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們老闆據說當年也是個詩人,每年七月八日搞廠慶,總有些馬屁分子在臺上朗誦他的歪詩,什麼“啊長江、啊黃河”之類的,聽得人跌倒塵埃。看總公司下發的《廠慶特刊》,我每次都要笑半天,孫總爲這事還批評過我,說陳重你要注意自己的態度,你畢竟拿的是人家的錢,尊重一些好不好?我收攝心神,面帶沉痛,象跟遺體告別。傳說中的老闆英明神武,算無遺策,公司大小頭目提起他來,無不景仰得如滔滔江水。有一期《廠慶特刊》還登了一張老闆的照片,看起來比我老不了多少,目光炯炯,一副看穿銅版紙的狠勁。傳說中的老闆還在辦公室掛了一幅字:養士如飼鷹,飽則颺去,飢則噬主。不知道公司的高層願不願意把自己當成鷹犬爪牙,反正我挺寒心的。

週一上午,總辦秘書給我打電話,說老闆週三到成都,給我一個小時的時間,讓我到假日酒店跪迎大駕。我聽到這個消息,興奮地差點跳了起來,心想我的述職報告沒有白寫。剛放下話筒,人力資源中心的劉總就打我手機,關照我注意面試細節,要穿職業裝打領帶,不能吃蔥蒜臭豆腐,我謝恩不迭,感覺黴氣一散而盡,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都開始護着我。劉總最後還透露了一個消息:老闆看完我的述職報告,在上面批了八個字:人才難得,礪其羽翼!我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半天,心想傳說中的老闆看來也不是白癡。董胖子不知在門外說些什麼,透過門上的透明條,我看見一個肥壯的屁股正在糾糾地原地自轉。我磨着牙發狠,心想死胖子,我們來日方長!打電話的劉總也是一個傳奇人物,在公司几上幾下,依然保持堅挺,有一次直接從銷售總監降到最基層的業務員,每月拿九百多塊,他居然也忍了下來。這就是我們公司的企業文化:把一個人打倒,冷眼旁觀他的反應,如果還能**就是人才,早泄了就是膿包。

董胖子這些天一直被他的醜老婆嚴密監管,每天查崗兩次,下班後定點報到,還禁止出席一切娛樂活動。前些天重慶客戶到成都來出差,這是我們的大客戶,一年一千多萬的生意,說是出差,其實就是是出來吃喝玩樂搞女人的藉口,用他的話講,叫作“體驗成都生活的深度和溼度”。我給他借了一輛君王,安排他住在錦江賓館,帶他到銀杏和牡丹閣吃了兩次,每次都超過1500,還得說是“不成敬意、工作餐”,最後一晚上,客戶回請,說把董總也叫來吧,我給胖子打電話,他哮喘了半天,說老婆大人不同意,請不下假來。搞得客戶很不高興,說董胖子是一隻“瘸腿紅苕”,不知道什麼意思。

董胖子一定還受過肉刑,前些天酷熱難當,他一直鬼頭鬼腦地穿件長袖襯衫,動作中破綻頗大。我見此甚有感慨,嘆息着告訴周衛東:“每一張胖臉背後,都有個血呲呼喇的屁股。”他幾乎把假牙笑掉。六一兒童節公司搞遊園會,組織全體員工到百花潭公園毆打麻將,我和周衛東他們坐一桌,剛開局就自摸了一把清一色,然後聽見董胖子在旁邊說:“日他媽,報警倒沒什麼,告訴老婆這一手太毒了。”我擡起頭來,看見他和劉三正死死地盯着我。

嫖娼風波平靜之後,董胖子又開始故態復萌,尋找一切可能的機會咬我。上週五下班前,會計偷偷遞給我一份報告,說董胖子讓他搞的,現在已經傳真到了總公司財務中心。我看着那薄薄的幾張紙,頭上汗水直流,挨球的董胖子專挑痛處下刀,報告的題目就是《關於員工陳重欠款問題的處理方案》,其中提到“提請司法機關介入”,我在心裡日了幾遍他的全家老小,感覺天昏地暗,五臟六腑全象有火在燒。

老闆很**地穿一件花格子短領襯衫,象蔣光頭一樣穿雙拖鞋踱四方步,房間裡一股子濃郁的脂粉味,假日酒店又是著名的雞窩,我有理由懷疑他違反了中國人民共和國刑法的某些條款。老闆問了我四個問題:市場形勢、公司管理中的問題、董胖子的人品,我精心準備的資料全派上了用場,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個多小時的演講,老闆一邊聽一邊點他頭髮稀疏的頭。面試結束前他問我:“願不願意到總部工作?”我突然想起趙悅,心裡一酸,心想如果我走了,恐怕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七月十五號是我們的離婚紀念日,我一下班就跑回去,用私自保留的鑰匙開了門,輕手輕腳地走進去。趙悅還沒回家,屋子裡飄蕩着我熟悉的氣味,每一塊瓷磚都閃閃發亮,照着我憔悴的臉。陽臺上晾着她的內衣,我放在鼻子前聞了一下,有點淡淡的清香。冰箱裡有一條吃了一半的魚,我用手指拈起一塊嚐了嚐,還是有點淡,以前吃趙悅做的菜,我總要額外加個醬醋碟,順便給她講白毛女的故事,說吃鹽太少**會變成白色的,常常因爲這個被她毆打。我坐在沙發上,翻了一下像冊,發現所有跟我有關的照片都抽走了,只剩下趙悅一個人在不同的場景裡溫柔地笑,象個無邪的精靈。我的手抖了抖,抱住曾經睡過的枕頭,無聲地流了兩滴眼淚。

