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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弗萊希爾”——這個理由是如此直白和坦然,以至於一切利益攸關的考量全都無以爲繼。迪什先生聽到之後,先是一怔,隨後就微笑起來,和羅德里格斯爵士一起。
“這不是一個理智的統帥或者英明的領袖所應該做出的選擇,太過冒險,而且不顧大局。”老魔法師這樣評價說,不過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是如此溫和,以至於讓人聽不出究竟是批評還是讚賞。“李維少爺,您沒有考慮到一旦失敗的話,亞瑟王國所要面臨的結果,同時失去女王陛下和能夠穩定局面的攝政王,這個王國將立刻陷入四分五裂的狀態,並且隨後被其他國家分割吞併,或者捲入內戰的漩渦。”
“我考慮過了,迪什先生。”李維回答的時候,神色格外泰然自若,只有兩頰露出些許激動的紅暈,“我爲這個王國已經付出了足夠多,而弗萊希爾也是一樣,如果沒有我們的付出,那麼亞瑟王國早在王都淪陷的那一刻起,就會徹底成爲歷史典籍之中的一抹陳跡。”他低頭看了弗萊希爾一眼,隨後露出一個毫不掩飾哀傷情緒的笑容,“現在,請原諒我準備自私一下。”
羅德里格斯爵士突然放聲大笑,籠罩在天譴騎士身邊的冰冷感覺頓時煙消雲散,“自私得好!李維少爺,自私得好!”他興高采烈的叫嚷着,壓根沒有準備掩飾自己的欣慰,同時伸手掀開骷髏造型的護面甲,露出猶如危巖嶙峋的銳利容貌。
天譴騎士原本有一張令人惕然心驚的臉龐,不過此時幽綠色雙眼之中盈滿笑意,大大緩和了這種危險的味道。
“無論作爲領袖,還是作爲一名真正的騎士,你都爲亞瑟王國付出了整整兩年的心血。如果這個王國依舊脆弱不堪,甚至必須依靠一雙稚嫩的肩膀的扛擡才能維持不倒的話,那麼就是它最終毀於一旦,也沒有誰能夠予以指責吧?”
李維勉強自己露出一絲笑容,“多謝你,羅德里格斯爵士,但是我不需要安慰,這是我的選擇,我將爲其承擔全部的後果。迪什先生,我要怎麼才能進入弗萊希爾的精神世界,又要怎麼去修補她已經破碎的靈魂?”
“這裡不行,李維少爺,這個儀式容不得任何驚擾——本來成功率就已經夠低了,我不想再出現任何意外。”迪什先生沉吟了一下,隨後輕聲說,“在城堡之心裡面進行這個鍊金儀式吧,我熟悉那裡的每一條規則,說不定能夠讓成功率有所提升。”
李維幅度很小的點了點頭,下意識的將弗萊希爾的身體抱得更緊了一些,“迪什先生,一切拜託了。”他低聲說,隨後一團藍白色的光芒從腳下升起,將兩人的身影完全遮蓋住了。
目送着李維?史頓和迪什先生的背影消失在藍白色的傳送門當中,天譴騎士舉起右手,跟隨他走進房間的那些黑甲騎士全都拔出佩劍,然後將鋒利的劍刃豎立胸前。
希斯?普洛斯做出了同樣的動作,破碎的嘴脣牽起猙獰的微笑,“羅德里格斯閣下……請吩咐吧。”
“我們現在進入傳送門,房間裡面的所有人都要一起來,如果有哪位大人腿腳不良於行的話,那就去攙扶他一下。”羅德里格斯爵士的嘴角歪了一下,看着房間裡面那幾位王國貴族的眼神顯得充滿嘲諷的味道。
“羅德里格斯爵士,你……你無權這麼做!”一名上了些年紀的貴族強忍恐懼,厲聲抗議說。
“對,你無權扣留我們,而且……而且我們還要聯合向圓桌評議會提出請求,剝奪你的列席資格!你的部下之中居然有告死者的間諜,而且受到你本人的公然庇護!”另一名年紀較輕的王國子爵也鼓起了勇氣。
羅德里格斯爵士暗沉的眸子當中閃過一絲興味,“我可以全權代表攝政王李維?史頓閣下,你們說我有沒有這個權力?”
