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北平之行(下)
什麼是歷史真相?任何的歷史真相,我們永遠都無法百分之一百地復原,能做的只是無限接近歷史,還原真實。但真的能夠做到嗎?恐怕不行。因爲,當時的人、物、環境乃至地點,都不可能一一複製,欠缺任何一個歷史碎片,都不可能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況且,你所掌握的歷史碎片是否真實可靠,似乎還不得而知。所以,我們就會千人千想、萬人萬思,對同一事件抱持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態度和看法。
總之,當形成一個時代的各種要素,全部都相繼消失之後,這個時代自然也會隨之而去。後人們要通過那一鱗半爪的史料,真正瞭解自己國家過去的時代,恐怕比了解同時代的外國還要難。
於是,正所謂“距離產生美”,很多原本頗爲不堪的歷史場景,隨着時間的推移,也都被逐漸美化了。
對於上述的“記憶陷阱”,王秋在過去的幾次穿越之中可是深有體會——神秘的瑪雅文明,浪漫的歐洲中世紀,輝煌的羅馬帝國……在剝去那層被藝術加工而成的光鮮外衣之後,又還剩下些什麼?!
一次又一次穿越時空,探索異域,征戰列國的奇妙旅程,無比迅速地把王秋同學的眼界打磨得更加開闊——他早已不是那個天真熱血而又不知世事的大學生,而是開始能夠用自己的眼光來分析身邊的世界。
如今每到一個地方,王秋同學已經不僅會看到那些光鮮的表面。還能看到這些光鮮表面背後的陰暗角落,但也不會因此而矯枉過正、否定一切——這個美麗而醜陋的世界。永遠都是光與影相伴相隨……
土豪們總是得意於自己的各種奢華收藏,而他卻能看到這些東西的飢不可食、寒不可衣、與國無益。
底層百姓只會看到上流社會的一擲千金,而他能看出紙醉金迷之下的腐爛和空虛,貪婪和骯髒。
憤青們時常會懷念往昔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但王秋卻知道“精神原子彈”終究抵不上真的核武器。
因此,王秋如今已經看得很清楚,在“民國範兒”的優雅外皮下面,究竟藏着怎樣一副喪權辱國、崇洋媚外、腐朽落後、階級壓迫、苦難深重的真面容——說這是《聊齋》中的畫皮也不爲過!
結果。當王秋同學隨口對金奇娜闡釋了自己的上述感想之後,頓時引發了她的一陣鬨笑,
“……哈哈哈,原來你對這個時代的看法,竟是如此的糟糕……難道你是一個堅定的布爾什維克,一看到這個舊社會,就忍不住想要把它打碎?”金奇娜放下手裡原本正在擺弄的一件宣德爐。對王秋笑道。
“……堅定的布爾什維克?不不不!我只是一個有理想、有底線的實用主義者。只要有民族國家的繁榮發展以滿足虛榮心;有社會財富的大致均衡以滿足公平感;可以憑着自身技能體面地吃上小民的飯;讓我覺得自己還有可以期待的未來。那麼這個國家就算是不錯了。相信絕大多數普通人也都是這麼想的。
所以,二十一世紀的中國雖然有着種種不足,但好歹還能勉強滿足上述這幾點。而那些想要變天的人,卻沒有哪個是爲民請命,反倒是整天琢磨着把老百姓往死裡整,叫囂‘窮人去死’……可如今這個年代呢?呵呵。我算是明白爲什麼早期的紅色政權如此問題百出,都依然有人願意犧牲一切、投身革命了!”