七點半,趙悅還沒回來,我給她打電話,提醒她今天是離婚紀念日,“我請你吃飯,慶祝一下。”她說她正在吃,“要不你也過來?紹個朋友給你認識。”我試探着問:“是…你男朋友?”她笑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我的醋火騰地燒了起來,說你們在哪裡,我馬上過來。

武鬥事件是因爲付錢引起的。他罵了我一句,我打了他兩拳,踢了他一腳,然後捱了趙悅一耳光。

那是倪家橋一家新開的重慶土竈火鍋,人聲鼎沸,熱氣熏天,旁邊一桌有兩個傢伙還光着膀子,露出豬屁股一樣的肥肉。趙悅說這是楊濤,又指指我,說他是陳重,一副跟誰都不遠不近的樣子。我斜看了那廝一眼,這麼熱的天他居然還打着領帶。我皺着眉頭對趙悅說:“怎麼選這種破地方?熱都熱死了。”那廝立刻梗起了脖子。趙悅給我倒了杯酒,說老實吃你的吧,這地方是我選的。我悶悶不樂地端起酒杯。

我仰仰下巴,問楊濤:“有名片嗎?發一張。”心想他如果是那個電話的主人,我非掐死他不可。這廝跟我牛逼,說他從來不用名片,“想記住你名字的,不用名片也記得住;不想記住你的,給了名片也記不住。”我對趙悅說這毛肚裡怎麼這麼多花椒,然後“呸”的一聲吐在地上。楊濤立刻冷下了臉。

他抽紅塔山,我抽中華;他穿都朋襯衫,我穿夢特嬌;他用摩托羅拉7689,我的是V8088+;他身邊放着一個黑乎乎的帆布包,我的可是正宗的登喜路,打完折都要3000多;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的頭頂恰好與我的視平線相齊,估計要比我矮3公分左右。作完了技戰術分析,我的氣更壯了,作深情狀,肉麻地望着趙悅,問她最近過得怎麼樣,趙悅說還是那麼過唄,還能怎樣。我吹牛,說自己馬上就能當上總經理。“到時候你不用騎自行車了,我天天開着雅閣接送你上下班。”趙悅很高興,說我就知道你會有出息,來乾杯乾杯,說着就過來跟我碰杯,我瞥了一眼楊濤,他正死死地盯着鍋裡的鵝腸,拿筷子的手神經質地哆嗦着。

趙悅說楊濤是一間什麼公司的總經理,乃是一個小老闆,我說老闆見過幾個,小老闆沒什麼印象。她也有點不高興,白了我一眼:“你怎麼說話的?!”我趕緊賠禮,說老婆老婆原諒我,我今後天天都洗鍋。這是一次吵架後,我哄她時唱的,用《蝸牛與黃鸝鳥》的調子。趙悅撲哧笑了一下,然後板起臉來正告我:“注意你的用詞啊,誰是你老婆?!”我嘻皮賴臉地笑,得意地橫了楊濤一眼,心想:跟我爭,你還差點火候。

吃得差不多了,我叫服務員算帳,楊濤從帆布包裡掏出一沓百元大鈔,說今天我來給,誰都別跟我爭。我揶揄了一句,說不用拿那麼多錢出來嚇人,不就百八十塊嘛,是個人就給得起。趙悅剛想插話,那廝也開火了:“不管怎麼說,我還有個公司頂着,在經濟上比你們要紮實一些。”我說我倒是沒怎麼見過錢,不過每月過手的貨款也有一兩千萬。諷刺完了覺得不過癮,又補充了一句:“只有瓜娃子纔拿錢唬人。”然後一把扭住他的手腕,從錢包裡掏出200塊來給了服務員,可能是我用力大了些,把他弄疼了,楊濤一邊掙扎一邊罵:“你媽了個皮”,我大怒,一腳把他踢翻,揪住領帶,揮拳痛擊他的鼻樑,問他:“還敢不敢罵老子?”火鍋店裡的人一哄而起,都擠過來參觀。楊濤躺在地上,臉上啤酒與眼淚同流,鼻血共紅油一色,嘴裡還在含糊不清地問候我媽,我覺得不解氣,對準他的左臉又是一拳,說:“我讓你罵!”

趙悅缺乏應變能力,一遇到暴力事件她就發呆,不喊叫、不逃跑也不制止,大學時跟男朋友親熱時遭遇小痞子是這樣,我撲打楊濤時也是這樣,她坐在人牆的邊緣,幹張着嘴說不出話來。我咕咚一聲扔下楊濤,走過去拿起我的登喜路,懷着勝利的喜悅對她說:“走吧,我們回家。”趙悅這才醒過神來,一巴掌打開我的手,過去扶起楊濤,拿餐巾紙給他擦臉,一邊擦一邊淌眼淚。我在旁邊看着醋火攻心,站在她身後說:“是他先罵我的!”趙悅突然迴轉身,啪的打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她長髮飄飄,美麗的雙眼含滿淚水,對我說:“你滾,你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