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寒秋冷雨之中,荒廢的羅馬大道上,三名落魄的騎手正在策馬飛奔。
提奧法努公主一邊眯眼注意着前方的道路,一邊儘量低着頭,儘可能地蜷縮在馬鞍之上,不讓冰冷的雨水順着她的脖子淌下去,但還是忍不住開始瑟瑟發抖。
這座島嶼的秋天確實很冷,而下雨的時候則更冷,儘管提奧法努爲了保暖,已經在襯裙外穿了兩件罩袍,又裹上了一件厚實斗篷,可依然感覺很冷。座下的馬兒則不停地抖動身體,蹄子在泥濘的道路上濺起不少污泥——實事求是地說,她並不精於馬術,更何況是一匹煩躁的母馬,而且還不是她騎慣了的那一匹。
想起那匹被丟在馬廄裡的愛馬,提奧法努忍不住嘆了口氣——它現在或許已經淪爲蠻族的戰利品了吧!
一陣強勁的寒風迎面吹來,溼透了的衣服從她身上帶走了更多的熱量,這讓提奧法努忍不住哆嗦着懷念起了愛琴海畔的明媚陽光,還有雅典城外點綴着橄欖樹林和古老神殿的溫暖海灘。
跟小時候生活的希臘雅典城相比,這座總是籠罩在陰冷雨霧之中的偏遠島嶼,實在是讓人生不出好感。
——雖然在那裡,她不過是一戶普通小貴族家裡的女兒,而在這裡,她卻是羅馬皇帝的尊貴公主。
當年,西羅馬帝國末代皇帝羅慕路斯?奧古斯都,被未來穿越者裹挾着逃出意大利坎帕尼亞的軟禁地,流亡到東羅馬帝國的時候,雖然最初的處境不算很好,但他得到元老院推舉的皇帝尊位,多少也還有那麼一點兒的含金量。再加上被他帶來的那艘巨大“鐵船”——未來穿越者臨走之前遺留的禮物——給東羅馬帝國臣民帶來的巨大震撼,也讓羅慕路斯皇帝被披上了一層“天賜神佑之君”的神秘色彩。
因此,當羅慕路斯在東羅馬帝國到處奔走,推銷他的復國計劃之時。儘管頂級的大貴族往往嗤之以鼻,認爲這是癡心妄想,但還是有一些人想要冒險搏一把,故而或是掏錢資助,或是派人加盟,算是遠期投資。就連當時的東羅馬皇帝,雖然不肯承認羅慕路斯的皇位。但還是給他提供了一些便利和資助——在西羅馬帝國崩潰覆亡的同時,東羅馬帝國同樣飽受蠻族入侵之苦,如果有人能在別處分擔一些壓力總是好的。
更何況,在早期的東羅馬帝國,無論皇帝的內心之中到底是什麼想法,“恢復西方失地。光復羅馬故都”都是一件關係到“政治正確”的事情,就像是中國南宋和東晉時期的“北伐中原”一樣。
羅慕路斯皇帝現在的皇后布迪卡,就是東羅馬帝國一位地方貴族主動獻上的小女兒——雖然這位西羅馬皇帝在眼下很是落魄,但如果日後他當真復國成功,那麼有一位皇帝女婿的好處可就享用不盡了!