王秋伸手指了指那幾個正在幫忙跟古董小販討價還價,看上去體型削瘦、滿臉菜色的菜鳥地下黨,以及城牆根下躺着的無數流民乞丐,其中還充斥着不少稀奇古怪的病人——有的人脖頸上的瘤子有都冬天用的熱水袋那麼大。有的人身上到處是還在流膿的爛瘡,有的人腿細得像根麻桿。肚子卻高高隆起……還有幾個蓬頭垢面光着上半身的乞丐女人,就這麼大大咧咧地抱着小孩當街哺乳,周圍的人也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可見在這個時代中國鄉下地方“大姑娘都窮得沒衣褲穿”,似乎並非什麼誇張的笑談……
“……他們的日子都已經過成這樣了,除非渾渾噩噩地等死,難道還能不革命?”
——這個時代的中華人民,真的是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這三座大山之下苦苦掙扎,被當權者視作“榨乾汁水後就隨意丟棄的檸檬”,承受着難以置信的壓榨和凌辱,生活得宛如在中世紀。
“……可問題是,你除去塞了幾把鈔票之外,似乎也沒有任何想要‘援共’和‘抗日’的意思……”
金奇娜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王秋的言行不一,“……你們從穿越之初,就沒想過要拯救中央蘇區吧!”
“……援共?怎麼弄?江西蘇區跟延安蘇區不一樣,發展空間有限,迴旋餘地小,敵對勢力強,戰略環境實在是不利於發展。最要命的是距離南京太近,蔣委員長可以在這裡集結起百萬大軍發動圍剿……”
王秋聳了聳肩膀,“……如果是延安的話……呵呵,你讓老蔣把一百萬軍隊越過整個中原,往陝北投放過去試試?光是後勤補給就能把他的南京國民政府吃垮!所以,紅軍不長征是不行的。如果總是被困在江西南部這一小片山溝溝裡,還整天互相傾軋殺自己人玩,那麼結果恐怕不會比未來的日本赤軍好多少。
更何況,在老毛上臺之前,如今的黨中央可是一羣原教旨主義者。如果我冒冒失失地帶着兩千名不信馬克思主義的僱傭軍闖過去會面……接下來發生的事,恐怕足夠讓蔣委員長給我發個一噸重的大勳章了!
至於援助老蔣抗日。就更是別提了——且不說我也是黨員,我們的團隊也在黨的領導之下。給老蔣幫忙就會涉及到一個政治不正確的原則問題。更重要的是,這位地圖開疆和日記救國的蔣先生實在太不靠譜。
他不僅反共反到了瘋魔的地步,爲了剿共而公然宣稱‘甘願當亡國奴’,而且還是一位鼎鼎大名的運輸大隊長……我可不希望辛辛苦苦搬運來的各類現代兵器,沒幾天就被日本人用來打中國人——這可不是什麼危言聳聽!在抗戰後期,豫湘桂戰役大潰敗的時候,國民黨可是爲崗村寧次將軍貢獻卓著,幫助缺槍少彈的日本‘中國派遣軍’一口氣武裝起來了兩個師團的‘美械鬼子’呢!虧得這些‘美械鬼子’沒有被調到硫磺島和菲律賓。否則麥克阿瑟和斯普魯恩斯只怕都要氣得下令轟炸重慶那幫日本奸細了……”
“……當心!過學生了!(老北京人對學生遊行的稱呼)又過學生了!大家看好自己的攤子!”
“……這幫學生也真是的!怎麼老是在城裡鬧?有本事扛槍到通州打日本人去!”
正當他們隨口閒聊的時候,不遠處的攤販行人突然發生了一陣騷亂。隨即便是幾聲突如其來的吶喊,打斷了他們的對話……王秋驚訝地擡眼望去,一幕更加富有時代氣息的場景,頓時在街道的盡頭悄然出現:
“……還我東北!保衛河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打倒漢奸反動派!抗議對日妥協!打倒不作爲的賣國政府!”
“……忍無可忍,勿需再忍!退無可退,豈能再退?!”
“……前年失遼東。去年陷長城!中華雖大,豈能再步步後退?!”
