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無敵六十一、上海灘的衆生相(中)
從城市的空間構成來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包括閘北、南市、日租界、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五個主要區域——事實上,上海能夠由開埠前的小小縣城迅速崛起爲遠東第一商埠,與租界的闢設有很大關係。由於這是一座因租界而繁榮的城市,所以幾乎任何離經叛道的思想,激進、憂憤或頹廢的情緒,都能在尊奉所謂“言論自由”的上海租界得以表達。因此,民國的上海是整個中國的文化思想中心,讓這裡總是充斥着各種新奇觀念和怪異世相——正所謂“滬上不愧爲萬國租界,這裡的居民真的是什麼鳥都見過”!
總而言之,若是從器物和制度的層面來看,上海租界呈現出一派令許多國人十分羨慕的歐化的繁華氣象;但是從傳統的儒家道德觀念來看,上海租界則是黑色的染缸和罪惡的淵藪——嗯,有一句話似乎是這麼說的:繁榮與罪惡伴隨而生。而在民國時期的上海灘,這一點更是被體現得淋漓盡致。
此時此刻,距離上海租界“開埠”已有大半個世紀,位於法租界與華界相鄰之處的十六鋪小東門,雖然論氣派遠不如十里洋場南京路,但依然是大上海最繁華的地方之一:從外洋與內地運來的洋貨、海貨、山貨多在這兒集散,洋行、商行、貨棧、大小店鋪鱗次櫛比,每天在這兒出入過往的人潮絡繹不絕,有官吏,有商販。有工人,有苦力……當然也有許多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浪蕩子和“白相人”。
於是,另一些行業也適應市場需求,在這裡應運而生。只要你拐進一條弄堂,便可以看到小賭場、大煙館、公開的或半開門的妓院,也有把抽大煙與玩妓女結合起來的“煙花院”——就好像老鼠、蒼蠅、蚊子、蟑螂會一起出沒於垃圾堆一樣,這地方也成了官、商、流氓地痞以及一切社會渣滓的雲集之地。
此時的鐘表已經轉過十二點,到了後半夜。而終日熙熙攘攘的小東門。也已是變得夜深人靜。除了某些花街柳巷裡面,偶爾還會傳出幾陣樂曲和嬉笑的聲音之外,其它地方似乎都進入了酣甜的夢鄉之中。
但是,在一家已經關門打烊的茶樓裡面,此時卻依然是燈火通明。幾個身穿黑綢衫的彪形大漢,正圍坐在一張桌子旁邊。雖然每個人的面前都放着茶碗,但卻誰都沒心思喝上一口。只是焦躁不安地等着什麼。
粗看起來,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黑幫聚會。但如果坐在上首的那位幫主大哥亮出身份,那麼絕對能在上海灘嚇翻一大堆人——他就是上海灘斧頭幫的幫主,民國年間大名鼎鼎的“暗殺大王”,王亞樵大俠!
——王亞樵,字玉清,安徽人。貧民出身。當年爲了在龍蛇混雜的上海灘安身,他召集一幫在上海的安徽同鄉組織起“安徽旅滬同鄉會”,怎奈手頭資金短缺,買不起槍械,只得打造了一百把利斧作爲防身武器,故而被上海人嘲笑成“斧頭幫”……聽着貌似十分威風,其實卻是譏諷其囊中羞澀、裝備簡陋而已。
誰知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此後幾年裡,王亞樵居然硬是憑着這一百把斧頭,將上海灘殺得天昏地暗。連名震一時的青幫頭子黃金榮、杜月笙也要讓他三分,斧頭幫從此聲名鵲起。接下來,在孫中山“二次革命”失敗之後,熱心革命的王亞樵又跟孫中山搭上了線,幫助其南下兩廣從事革命大業,親自參與了護法運動和廣東革命根據地的建設。日後權傾一時的胡宗南和戴笠,當時都一度是他的馬仔小弟。
在斧頭幫叱吒風雲的那段歲月裡,王亞樵一直是行蹤飄忽、神出鬼沒。屢屢出手不凡,一動就是驚天大案。跟一般那些拿錢消災的殺手不同,他專門策劃暗殺上層社會的達官要人,從安徽殺到上海、從上海殺到到南京、從南京殺到廣東。正所謂“血流五步撼天下”!號稱是“普通人怕魔鬼,魔鬼怕王亞樵”!