在滯留東羅馬帝國的幾年時間裡,羅慕路斯就這樣一邊結交權貴、招納豪傑,一邊謀求贊助。增強實力。最後,滿心躊躇的皇帝登上了西去的海船,而把布迪卡皇后和一雙兒女留在了雅典城外的海濱別墅。
就這樣,提奧法努和她的哥哥在雅典悠閒地渡過了他們的童年,直到一位信使從遙遠的不列顛行省風塵僕僕地趕來,送來了羅慕路斯皇帝在不列顛行省復辟成功,即將派人迎接家眷的“喜訊”。
——在羅馬人的眼中,哈德良皇帝在不列顛修建的長城。差不多就是世界的盡頭。長城外面是一片窮山惡水,被羅馬人視爲不毛之地。而在長城南邊的不列顛行省,也是羅馬帝國所有行省之中最偏遠、最荒涼、最落後的地方之一,在羅馬帝國的權貴看來,只有被流放的罪犯纔會喜歡去那兒。
於是,他們一家子就同時懷着被流放蠻荒的沮喪,以及一躍成爲皇族的喜悅。帶着東羅馬帝國諸多權貴贈送的禮物,乘船漂洋過海到不列顛去跟羅慕路斯皇帝匯合。而在抵達格洛斯特城之後,不列顛的生活條件也確實跟他們想象中一樣糟糕:毫無美感的破舊城市,由軍營改建的所謂“行宮”。枯燥無味的單調生活……大不列顛島潮溼陰冷的氣候,令習慣於地中海明媚陽光的兄妹倆感到渾身不舒服;而各種日用品的極度匱乏,更是讓這些“奢侈”的東羅馬帝國貴族子弟感到絕望——即使是皇族也穿不上絲綢衣服,連亞麻布都十分稀缺,只能裹着亂七八糟的獸皮來禦寒;吃飯也沒有香料,甚至連食鹽都很缺乏……
總的來說,與之前在東羅馬帝國相對舒適的生活相比,來到不列顛行省之後的日子實在是太艱苦了。
當然,如果只是生活條件艱苦一些,那麼公主殿下覺得自己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可更要命的問題在於,黑暗時代的歐洲沒有一寸和平樂土,西羅馬皇帝駐蹕的格洛斯特城,更是盎格魯撒克遜蠻族的重點攻擊目標,幾乎每一年都要遭到幾次入侵,劫掠、戰鬥和襲擊永無休止,城牆之外就沒有安全和秩序可言。
在這樣動盪不安的環境裡,即使是提奧法努公主這樣尊貴的女性,也不得不努力鍛鍊武藝,以求自保。至於她曾經在希臘學習的詩歌、音樂和繪畫,在蠻荒暴力的不列顛行省,根本就沒有絲毫的用武之地。
儘管父皇、哥哥和那些立志於恢復國家的羅馬勇士,一直在捨生忘死地跟蠻族展開血戰。但幾年下來,被羅馬帝國鷹旗覆蓋的土地還是沒有絲毫的擴張。蠻族入侵一波接着一波永無休止,頻繁的天災和饑荒還在不斷削弱着“文明陣營”的實力……在連生存都很艱難的情況下,實在是沒辦法再去奢談什麼生活品味。
——雖然她不時還會想起在君士坦丁堡參加過的奢華宴會,欣賞過的戲劇、音樂和舞蹈……
於是,提奧法努公主只好無奈地打定主意,準備在這片矇昧蠻荒的土地上終老一生。誰知一座金屬城堡卻突然從天而降,裡面還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和更加奇怪的人,給了她許多難以言喻的新奇見聞。
父親說,這些人是來自千年之後的時間旅行者,擁有種種不可思議的大能。但卻並不可怕,而是更加懂得文明人的規矩。而格洛斯特城確實也通過父親的斡旋交涉,從這些時間旅行者的手中得到了不少好處——新奇高產的農作物、美味甘甜的糕點、堅固耐用的金屬刀斧,還有華麗炫目的布匹和小首飾……