“即使是攝政王本人,也無權限制同樣身爲圓桌議事會成員的人身自由。”或許是因爲羅德里格斯爵士的語氣不夠強勢,老貴族的聲音變得更加尖銳有力了,“按照王國律法,他只能先向圓桌議事會提出剝奪成員資格的提議,等到通過之後,才能扣押一位王國貴族,在此之前,他無權……”
“現在有了。”羅德里格斯爵士冷冰冰的打斷說,同時眼底轟然燃起兩團幽綠色的亡靈火焰,冰冷無情的感覺宛如潮水一般驟然而至,讓那些王國貴族的臉色一下子全都變得蒼白灰敗。
“諸神在上,你……你是……”老貴族的聲音曳然而止。讓羅德里格斯爵士都不禁露出錯愕表情的是,這位剛纔還維持着一副義正詞嚴派頭的王國伯爵突然伏下身來,以一種非常恭謹的姿態拜倒在自己的黑色戰靴前面。
“讚美吾主枯希榪!”老貴族聲嘶力竭的叫喊起來,“您是來清洗這個污濁的世界嗎?作爲長眠導者的虔誠信徒,我早就在期待着這一天啦!”
這傢伙滿臉都是欣喜若狂的表情,眼眶裡盈滿了激動的淚花,差點就可以讓羅德里格斯爵士信以爲真,把他當成一個潛伏在亞瑟王廷內部的死神信徒。
幸運的是,結果從一開始就已經確定了。無論是否心甘情願,目睹了冰龍騎士格倫沃姆刺殺攝政王李維?史頓,而弗萊希爾女王以身代之這一幕的人們,無論是高貴如圓桌議事會的成員,還是低賤如最下級的宮廷僕役,全都必須進入城堡之心,接受鍊金契約的約束。他們的記憶、姓格和思維都沒有因此受到任何修改,只有一點與過去不同。
那就是對於城堡之心的主人——李維?史頓的絕對忠誠。這種忠誠並非出於利益的考慮,而是鐫刻於靈魂之上,永遠無法磨滅的本能。
理所當然,根據鍊金術等價交換的鐵則,城堡之心也因此消耗了一部分信仰力量,而且爲了維持鍊金契約的有效姓,在這些人的有生之年,信仰力量的消耗永遠都不會停止。
李維?史頓對他離開之後發生的這些事情沒有投以任何注意力,他現在全副身心都傾注在傾聽迪什先生講述相關注意事項上面,穩如磐石的雙手緊緊抱着弗萊希爾早已失去了知覺的身體。
在李維和迪什先生的身後,翠綠的草原已經被無數忙碌的身影所充滿,成百上千的小精怪在四兒首領的指揮下,分成了好幾十個小組,每個小組都拿到了屬於自己那部分工作的詳細圖紙,並且按照圖紙上的要求,一絲不苟的將鍊金魔法陣繪製在大地之上。
“各工作小組請注意,賭上密韻部落小精怪的全部聲譽,絕對不要出現任何失誤!”四兒首領尖銳的喊叫聲不時在草原上空響起,每一次都能得到上百條同樣尖銳的喉嚨大叫應和。
“耶——四兒!”
