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後巡視了一番埃及王宮周邊的主戰場之後,凱撒回到了臨時被他徵用爲指揮部的一座貴族府邸,隨手接過侍衛遞來的一塊粗麪餅,抹上一點鹽巴和橄欖油,然後便就着一大杯葡萄酒,慢慢地吃了起來。
——由於在運輸船隊毀滅之後,凱撒在出發時攜帶的給養也沉入了海底,或者被龐培的戰艦焚燬在了法羅斯島的海灘上,所以,如今他和他的軍隊都只能在亞歷山大港的街區裡找到什麼就吃什麼。
幸虧這年頭戰火紛飛、世道混亂,不管富人還是窮人,一般都有窖藏糧食以防萬一的習慣。
在搜索了幾座被主人丟棄的富豪宅邸,以及若干家尚未被暴民焚燬的沿街店鋪之後,第六軍團總算是湊出了勉強能夠維持十幾天的口糧,但食物的種類就實在沒法講究了——像凱撒這樣的高級指揮官,還能按照適合羅馬人口味的食譜,啃得上用小麥磨粉烤制的粗麪餅,喝得上從豪宅裡搜出的葡萄酒。而相當一部分抽了壞籤的士兵,就只能皺着眉頭用在意大利從未見過的椰棗乾來填肚子,再用被羅馬人頗爲鄙夷,蔑稱爲“苦澀的泡沫”的埃及啤酒來溼潤喉嚨了。
而且,以當時的技術條件,烤麪餅和麪包都很花時間,也很浪費燃料。這兩樣東西對目前的第六軍團來說都很缺乏。所以,在更多的情況下,第六軍團的伙伕們爲了偷懶,只會找個安靜的地方支起一口大鍋,將從民宅裡收集到的傢俱、牆板和蘆葦蓆子劈碎了生火,再把能夠找到的大麥、小麥、麪粉、醃菜、臘肉、椰棗乾和豆子全都一股腦兒丟進去。煮成一大鍋令人倒胃口的亂燉糊糊,讓士兵們吃得難受不已。
更要命的是,從很久以前開始,羅馬人就習慣了以麪食、橄欖油、綠色蔬菜和水果爲食。
從羅德島一路南下追擊龐培的航程中,第六軍團的士兵們在滿是蝨子和臭蟲的狹小船艙裡,連續啃了十幾天好像石頭一樣堅硬的燻肉,還有跟木頭一樣堅韌的鹹魚,早已膩味得不行,全都期盼着在上岸之後。能夠飽餐一頓新鮮的蔬菜沙拉。再大快朵頤一番滋味甜美的無花果、葡萄、石榴和甜瓜。
可偏偏在此時的亞歷山大港,雖然很多富裕市民有在地窖裡儲藏穀物、以防備戰亂和饑荒的習慣,或許還會儲存一些酒類、醃菜和臘肉,卻沒有人會窖藏一堆新鮮的水果蔬菜。如今,這座城市已經成了殺聲震天的血肉屠場,更不會有郊外的農夫冒死繼續往城裡販運水果蔬菜……在戰鬥間隙的短暫閒暇裡,凱撒的部下翻遍了被他們盤踞的幾個街區,好不容易纔找到很可憐的一點兒新鮮洋蔥、蘿蔔、捲心菜和香菜,還是從某座貴族宅邸的小菜圃裡面發現的,並且被他們立即在一頓飯裡吃光。接下來就再也沒有了。
(早期羅馬人的飲食相當健康,很符合現代以素食爲主的流行觀念,但到後面就越來越糟糕了。)
——看不到盡頭的巷戰,不合胃口的伙食,陌生而又危險的城市,被切斷的後路,拖欠已久的軍餉,日積月累的煩躁和疲倦……這一切都讓凱撒的部下漸漸感到懊悔起來,同時對貿然把全軍投入這個大泥潭。並且自斷退路的最高統帥凱撒,也多少有了幾分怨念。無論將領還是士兵,都沒人知道凱撒當時爲什麼會做出如此冒險的決斷。在擔心與不安的驅使下。每個人都努力猜測凱撒的意圖,考慮着今後的局勢——畢竟,他們這孤立無援的區區兩三千人,陷在這座暴亂四起、血流成河的七十萬人口大都市裡,就好像是陷入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隨時有可能一下子傾覆。第六軍團士兵們不安的情緒,連他們的百夫長和大隊長都沒有辦法安撫。因爲他們和士兵們擁有同樣的心境。
