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還是不行信號被幹擾得厲害,手機完全打不通啊”
戰場原清兵衛恨恨地把手機丟到落滿灰塵的榻榻米上,將手指伸進頭髮裡,苦惱地揉着頭皮。
在他之前三十五年的人生之中,從未想過自己會陷入這樣不可思議的靈異事件。
——僅僅是一夜之間,福島核電站就被來自異世界的吸血鬼佔領,而他原本的同事和部下,不是遇襲死亡,就是更可悲地成了吸血鬼的“後裔”。除去某些可能躲藏在不知什麼角落的傢伙之外,整個福島核電站的方圓數十公里之內,已經只剩下了三個能夠確認的活人——戰場原清兵衛工程師自己、將他救出核電站的王瑤,還有這間屋子的主人,輻射區內整個雙葉町唯一的原住民,中年大媽鬆島菜央。
在覈電站廠區、員工宿舍和“白熊丸”原子能發電船相繼陷落之後,鬆島家已經成了活人的最後據點。
“……吱呀——”
伴隨着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泛黃的老舊紙拉門被輕輕移開,一絲淡淡的血腥味開始瀰漫在空氣中。
戰場原清兵衛皺了皺眉頭,回頭望去,發現那位從中國來的王瑤小姐,正扛着一把不知從哪兒找到的日本刀,慢吞吞地走了進來,身上原本穿着的白色西式女裝,此時已經被血跡染成了暗紫色和鮮紅色。
“……情況怎麼樣?無線電信號的干擾還沒有結束嗎?”
她走到戰場原清兵衛的身邊,盤腿坐下。同時低聲問道。
“……完全沒法對外聯絡,這幫吸血鬼只怕是奪取了自衛隊原本部署在禁區邊界的無線電干擾車。”
戰場原清兵衛無奈地搖了搖頭,同時低頭看了看嗶嗶亂響的便攜式蓋革計數器,發現這裡的輻射水平,已經進一步飆升到了日本國內最新安全標準的四百倍以上——原本的日本輻射安全標準,就已經是國際標準的五百倍,“……而且。按照我的估計,原本執行封鎖交通任務的警察和自衛隊員,現在說不定也已經成了吸血鬼……對了。我到現在還是沒有弄明白,王小姐您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會出現在福島這塊地方?”
他雖然略微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提出了這個積壓已久的疑問。而王瑤則歪着腦袋想了想,然後從胸前口袋裡摸出一張貌似名片的玩意兒,塞到戰場原工程師的手裡,讓他自己去看。
“……呃?中國犬牙城管國際縱隊駐日分部,這是個什麼機構?事務所在東京都最西邊的奧多摩?喲,那還真是夠偏僻的。主要工作項目,解決各類力所能及的超自然問題?”
戰場原清兵衛看得似乎一頭霧水,“……小姐,這麼說,您是中國政府的公務員?此外。在我看過的影視作品裡,這些除魔驅邪之類的事,應該都是僧侶、巫女和牧師的工作吧呃,還有傳說中京都的陰陽師……”
“……你說的沒錯,在貴國這些事情原本確實歸陰陽師負責。但最近這些年的情況稍微有了些變化。”
王瑤臉色疲憊地揉着太陽穴,同時對戰場原清兵衛解釋說,“……京都那邊的陰陽師確實有些本事,但上千年以來一直只在幾個家族內世襲,收費很高,人數也很少。脾氣還很大,遇到什麼髒活累活都不肯幹。尤其是對於這些年裡開始出現的異界通道,也就是蟲洞,貴國傳統上的陰陽術無法將其封堵。
這樣一來,日本政府鑑於如今的財政形勢越來越困難,只好進行勞務外包,把一部分比較麻煩的超自然問題交給我們來處理,然後論件支付佣金……於是就有了我們這個城管國際縱隊駐日辦——當然,你如果要理解成專門針對超自然事件,主要接受政府訂單的保安公司,大體上也算沒差啦”
對於上述這些足以毀滅自己世界觀和人生觀的訊息,頭腦中缺乏足夠靈異知識的戰場原清兵衛,顯然是有些理解不能。但通過王瑤小姐的這一番解釋,他好歹還是明白了,對方大致上相當於日本政府聘用的外國保安公司職員,只不過針對的“敵人”比較特殊,並且這個“保安公司”是中國政府國營的。
至於這其中必然牽扯到的,某些更復雜、更深層次的內幕,戰場原清兵衛還是聽得雲裡霧裡,但也並不打算去真正弄明白——多餘的好奇心會殺死貓的道理,已經三十五歲的他基本上還是能夠明白的。
當然,王瑤也有可能在對他說謊,但是在目前這種外界信息完全斷絕的情況下,他也只能姑且相信。
“……那麼,我的下一個問題是,這一次襲擊福島核電站的吸血鬼又是從哪裡來的?”