在得知自己作爲羅馬帝國公主的尊貴身份之後,那些時間旅行者之中的幾個年輕人,甚至開始向自己獻起了殷勤,有人在她的住所窗下彈奏樂器。有人用奇妙的小盒子播放音樂給她聽,有人送來各種奇妙的禮物,譬如銀閃閃的玻璃鏡和精美的小手帕,還有人邀請她去卡梅洛特城堡做客,享受款待……
雖然她從父親的口中知道,這些“未來人”終究要回到屬於他們的世界。所以一直沒有接受他們的好意,但這並不妨礙她趁機給自己弄點兒好處——不得不說,千年之後的城堡還真是既漂亮又舒適。如果這幫未來人在返回他們的時代之後,能把這座城堡給留下,她一定要勸說父親帶着全家都搬進去……
但是,正當她感覺在不列顛這片蠻荒異域的生活,終於稍微有了些趣味的時候。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卻突然降臨了——先是東北方的盎格魯蠻族大舉入侵,橫跨整個不列顛行省直撲格洛斯特城;緊接着,沒等他們來得及向凱爾特人各國求援,父親率領的城防軍主力就被擊潰;然後,求援使者剛剛派出,大批蠻族騎兵就殺到了城下,偏偏她和母親當時都不在城裡,而是跑到了城外的農莊。指揮奴隸和勞工把今秋收穫的糧食運進城市,以防在戰火中遭受損失,而且身邊也沒帶幾個衛兵……結果當即就被敵兵衝散……
一片混亂之中,提奧法努公主帶着幾個侍衛左衝右突,好不容易纔甩脫了追兵,回頭一看,卻發現幾處城門都已經被敵兵包圍。母親也不知下落……眼看着格洛斯特城只怕是衝不進去了,她只好撥轉馬頭,朝着南方那個盤踞着未來人的卡梅洛特城堡疾馳而去——這已經是距離格洛斯特城最近的友好勢力了。
在逃亡的路上,一行人又遭到暴雨襲擊。在電閃雷鳴中走散。此時,公主身邊已經只剩了兩個侍衛。
“……我們距離卡梅洛特還有多遠?塔西努斯?”擦了擦從額頭淌下的雨水,提奧法努公主轉身對自己身邊僅剩的侍衛之一塔西努斯問道,“……這一段路我感覺好像不太熟悉……應該沒有走錯吧!”
說到最後,她一邊張望着四周的地貌,一邊有些心虛地嘟囔道,嗓音也變小了許多。
“……殿下……”塔西努斯跟着勒停了戰馬,剛剛張開嘴巴,想要對公主說些什麼,誰知胯下的戰馬卻突然嘶鳴着人立而起,將它的主人一下子從馬背上掀了下去……
隨即,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的提奧法努公主,就驚駭地看到了插在塔西努斯喉嚨上的一支羽箭!
緊接着,僅僅是幾十步外,那些溼漉漉的草叢和灌木背後,出現了十幾個身披狼皮、鹿皮或熊皮的粗壯男人,他們手中握着長矛或者戰斧,其中還有幾個弓箭手,在深秋的冷雨中依然毫不在意地光着膀子。雖然已經被雨水洗刷過,但公主還是能看出他們身上曾經塗着的赤紅色圖騰條紋——是盎格魯人!
“……殿下快跑!”另一個侍衛揮劍朝着提奧法努公主喊道,隨即另一支箭便刺穿他的胸口,剛剛出鞘的劍也掉了下去。提奧法努公主強忍着悲痛猛踢馬肚,讓胯下戰馬快步沿着道路而去。
霎時間,陰寒的冷風夾雜着雨水一下子撲面而來,讓她不得不低下了頭,望着馬蹄踏起陣陣污泥。身後,響亮的喊聲夾雜着垂死的哀號隱約傳來,使人不由得感到一陣陣驚心膽顫……
在馬背上遲疑了一瞬間,出於心中的責任感,她粗魯地咒罵了一句,然後還是勒住馬頭向身後望去。突如其來的驚愕之中,他已經跑出了兩百多步之遠。正好看到滿臉恐懼的最後那名侍衛被一支長矛刺穿腹部,慘叫一聲之後就再也沒了聲息……而三名裹着獸皮的盎格魯人騎兵,還在緊隨不捨地追上來!