不過,最高統帥凱撒大人鎮定自若的表情和不知疲倦的行動。在某種程度上恢復了士兵們的自信。事實上,士兵們每次看到凱撒,都能感受到他洋溢的活力和無比的自信,內心也漸漸地安定下來,勇氣同樣在日益恢復——因爲在先前經歷過的一切險象環生的危難之中,凱撒都用實際行動給予了他們足夠的希望和信心,並且讓他們牢牢堅信:只要衷心信服凱撒的智慧和判斷,那麼任何事情最終都能獲得好結果。
遺憾的是,事實上,凱撒的判斷也並不一定總是絕對正確。譬如說,在這天下午根據凱撒的吩咐,到郊外的克里奧佩特拉女王軍營出使的扈從隊長法畢烏斯,就空着手帶回了一個讓人感到失望的壞消息。
——冥頑不靈的埃及女王,拒絕給偉大的凱撒獨裁官提供任何物資,並且揚言要把他的軍團徹底毀滅!
————————————————————————————
“……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凱撒,羅馬的獨裁官前往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都不曾遭到過此等無來由的惡意和不合時宜的怠慢!我曾經多次擔任過您的使節,可是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傲慢無禮的傢伙!”
之前奉命出使女王營地回來的那位羅馬軍官,凱撒的扈從隊長法畢烏斯,一邊大口喝着從地下酒窖裡搜出來的葡萄酒,一邊憤憤不平地罵道,“……凱撒,你真應該讓你的扈從們從他們的‘法西斯’儀仗上,取下一根木棒好好地整治一番這個刁蠻的野蠻人女王,讓她深刻地體會到羅馬的權威爲何不可冒犯!”
法畢烏斯指着凱撒身邊那些扈從肩膀上的“法西斯”笞棒,氣呼呼地如是建議說。
——法西斯這個詞的本義是“棒束”,在被墨索里尼在20世紀發明出新含義之前,它原本是指古羅馬官吏出巡時執掌的權力標誌--形狀爲一束棒,中間插一把斧頭。象徵強權和暴力。
當時,按照羅馬共和國的法律,羅馬的每一個執政官都有12名扈從,扈從的肩上荷着一束打人的笞棒,中間插着一把斧頭,象徵着國家最高長官的權力。
這種捆紮成一束又加了斧頭的笞棒就叫“法西斯”,它是羅馬人用來給犯人處刑的一種刑具。
不過,他們在羅馬城內必須把斧頭取下來,因爲羅馬公民在理論上有着向公民大會上訴的權力。即使是執政官和獨裁官也不能隨意生殺予奪——注意。這僅僅是理論上,至於實際會如何執行,可就不好說了。
倘若有人犯了嚴重罪行,羅馬執政官便會聲若洪鐘地當衆宣判:“……用‘法西斯’對這個罪人處以死刑。”扈從立即從肩上解開“法西斯”,拿出一根棒子狠狠地抽打罪人,直到把他打得皮開肉綻時,再拉他跪在地上,從“法西斯”中抽出斧頭,當場砍下他的頭顱——這就是“法西斯”的來歷。
蓋尤斯?尤利烏斯?凱撒作爲更加高貴的羅馬獨裁官,他的扈從數量還要再翻一倍。多達24人。而之前到克里奧佩特拉女王的軍中出使的法畢烏斯,就是這支扛着“法西斯”的扈從隊伍的長官。