伴隨着高舉的條幅和小旗,還有一張張白色的紙片在天空中飄散。穿着學生裝的進步青年們在街道上列成長隊,向兩側行人熱血沸騰地齊聲吶喊着,年輕的臉蛋在秋風中漲得通紅……
不得不承認的是,北京這邊經過五四運動的洗禮。在學生遊行方面果然是更加的經驗豐富,明顯搞得要比上海有氣勢得多,組織領導者也更善於引導羣衆情緒。除了喊口號之外,還有人慷慨激昂地唱起了《抗敵歌》:“……中華錦繡江山誰是主人翁?我們四萬萬同胞。強虜入寇逞兇暴,快一致永久抗敵將仇報。家可破,國須保。身可殺,志不撓,一心一力,團結牢!拼將頭顱爲國拋!努力殺敵誓不饒……”
此外,領頭的幾個學生幹事在灑出傳單的時候,也不忘進行一段簡短的演講,基本上通篇都是指責南京政府“不作爲”、“媚日”、“賣國”……可惜講得沒頭沒尾,王秋愣是沒聽明白他們的遊行原因是什麼。
難道還是在爲東北三省的失陷而憤慨?這個……距離九一八事變,好像已經過去差不多三年了吧!
王秋撇了撇嘴,拽過一張粗糙的油印傳單看了看,才發現這是在反對日本人的“華北自治運動”。
——華北自治運動,又稱華北特殊化、華北分離工作。起因是自從1933年長城抗戰結束、《塘沽協定》簽訂之後,日本暫時停止了對中國“武力鯨吞”的露骨侵略方式,轉變爲有序推進的“漸進蠶食”方式,即企圖一口一口啃噬掉中國。這樣一來,繼東北之後,華北順理成章地成爲日本侵略的下一個目標。
1933年5月《塘沽協定》簽訂後,國民政府在直面日寇兵鋒的冀東地區,成立了“薊密區”和“灤榆區”兩個行政專員公署。“薊密區”公署設在通縣(通州),“灤榆區”公署設在唐山。殷汝耕任“薊密區”專員,陶尚銘任“灤榆區”專員。不久,陶尚銘因爲沒有對日本人言聽計從,而被媚日當局免職,“灤榆區”專員也由殷汝耕兼任。從此,大漢奸殷汝耕獨攬了整個冀東地區的軍政大權,開始積極提倡“華北特殊化”,企圖把以工業重鎮唐山爲中心的冀東二十二個縣,像僞滿洲國一樣分裂出來,由日本幕後操控。
因此,所謂的華北自治運動。完全是日本侵略者一手製造的自欺欺人的荒誕鬧劇。即收買小部分漢奸,不顧民意。憑空捏造出“地方自治”的假象,在刺刀威脅下實現“自治”,進而在刺刀控制下完成“獨立”。
面臨如此緊迫的態勢,全國各地都掀起了一輪又一輪的反日愛國運動,對日本侵略者的陰謀進行揭露和鬥爭。然而,南京國民政府那幫那些吃洋飯,讀洋書,信洋教的高等華人。早已習慣了彎着脊樑骨下跪,從來沒有戰勝外國人的決心,也沒有要和外國人戰鬥的意圖,更沒有和外國人戰鬥的準備,居然聲稱要“以剿滅赤匪爲重”,繼續堅持對日妥協退讓的政策,一再撤換愛國官員、不停地喪權辱國。步步撤退。
而實際控制平津地區的小軍閥宋哲元,面對日本人的步步緊逼,也是首鼠兩端,既不願意地盤縮水,又不想拼光了軍隊。日本方面又在抓緊做他的說服工作,想要讓他變成第二個溥儀皇帝。來領導“華北自治大局”……最終導致日軍得寸進尺,越發貪得無厭,讓中華民族陷入了空前嚴重的危機。
很顯然,身在距離日寇兵鋒不到一百公里的故都北平(當時通州已經被日軍控制,四九城的出入咽喉被卡住)。看着膏藥旗就在眼皮子底下獵獵招展,北平諸多高等院校的師生們如今已是無法安心學習。紛紛像當年五四運動的時候一樣走上街頭,發出了一聲聲憂國憂民的悲嘆,一句句慷慨激昂的咆哮!