爲了努力逃脫野蠻人的追殺,提奧法努公主不顧自己馬術的生疏,硬是驅使馬兒一再加速……偏偏就在這時,一支箭幾乎擦着她的耳根飛過,突如其來的震驚頓時讓她失去了平衡。一個踉蹌就從馬背上跌了下來,然後重重地摔在泥濘之中——她感到脊背撞上了岩石,左腿和腰際也疼痛不已,彷彿骨頭都要斷了。
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昏了過去,但逼近的馬蹄聲卻告訴她一旦昏倒就什麼都完了……於是,儘管雨水依舊在敲打她的面門。劇痛依舊在從傷處傳來,提奧法努公主還是掙扎着站了起來,從腰間拔出一把鋒利的短劍,緊緊地咬着牙關,跟那三個已經跳下馬背,準備把自己生擒的蠻族騎兵決一死戰。
——之前在戰場上的無數次親眼目睹讓她非常清楚,自己被蠻族捉住之後的遭遇。恐怕會比死還要慘。
非常遺憾的是,跟這三位虎背熊腰、常年與猛獸搏鬥的盎格魯人戰士相比,她這位弱質女流的抵抗實在太過無力——僅僅是一個照面,她的短劍就被敵人用戰棍打飛。下一刻,伴隨着蠻族戰士們的得意吶喊和她的絕望尖叫,一柄鋒利的短刀被抵在了公主的喉嚨上,然後是一根繩子綁上了她的胳膊……
突然,從那幾個蠻族的背後傳來一陣奇怪的響聲。其中一個人低聲說了句什麼,於是,那名正在捆綁她的士兵,就揮手狠狠地砸了一下她的後腦勺,提奧法努公主頓時兩眼一黑,從此失去了意識。
然後,這幾個盎格魯人士兵就轉過頭來。望向奇怪聲音傳來的方位……隨即就一起愣住了。
另一方面,在距離格洛斯特城不遠的地方,王秋等人終於遭遇了來到這個時空之後的第一場戰鬥,並且輕而易舉地取得了勝利——當他們駕駛着越野車一路直衝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三個裹着獸皮的蠻族士兵呆若木雞地站在大道中央,嘴巴張得老大,似乎是被這超出思維能力的“鋼鐵怪獸”給嚇掉了魂。
而在他們的腳邊,還躺着一個被五花大綁的黑髮女人,似乎是從格洛斯特城逃出來的羅馬人。
於是,爲了抓活口審問,王秋收起了手槍,而小鳥遊真白前首相則非常淡定地從車窗裡探出腦袋,摘下“邪王真眼”上的眼罩,給他們施展了一個“羣體人類控制術”……然後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
再接下來,亞瑟就發現地上這個渾身泥水和血污的狼狽姑娘,居然還是一位自己認識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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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聽到有人在說着什麼,但提奧法努公主並不想睜眼。
在方纔的昏睡中,她又一次夢到了那片熟悉的海灘,溫暖的海水撫摸着她的雙腳,細膩的沙礫隨着波濤在她的趾間流淌——這是希臘的雅典,她出生的地方,那個曾給予過她安寧童年的地方。
又有人說了些什麼,這一次的聲音近了些。緊接着,提奧法努公主便意識到,他們所說的並不是任何一種自己懂得的語言,鼻端也沒有聞到盎格魯蠻族身上的臭氣……她勉強睜開了眼,隨即便感到頭痛欲裂。伴隨着微微的呻吟聲,公主發現自己正睡在一張軟軟的長椅上,而這長椅又被安裝在一個略顯狹窄的車廂裡……陌生的環境讓她感到有些緊張,想要尋找一些熟悉的東西來安穩心神。
然後,她很順利找到了。
——就在她的面前,正坐着一位金髮碧眼的英俊青年,頭戴一頂寶冠,手中端詳着一把長劍。那精美的做工讓公主不由得吃了一驚——鍛造精良的劍身在兩側微微彎曲,形成一個優雅的柳葉形,鋼質的表面比鏡面還要光滑透亮,而鏤刻在劍身上的金銀兩色華美紋路,更是把它從一件武器升級到了藝術品的程度。
“……亞瑟!是你嗎?紅龍王國的繼承者亞瑟!”片刻之後,公主立即用拉丁語欣喜地歡叫起來,“……你是來援救我們的嗎?請快一點趕過去吧!我的父親被圍困在巴頓山,格洛斯特城現在很危險!”
“……請放心,美麗的公主!你的城市不會有事的。”亞瑟微微一笑,將手中的精緻寶劍插進了更加絢麗奢華的藍色雕花劍鞘裡,“……我們已經距離格洛斯特城不遠了,眼下正在集結軍隊準備進攻呢!”
於是,透過這輛越野車敞開的車門,公主驚訝地看到許多穿着草綠色古怪衣服的人,隆隆奔馳的“金屬怪獸”,甚至還有從頭頂掠過的“金屬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