中國有句俗話說,宰相的門房七品官。這個道理放在古羅馬共和國也是差不多一樣的。
作爲凱撒的扈從隊長,親信中的親信,法畢烏斯在羅馬城內或許還算守規矩,可是一旦到了海外行省,他就彷彿耗子跑進了糧屯,立刻露出一副貪婪嘴臉,什麼敲詐勒索、巧奪豪取的破事樣樣都來。而凱撒也很清楚法畢烏斯的秉性。甚至是刻意縱容這一點,以便於利用他來做一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髒活”——比如像這次到城外向埃及女王勒索新鮮食物和錢財,準備用於犒勞久戰疲乏的麾下軍士。
——在公衆場合。凱撒畢竟還是要維護自己“公正、仁慈”的形象,不方便做得太過於肆無忌憚。
作爲一名素來冷靜理智的軍政高手,凱撒獨裁官非常清楚,在自己和龐培將亞歷山大港化作一片火海之後,身爲此地主人的克里奧佩特拉女王心中,將會是何等的怒不可遏。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身爲罪魁禍首之一的凱撒派人對她說什麼好話,做出任何慷慨的承諾。都不可能消弭埃及女王心中蓬勃燃燒的怒火。更別提,凱撒還想要讓克里奧佩特拉女王履行身爲羅馬附屬國君主的義務,向自己的軍隊送上大筆金錢和新鮮食物……如今的第六軍團很需要這些東西。
——先是二話不說就搗毀了別人的家園,然後還要受害者拿出各種東西來“慰勞”自己……在沒有足夠的軍事實力作爲依仗的情況下,想要完成這樣逼迫式的交涉任務,幾乎是不可能的。
而凱撒想出的對策也很簡單——既然軟的不行,那麼就來硬的,反正這世上永遠只有拳頭纔是道理!
於是,他特意派出了性格粗暴刻薄的扈從隊長法畢烏斯,打算用虛張聲勢、嚴詞恫嚇的辦法,暫時嚇住這個應該沒多少閱歷和膽量的小姑娘,迫使她爲自己提供後勤服務——畢竟,凱撒身經百戰、屢破強敵的赫赫武功,可不是僱傭遊吟詩人吹噓出來的。而他身後散佈在意大利、希臘和小亞細亞的十幾個羅馬軍團,同樣也不是泥巴捏的。只要是一個足夠理智的君主,就不敢輕易與他爲敵。
然而,事實證明,凱撒這一次似乎是失算了。
——埃及女王非但沒有被法畢烏斯的狠話嚇住,反而像被踩住尾巴的貓咪一樣炸了毛,徹底爆發了。
所以,在懊悔自己的錯誤判斷之餘,聽着法畢烏斯的謾罵和抱怨,凱撒並沒有對克里奧佩特拉女王產生多少惱怒,只是自言自語道:看來歲月真的不饒人啊;面對着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姑娘,我居然連一點火氣都發不出來,只感到從未有過的虛幻和疲憊,看着這位埃及女王把我當成白癡和瘋子一樣對待……
“……呃……不必太過在意,法畢烏斯,這個沒見識的小姑娘不過是氣昏了頭而已。等到收拾完龐培這個老對手之後,我自然會讓這個小姑娘爲她的無禮冒犯付出足夠的代價!”
在一番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之後。凱撒終於回過神來,然後伸手拍了拍因爲扈從隊長的肩膀——他正因爲被凱撒忽視而有些不高興的——如是安慰說,“……到時候,就由你親自用‘法西斯’來行刑好了——在消滅了她身邊的雜牌僱傭兵之後,把這位愚蠢的女王剝光了衣服,摁倒在大街上打軍棍!”