面對一張張充滿了憂憤、傷感和堅毅的臉龐,看着這一羣羣對殘破祖國充滿熱愛之情的進步青年,王秋同學在起初也被這氣氛所感染,只覺得胸腔中一陣熱血沸騰起來,認爲自己理應對他們表示一些敬意。
但問題是,當他仔細閱讀過傳單上的口號,頓時心涼了半截,變得一臉囧囧有神起來——什麼“一月光復瀋陽、兩月光復吉林、半年光復全東北”,“四萬萬同胞齊心協力,區區倭寇何足爲患”……幾乎全是書生意氣的大話和空話而已,宛如白日夢囈一般。除了自己騙自己之外,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行性!
——拜託了,你們好歹也是這個時代的高級知識分子,就是要宣揚愛國精神,也不能滿嘴跑火車吧!
“……哎,這些傳說中的進步青年啊,還真是跟我們那會兒叫囂着滅日屠美的憤青一個樣呢!”
望着漸漸走遠的遊行隊伍,王秋把傳單揉成一團,隨手丟開,“……不曉得接下來會不會燒日本車?”
“……恐怕不太可能——如今的北平可沒多少汽車,即使有的話,多半也不是美國貨就是英國貨……”
金奇娜聳了聳肩,撇着嘴說道,“……就算他們有心縱火,又哪來的日本汽車可燒?”
“……不管怎麼樣,咱們這次帶來的日元鈔票,恐怕是鐵定花不出去了……”王秋搖晃着腦袋嘆息說——如今雖然南京國民政府接連退縮,拱手揖盜,但民間的反日情緒卻已經到了快要爆炸的瘋狂程度。
記得前幾天有一次,索尼婭拿出日元鈔票買東西的時候,就當場被無數滿臉怒容的愛國青年給“慘無人道”地圍觀了,那場面看上去簡直是差一點就要羣起而攻之……虧得索尼婭是一個金髮碧眼的洋婆子,什麼“漢奸”和“倭寇”的罪名,都扣不到她的頭上,否則弄不好真的會被“鋤奸”也說不定……
幸好,王秋等人身邊的美元、英鎊、法郎和中央銀行、交通銀行鈔票也多得是,還不愁沒錢辦貨。
然而,這一天的紛擾和鬧劇,至此還遠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在學生遊行隊伍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之後,居然又有一輛宣傳車開了過來。只是跟一路喊口號的遊行學生不同,這輛宣傳車顯得很沉默,只是讓幾個壯漢站在車廂上,不斷地往外拋灑着紙片傳單。而那些行人小販在撿起來看過之後,卻紛紛氣呼呼地朝着傳單上吐唾沫,並且丟在腳下狠命地踩……對此,感到頗爲好奇的王秋同學,也拿了一張傳單過來看,然後頓時明白其中的奧秘——喵了個咪的!這居然是漢奸文人在爲‘華北自治運動’張目!
“……賣國並不是什麼嚴重的錯誤,出賣人民纔是嚴重的錯誤。如果一塊土地上的百姓歸屬別人管理之後,生活水平反而提高了,自由權益反而擴大了,那麼這種領土主權的轉移,不但不必反對,還值得歡迎……應當由先進的日本人對落後的中國進行全面的社會管理,一舉實現中國的進步……”
看着這份明顯印刷得更加精密的傳單上,那一排排顛倒黑白,指鹿爲馬,歌頌投降,批駁抵抗的文字,王秋沒有念上多少,就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能寫出這種玩意兒的傢伙,這節操和臉皮恐怕都是掉得沒法撿起來了……嗯?本文主筆:陸爾軒?!天啊,金大姐!這不是……你前夫的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