這個規模前所未有的鍊金魔法陣足足遍及數百米方圓,結構繁複精密,線條密如蛛網,一個魔法陣套着另一個魔法陣,而所有小魔法陣又都組成較大的魔法陣,並且共同構成更大的魔法陣的一部分。接到消息之後立刻趕來的幽月大師剛剛看到這個魔法陣,就滿懷敬畏的低下頭去,嘴脣蠕動着默默禱告。隨後他壓制住自己撲地膜拜和想要發出尖叫的衝動,仔仔細細的檢查起這個龐大無比的鍊金魔法陣來。
任何一個最微小的錯誤,都會造成最可怕的結果。
這是所有煉金術士在接觸這門精細學問之前,都會從他們的導師嘴裡聽到的箴言。然而實際上這句箴言並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不少有趣的鍊金術產物正是從一個個巧合的錯誤當中誕生,其中很有一部分具有原本產品所無法企及的特效。
除了“德爾瓦雷斯靈魂導引”這個鍊金儀式。
幽月大師曾經在密韻之塔的藏書庫中見到過關於“德爾瓦雷斯靈魂導引”的詳細內容,那是一部由無數張羊皮紙組成的浩繁鉅著,光是那些書頁,就需要屠宰整整一羣綿羊才行。他本人並未嘗試過這個鍊金儀式,而且他還知道,歷史上也從未有人嘗試成功過,包括髮明瞭這個鍊金儀式的菲戈?德爾瓦雷斯大宗師本人。
這位菲戈大宗師親手締造了鍊金術的黃金時代,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鍊金儀式多達數十個,而且其中一大部分根本沒有後人能夠加以改進。即使是迪什先生對於自己的鍊金術水平極其驕傲,在談到菲戈大宗師的名字和成果的時候,語氣之中也都會不由自主的帶出一絲敬意。
而李維?史頓將要做出的事情,是連如此睿智的鍊金術大宗師都沒能完成的偉業。
小精怪們的任務完成的相當出色,不過幽月大師還是在鍊金魔法陣上面找到了兩三處微小的錯誤,並親手將它們一一修改過來。隨後幽月大師又仔仔細細的檢查了第二遍,第三遍,等到一切都處理停當之後,他才直起身來,向迪什先生比了一個煉金術士之間通用的“準備完畢”的手勢。
迪什先生的目光閃動了一下,隨後停住自己滔滔不絕的注意事項講解,“李維少爺,小精怪們已經完成了繪製魔法陣的任務,而且通過了幽月大師的檢查。”老魔法師輕聲對年輕攝政王說,“如果您已經做好了準備的話,‘德爾瓦雷斯靈魂導引’鍊金儀式馬上就可以開始了。”
李維一言不發的點了點頭,隨後靜靜的站起身來,跟在迪什先生的身後,一步一步的走向那個異常龐大的鍊金魔法陣。
迪什先生止步於鍊金魔法陣的外緣,與暗黑煉金術士幽月大師並肩而立,目送着李維懷裡抱着弗萊希爾女王的身體,獨自一人走進魔法陣的核心區域。兩個人都一言不發,幽月大師始終在努力控制着疲勞的身體和亢奮的情緒,呼吸粗重如疾馳的奔馬,而迪什先生雖然沉靜得像塊石頭,但是眼底不時閃爍起銳利的光芒,顯示出老魔法師的內心也絕不像是表面那樣泰然自若。
幽月大師突然打了個寒噤,眼中那種研究者的狂熱逐漸褪去,代之而起的是理智的光芒,“這簡直……”他嘶啞着嗓子開口,然而只說了幾個字,他就把嘴閉上,狠狠吞嚥了幾口唾沫之後,才勉強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這簡直就是自取滅亡的行徑,迪什大師,難道您忘記了嗎?‘德爾瓦雷斯靈魂導引’是冒瀆天上諸神的邪術,絕不可能成功。請您想一想曾經因此隕落的鍊金術天才吧,開創了鍊金術黃金時代的菲戈?德爾瓦雷斯大宗師,鍊金沙皇加里波第,萬法之城的末代城主奧克斯?德佩羅……還要我說出更多的名字嗎?”