“……呵呵,我更喜歡在牀上打她的小屁股!凱撒。”法畢烏斯頗爲猥瑣地一笑,將杯子裡的殘酒一飲而盡,同時從桌上摸了一塊粗麪餅大嚼起來。“……雖然她的個子矮了些。但身材還是挺豐滿的……”
談話的過程中,凱撒的僕人又送來一小盤蔬菜燉湯,這是用蒲公英葉子和其它能夠在花園裡找到的野菜勉強湊出來的,滋味相當苦澀,但對於蜷居於城市一隅的羅馬軍隊來說,已經是難得的佳餚。
法畢烏斯扈從長一邊把又乾又硬的麪餅浸泡到熱湯裡,好讓它稍微軟化,一邊繼續向凱撒描述他此次出使克里奧佩特拉女王軍營的所見所聞,尤其是對女王麾下軍力的評估。
——雖然凱撒的第六軍團在搶灘登陸之後,就立即陷入了無休止的混亂巷戰之中。但通過對俘虜的拷問,凱撒還是零星收集到了有關埃及內戰的一些情報,尤其是克里奧佩特拉女王在最近剛剛得到“神明/邪魔”的庇佑,依靠“隕石召喚法術”把佩盧西姆城燒成灰燼,又在諾克拉提斯港驅使“鋼鐵魔獸”吞噬了阿基琉斯將軍的數千精兵,並且把很多人作爲祭品挖出心臟,用於獻祭“神明/邪魔”的恐怖傳聞……
對於這些荒誕誇張的說法,理智冷靜的凱撒大人自然是完全不相信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吩咐法畢烏斯在出使的時候留心觀察一番女王麾下的軍力多寡。日後無論是戰是和,都好有個準確的依據作爲參考——這種借出使之名的偵察,本來就是基本的軍事常識——而法畢烏斯確實也“不負期望”地帶回了大量情報。
“……埃及女王的軍隊大約有五六千人。其中一半是她從敘利亞行省蒐羅來的希臘僱傭兵,某些人或許還在行省的輔助軍團裡服過役,裝備看上去還算不錯。剩下的一半則是本地的埃及土著人,衣着破舊或打着赤膊,手裡的兵器也是亂七八糟,很多人只拿了鐮刀和棍棒,還有最簡陋的投石索……”
法畢烏斯一邊狼吞虎嚥着簡單的飯食,一邊有些含糊不清地說道。“……我在她的軍營裡沒有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氣球被收了起來,皮卡被藏在營帳裡,城管們則跨越蟲洞返回了現代世界,去爲女王準備軍火),更沒見到什麼長着狼頭的死神……由此可見,之前我們聽到的那些怪談,根本就是胡亂編造出來的。”
“……我也是這樣想的,法畢烏斯……畢竟狼頭死神下凡什麼的說法,真的是太懸乎了!我的家族還是世襲大祭司呢,也沒有親眼見過神明的容顏。”凱撒摸着下巴笑了笑,如此說道,隨即卻突然臉色一變,皺起了眉頭,“……等等,法畢烏斯,你聽見了嗎?外面似乎有什麼奇怪的聲音?”
——被火焰映紅的夜幕之中,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嗡嗡”的噪音,彷彿放大了一百倍的蜜蜂振翅聲。
“……確實,這聲音挺怪的……不像是鳥,更不像是蝙蝠……”法畢烏斯也放下了麪餅和酒杯,奇怪地望向窗外,注視着幽深黑暗的夜空若有所思,“……要不……我們出去看看,凱撒?”
然後,站在宅邸外面的花園裡,藉助今天夜晚十分黯淡的月光,凱撒努力睜大雙眼,似乎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從自己頭頂的夜空中穿過,帶起一陣難以形容的響聲。
由於夜晚視線模糊,看不清遠處的東西,他正待仰起脖子,進一步仔細觀察,臉上突然一陣痙攣,疼痛得凱撒立即彎下了腰桿,一手捂住腹部,另一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臉頰……然後,他的臉色變成了紫青色,四肢劇烈地抽搐着,傴僂着脊背轟然倒在了地上,胳膊和大腿都不自然地抽搐起來……
“……糟糕!快來人啊!凱撒的癲癇又犯了!這裡有沒有醫生?”
站在他身旁的法畢烏斯見狀,立即大驚失色,尖叫着讓人過來幫忙。而正在附近休整進餐的法拉烏斯,阿爾比魯斯,盧孚斯?尼日爾等諸位第六軍團軍官,在聽到了召喚之後,也亂糟糟地從各自的住處相繼趕來,發現凱撒正手足癱軟地躺在地板上,呼吸遲緩,鼻息沉重,臉上甚至呈現出了十分駭人的青灰色。
於是,凱撒的親信近侍們又是上上下下好一番折騰,才讓老毛病(癲癇)發作的凱撒再次安靜下來。而之前聽到的“嗡嗡”噪音,還有在空中隱約看到的神秘黑影,自然是全都被所有人忘在了腦後……
就這樣,由於粗心大意和運氣不佳,凱撒和他的第六軍團失去了最後一次提前預警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