剛纔是說,派遣刺客去暗殺托馬德?央森?”
“雖然顯得不夠光明正大,但這是化解目前亞瑟王國內戰危機的最佳策略,攝政王閣下。”蘇加德大師嘶啞着聲音回答,“我懇請您以王國利益爲重,先將個人好惡放在一邊,智慧之神默卡提沃在上,倘若托馬德?央森不死,又不肯放下手中權柄,同室操戈的慘烈戰爭將不可避免。”
李維擡起雙眼,注視着蘇加德大師,那並非年輕的學生,而是屬於亞瑟王國全境守護者的威嚴目光,目光裡面蘊藏的無形壓力讓老學者心中一陣發緊,枯槁的手指在袖子裡面緊握成拳。
籠罩在塔樓之中的沉寂持續的時間不長,李維輕輕嘆息,隨即移開目光,“今天到此爲止吧,蘇加德大師,您的提議很有道理,我會認真思考,作出判斷。”
蘇加德大師猶豫了一下,嘴脣翕動欲言又止,最後沉默的鞠了一躬,扶着柺杖轉身離開,塔樓門外傳來了守衛騎士叩胸施禮的鏗鏘聲,隨後再次歸於沉寂。
年輕的獅鷲領主靜靜的坐在長桌後面,表情漠然的看向窗外,雨勢雖然已經轉緩,但是天空依然陰沉而壓抑,顯然離放晴的時間還早。李維的心情也同樣如此。蘇加德大師的提議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刺客、暗殺、匕首,這些原本都應該是晦暗宮廷之中隱藏的污穢,現在卻明明白白變成了放在自己面前的選擇。權柄是國王的武器,禮儀是貴族的武器,刀劍是騎士的武器,刺客是懦夫的武器,這些話曾經被李維所深信不疑,然而卻因爲蘇加德大師的提議而在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李維讀過的歷史典籍並不多,當初是沒有這樣的機會,而現在則是沒有充裕的時間。但是就從這些歷史的碎鱗殘片之中,所見到的陰謀毒害和卑鄙刺殺就不下十起,無論是英明的君主、睿智的首相還是勇冠三軍的統帥,皆有死於黑暗之中刺來的匕首之下的先例,歷史也因此而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每當讀到這些地方的時候,李維都忍不住心生慨嘆,雖然已經是幾百上千年前的事情,但是透過記載在羊皮紙捲上的文字,他依然能夠體會到犧牲者那種壯志難酬的悲哀和憤懣,並且對那些卑鄙的刺客深表唾棄。
而現在……難道自己也不得不去考慮利用這種卑鄙無恥的手段了嗎?
想到在後世的歷史典籍上,說不定會有“嫉賢妒能的攝政王李維?史頓派遣刺客,卑鄙的刺殺了奮戰在前線的統帥托馬德?央森”這麼一筆記載,年輕的獅鷲領主就忍不住雙手抱頭,從嘴裡逸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沒有比這個再糟糕的評價了。”李維臉色沮喪的想着。平心而論,虓眼勳爵是個值得敬重的對手。王都淪陷之夜,他能夠率領半支死神騎士團衝破惡魔大軍的封鎖;東方二郡面臨危機,他能夠當機立斷攫奪大權,斬殺郡守,清除異己,運用鐵腕將一切反對的聲音全部鎮壓下去。這固然表現出冷酷殘忍的一面,但也不失爲一名鐵血將帥所應具有的果斷。
如果北境郡和東方二郡能夠真正攜手對敵就好了,藉助月光林地前哨大捷之勢,從北方、西方和東方夾擊佔據王都的惡魔大軍,勝算說起來實在不能算小。李維忍不住搖頭嘆息,這個念頭在他心中醞釀已經很久,可惜巴布魯帕帶回來的消息將其徹底粉碎。擁立不知從哪裡找出來的私生子爲亞瑟國王,虓眼勳爵的做法毫無疑問是對王國的背叛,同時也確定了他妄圖問鼎亞瑟王權的立場。
重開圓桌議事會已經是弗萊希爾女王和新生亞瑟王廷所能做到的退讓極限,既然已經遭到無情的拒絕,雙方立場就再也無法調和。李維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將會與同屬亞瑟王國的騎士們對壘沙場,然而這種可能似乎已經無法避免。
派遣刺客毫無疑問是一件卑鄙的勾當,然而正如蘇加德大師所說,倘若能夠以最小的代價解決王國內亂的危機,倘若一把黑暗之中刺出的匕首就可以避免兵連禍結、遍地烽火的血戰,那是否纔是真正的仁慈與明智的選擇呢?
如果不是一陣咚咚的敲擊聲將李維驚醒的話,獅鷲領主或許將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在塔樓裡面坐上整個上午也說不定。他走到豎窗前,用力將其打開,一陣冰冷的雨水頓時劈頭蓋臉的澆了進來,讓他冷不防的全身顫慄了一下。
“快關上,凍死啦!快啊快啊快啊~!”全身溼透、狼狽不堪的大烏鴉?伶俐嘴從窗外跳到李維的肩膀上,同時拍打着翅膀大叫大嚷,“該死的天氣,嘎嘎,老孃……嘎嘎,再也不冒雨送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