在初步弄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之後,戰場原清兵衛立即轉移了話題,“……就算這個世界上當真有吸血鬼存在,他們又爲什麼要襲擊這個荒廢的地方?如果他們是阿拉伯恐怖分子,那麼也應該去對付美國這個世界霸主;如果他們只是想要勒索錢財或者製造轟動,那麼更應該去襲擊東京之類的繁華大城市……我實在是想象不出,福島有什麼值得吸血鬼憎恨的地方?它們就是去攻打羅馬教廷,也比出現在這邊更合理啊”
“……因爲這羣吸血鬼的首領就是福島的原住民他們是想要向東京電力公司復仇,同時報復社會啊”
王瑤嘆了口氣,如是解釋說,稍微鬆弛了一下身體,把脊背靠在牆壁上,同時對剛剛在門後露出腦袋的鬆島菜央開口招呼道:“……鬆島太太,請您也過來一起坐下吧有些事情還是大大方方地說出來比較好。這一次襲擊事件的主謀曾經就是雙葉町的居民。您說不定也認識,他的名字是赤石勇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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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石勇太,原本是福島雙葉町的一位普通中學生,有一個比他大三歲的親生姐姐赤石智代。
這對姐弟的父母,在“3.11”東日本大地震之時失蹤,後來被確認死亡——整個房屋都被捲到了海里,赤石夫妻倆抱着木板和塑料板。在冰冷的海水裡漂浮了足足一個星期,也沒等到任何人的救援。最後,他們還是自己被海浪衝上了岸。然後才被人發現,送進了災區的一家醫院。但此時的赤石夫妻,經過連續這麼多天的又凍又餓。都已經是奄奄一息。更要命的是,那家醫院既停電又斷水還缺少藥物,連醫生護士都跑了大半,根本沒有治療重傷員的能力……於是,赤石夫妻沒過多久就雙雙死於器官衰竭。
赤石勇太和他的姐姐赤石智代,由於當時正在學校上課,倒是沒有被海嘯捲走,但因爲聽信了政府和東電公司的保證,他們沒有第一時間離開福島,而是繼續在附近滯留。想要等待父母的歸來。
於是,姐姐赤石智代在海嘯之後的次日,不幸喪生於福島核電站反應堆爆炸的衝擊波之中,而弟弟赤石勇太也在爆炸中是渾身多處受傷,並且吸入了大量放射性粉塵……當他躺在醫院的病牀上。終於得知了父母的死訊之際,也同時收到了自己的白血病確診書。
根據醫生的說法,他註定再也看不到明年的櫻花了。
少年在失去了所有家人之後,又更加悲哀地發現,自己的人生尚未真正開始,就已經即將宣告結束。
很顯然。如此天塌地陷一般的巨大打擊,讓這位少年一時間心如死灰。
他心中最後一個卑微執的念,只是希望能夠在自己死前,將父母和姐姐儘可能體面地安葬——然而,無論是辦喪事還是買墓地,都需要很多錢。按照當時的物價水平,想要讓三個人體面下葬,最起碼也要花費近千萬日元。但赤石勇太並不知道父母的銀行賬戶密碼,取不出家裡的積蓄,同時也沒有人願意借錢給一個絕症患者,哪怕是家裡的幾戶親戚,也都態度十分冷漠,甚至還有拿着借條反過來向他討債的……
於是,赤石勇太只好把唯一的希望放在了東京電力公司的賠償金上。
遺憾的是,東電的賠償金一直拖了半年也沒發下來,而少年的生命卻已經只剩下了短暫的幾個月。
儘管他一次又一次地打電話過去詢問,但東電方面除了不停地道歉之外,一直看不到有什麼實際舉動。