“不需要,對於這些人的名字,我可能比你知道的更多。”迪什先生搖了搖頭說。
“我沒有資格對您這位大宗師的決定指手劃腳,但是請容我提醒您,他們統統都因此隕落!”幽月大師堅持說,“迪什大師,雖然目睹這個偉大鍊金儀式讓我感到異常興奮,但是現在您必須讓李維大人停止冒險,或者說找死的行爲。”
“李維少爺會成功的。”迪什先生乾巴巴的回答說。
“自‘德爾瓦雷斯靈魂導引’問世以來,數百年間從沒有一個人成功過,絕大部分在鍊金術領域能夠獲得大師稱號的人,甚至連嘗試這個儀式的資格都沒有!”幽月大師本來不想提高聲音,然而激動的情緒讓他實在無法注意到自己的嗓門是否已經過大,“迪什大師,您完全明白這一點,而現在居然讓一個對鍊金術的認識幾乎是一片空白的年輕人,去挑戰這個從未有人成功過的死亡儀式?”
“李維少爺會成功的。”老魔法師再次重複了一遍,“李維少爺和那些人都不一樣,菲戈大宗師是因爲過度自信的驕傲,鍊金沙皇加里波第是因爲無限膨脹的自高自大,而奧克斯?德佩羅想證明自己有資格統治萬法之城……所有的鍊金術大師和宗師在進行這個鍊金儀式的時候,都是爲了證明自我,或者在鍊金術的絕頂巔峰更進一步。”
“想要證明自我,這有什麼不對嗎?”幽月大師皺緊眉頭反問。
“這很正確,但是那畢竟屬於野心的一種,而受創破碎的靈魂,是無法勉強用充滿野心和慾望的毒液粘合在一起的。”迪什先生嘆息着回答說,“李維少爺不是這樣,他是爲了弗萊希爾,爲了拯救他所心愛的人的生命,這個念頭純粹無瑕,不含一絲功利。”
“所以……”迪什先生霍然轉過身來,擲地有聲的作出結論,“李維少爺會成功的!”
幽月大師用力清了清嗓子,他能想出一百條有理有據的反駁,他能指出迪什先生話語當中巨大的疏漏,然而就在他準備說出口之前,他突然驚訝的發現,自己也寧願相信李維?史頓能夠成功。
這簡直是一種外行人的愚昧衝動。
“鍊金術是一門精細的藝術,容不得半點主觀臆斷。”幽月大師告訴自己,這句話一點沒錯,但是他沒法控制自己的喉嚨裡面發出的聲音,“是啊,他會成功的。”看着年輕攝政王的背影,幽月大師的聲音低如囈語,但是語氣和迪什先生同樣確信無疑。
李維?史頓走到了鍊金魔法陣的最中央,動作輕緩的彎下身子,把弗萊希爾放在宛如茵茵綠毯的草地上,雖然弗萊希爾的身體並未受到創傷,不需要如此輕柔的對待,但是李維心中滿溢的哀傷讓他下意識的這樣去做。
腳下的魔法陣並未破壞草原本身的生態,金色、銀色和紅色的線條與大地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清風迎面吹拂而來,帶來了四葉苜蓿和薰衣草的淡雅清香,遠方隱隱傳來不知名鳥兒的婉轉啼鳴,金色陽光從宛如水晶一樣光潔剔透的天穹之上灑落下來,將刻蝕着鍊金魔法陣的草原映照得如同一方聖潔之地。
李維?史頓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面對靜靜地躺在地上的弗萊希爾,緩緩屈下雙膝,隨後在她毫無血色的蒼白額頭上印下淺淺一吻。在這一吻印下的同時,李維的雙眼緊緊閉合起來,集中全部的精神呼喚着弗萊希爾的名字。
他的呼喚沒有得到迴應,任何迴應都沒有,但是李維沒有氣餒,這本來就是鍊金儀式當中最爲微不足道的困難。他的呼喚連續不斷,他的身體保持着絕對靜止,過程持續了足足十幾分鍾,甚至讓旁觀這一幕的幽月大師心中升起了一種奇異的錯覺,彷彿李維可以就這樣集中精神呼喚着弗萊希爾的名字,像是岩石雕像一樣一動不動,直到時間長河的盡頭。
也許這正是李維?史頓想要去做的事情,如果這樣就能換回弗萊希爾的生命的話,他可以爲所愛的人付出自己的一切。正如弗萊希爾在面臨同一選擇的時候,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擋在碎魂者殘忍而鋒利的劍鋒前面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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