最終,徹底絕望的赤石勇太,在一個夜晚抱着父母和姐姐的骨灰盒悄悄逃出醫院,並且一路潛回福島故鄉,來到自家的祖墳前痛哭一場,含淚吞下了父母和姐姐的骨灰——赤石家馬上就要絕嗣,再也不會有後代子孫的香火供奉了——同時在祖墳的墓碑前,留下了一封字字血淚的絕命書,隨即從懸崖上跳海自盡。
但是,正如同某些老套的奇幻小說段子一樣,跳崖的赤石勇太並沒有死,而是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
目前,既不清楚他穿越到了一個怎樣的世界,也不知道他在異世界具體有過什麼奇遇。
但結果卻很明確——總之,赤石勇太最後成了一名銀髮紅瞳的吸血鬼貴族,更重要的是因此擺脫了白血病的威脅,並且幸運地再次穿越蟲洞,重返了多年之後的現代世界。
接下來,重返日本並且擁有了強大力量的中二病少年赤石勇太,便野心勃勃地開始了他的復仇行動。
赤石勇太最初的計劃,是抓住災難發生時的那位東電總裁,然後把這個“罪魁禍首”押到祖墳前,逼迫他切腹謝罪,自己給他當“介錯”。但問題是,當赤石勇太晝伏夜行地潛入到東京一打聽,才知道當時的那位前總裁早已死了——畢竟他在那時候就已經是風燭殘年的老頭子,之後又承受了那麼多的壓力……
於是。赤石勇太頓時感到十分迷茫,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纔好。正好這時候有幾個因爲欠了高利貸而被強迫到福島核電站做工,之後發現自己患上晚期癌症時日無多的絕症患者,帶着遺書集體來到了東京,準備在東京電力公司的門口進行抗議,並且恰巧遇上了不知所措的赤石勇太……
在跟這些怨念滔天的可憐人,進行過一番充分的交流之後。赤石勇太就把復仇的目標直接對準了東京電力公司,並且把這些準備的傢伙,轉化成了自己的第一批“血裔”手下。
然後。他就帶着這一羣新生的吸血鬼去襲擊東京電力公司,準備徹底埋葬這個“萬惡之源”。
很遺憾的是,少年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着許多不爲普通人所知的神秘力量,而帝都東京又是日本陰陽師最最重點布控的地方,他的魔力一經使用就無從隱藏……結果,赤石勇太的復仇行動完全成了一場笑話,剛剛收納的手下被一網打盡,自己也是狼狽地逃竄而去,好不容易纔擺脫了陰陽師的追殺。
在拷問出有關的情報之後,陰陽師們將被俘的新生吸血鬼集體“淨化”——也就是用火焰燒成灰燼——然後,摳門的日本政府部門,照例把收尾工作以懸賞的形式。轉包給了中國犬牙城管國際縱隊駐日分部。
於是,再接下來,就有了王瑤同志的福島之行——她首先要確認連接異界的蟲洞是否已經消失,其次則是要追捕主犯赤石勇太,還要看看有沒有另外的異界怪物。跟着赤石勇太一起穿過蟲洞來到了這個世界。
但即使是王瑤同志,也低估了赤石勇太的力量,更不曾想到他居然能夠把事情鬧到現在這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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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無論是封鎖輻射區邊界的警察和自衛隊,還是核電站的留守員工,恐怕都已經被赤石勇太咬過。變成了他的‘後裔’。而核電站內的交通工具,比如汽車和摩托車之類,也都被他指使手下偷走或破壞,我,剛纔到處轉了一圈,什麼能用的車輛都沒有發現”
在介紹完吸血鬼頭目的情報之後,王瑤就指點着一張從核電站辦公樓內撕來的簡易地圖,跟此地僅剩的兩名活人商討起了接下來的對策,“……戰場原工程師,請問這裡的海邊有沒有汽艇?”
“……汽艇?這個……以前有過,但應該只剩下兩艘手划船了因爲上面說是要節省燃料。”
戰場原清兵衛聳了聳肩膀,同時扭頭把目光投向鬆島菜央,“……鬆島太太,您……”
“……你們可別指望我啊”鬆島菜央連忙擺手,“……我的免牌照小型摩托車也被偷走了唉,在我的印象裡,當初的勇太明明還是個很懂禮貌的好孩子啊怎麼現在卻變成了這副模樣?”
說到這裡,三人面面向覦,隨即忍不住又齊聲地嘆了一口氣。
雖然在失去了交通工具之後,光靠着兩條腿也還不是走不出去——今天是一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吸血鬼在太陽下山之前根本沒法出來活動。這裡並非是一座地鐵和下水道四通八達的大都市,而是一個缺乏地下管路的偏僻小鎮,吸血鬼在白天自然也就沒有通道可以竄出來圍追堵截——但問題是,從福島核電站到最近一處有人居住的地方,光是直線距離就超過了二十公里,實際里程還要更加漫長。而且,爲了防止被轉化爲吸血鬼的警察躲在崗亭裡,向試圖逃出來的人開槍狙擊,他們還不能走大路,只能走小路……總之,就算是現在立即出發,能夠在黃昏之前步行趕到最近的村鎮,就已經算是燒過一柱高香了。
可是,在這漫長的一個白天裡,誰曉得赤石勇太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比如說起爆反應堆之類。
“……王小姐,您也不必這麼悲觀。就我所知道的情況,封鎖輻射區的警察和自衛隊,通常每隔一定時間就要跟上面進行聯繫,並且通過網絡上傳影像,如果聯絡無故中斷,上面肯定會很快派人過來查覈。”
戰場原清兵衛儘可能地安慰着說道,“……說不定,現在就已經有一支後援部隊趕到了呢”
“……戰場原先生,我看這恐怕是你太樂觀了”這位中國來的女戰士搖頭苦笑道,“……戰場原先生,您這邊的消息比較閉塞,恐怕還不知道吧最近的這兩天裡,整個日本可是亂成了一團糟啊”
“……新內閣在三天前宣佈大幅度提高消費稅,引發了日本全社會的公憤。東京市民在昨天上午爆發了抗議,並且與警察發生了暴力衝突,一位議員在混亂之中被活活打死。更糟糕的是,民衆的抗議活動還在向着全國其它城市蔓延,大阪、京都和神戶似乎已經出現了打砸搶燒的集團犯罪。如今這會兒,無論是警視廳還是自衛隊,恐怕都已經焦頭爛額,短時間內根本顧不上福島核電站的異常狀況。”
“……這麼說來,那個赤石勇太還真是特意挑了一個好時候……呸”
戰場原清兵衛轉身朝窗外吐了一口痰,然後繼續言歸正傳,“……王小姐,那麼請你說一說,我們現在究竟該怎麼辦?吸血鬼雖然無法在白天進行戶外活動,但他們畢竟搶奪了警察和自衛隊的武器,據守建築物應該不成問題而我們手裡只有幾把刀子和一把繳獲的,根本打不過他們
此外,一旦他們當真炸開剩餘的反應堆,這裡的輻射指標馬上就會增長到急速致死量已經是死人的吸血鬼固然不用害怕輻射,但我們可不行——就算我們帶着幾套防護服,對輻射的承受量也是有極限的”
“……這個……我建議你們可以轉移到那邊去。那裡是我的一個秘密據點,不僅可以就近據守,監視破壞分子的最新動向,庫存的食物和水也很充足,此外還有一條在危急之時可供逃生的秘密通道。”
王瑤擡手指着窗外,不遠處的小山上,一座古樸的硃紅色鳥居,正掩映在金黃彤紅的秋季落葉之中。
“……王小姐,您說的地方……莫非是早苗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