不過,那些被王亞樵暗殺的人,基本上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或是千夫所指、魚肉百姓的獨夫民賊;或是包藏禍心、出賣民族利益的漢奸國賊;或是以權謀私、吮吸百姓血汗的吸血鬼、或是闖入華夏國土、燒殺搶掠的強盜。就當時的輿論看來,他們的死,是國家、人民、民族的大幸,社會大衆無不拍手稱快。
總的來說,王亞樵是個典型的激進派革命黨人,希望通過暗殺來震動社會、促使變革……在前期,他的基本政治主張是擁護孫中山、對抗北洋政府;到了孫中山病逝、國共分裂,大革命失敗之後,他曾經一度陷入迷茫和彷徨,但在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的刺激之下,王亞樵大俠很快又投身於反蔣和抗日大業。
1931年7月,王亞樵組織“鐵血鋤奸團”在上海刺殺宋子文,結果只是殺了宋子文的秘書;之後又策劃在廬山刺殺蔣介石,可惜因爲蔣介石身邊護衛森嚴,未能找到機會。再接下來,日本對中國的入侵勢頭愈演愈烈,中華民族陷入空前危機。作爲一名義薄雲天的愛國者,王亞樵在“一二八”事變之中,積極幫助十九路軍抵禦日本軍隊入侵,派水鬼攜水雷炸傷日艦“出雲”號,譜寫了一曲可歌可泣的慷慨悲歌。
在賣國苟安的《淞滬停戰協議》簽署之後,義憤填膺的王亞樵又跟朝鮮志士尹奉吉合作,在上海虹口公園日本天皇誕辰慶典會場放置炸彈,當場炸死了日本上海派遣軍總司令白川義則大將,還把日本駐華公使重光葵和陸軍中將植田謙吉兩人給炸斷了腿,而海軍中將野村吉三郎則被炸瞎了一隻眼睛……這種堪比荊軻刺秦王一般暴烈和轟動的絕地反擊,讓飽受蹂躪的上海軍民狠狠出了一口惡氣。使得斧頭幫在中華大地一時間名聲大噪,但也讓王亞樵成了漢奸賣國賊的眼中釘肉中刺,非得要除之而後快不可……
總而言之,在當時飽受屈辱的中國人眼中,敢憑一己之力就跟日本帝國主義叫板的王亞樵,就是這樣一位豪氣沖天、鐵骨錚錚、剛正不阿的傳奇俠客,或者說是一個民國時代的……中國版“本拉登”!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把“俠之大者、爲國爲民”這句口號。真正地銘刻到了自己的骨子裡!
——雖然僅僅憑着古代俠客的膽氣與壯舉,其實無法從根本上拯救這個積貧積弱、外憂內患的舊中國;但若是連俠客都失去了戰天鬥地的抗爭精神,那麼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可就是真正地沒有任何前途了……
即使手中的力量是如此弱小,也要向暴虐的強者刺出絕命的一擊……這就是俠客的精神和骨氣!
最後,對於這位民國豪俠,後世官方是這樣評價的:“……王亞樵既未通讀馬克思列寧主義。也不相信神與國家,他有平等思想,同情勞動人民,否認一切權威。爲了救人一難,不惜傾家蕩產,萬金一擲;聽人家幾句恭維,也可拔刀相助。不計後果。他是一個精神曠達,亂七八糟的好漢……”
然而,這位“精神曠達,亂七八糟”,匪號“王九爺”的好漢,如今的日子卻不太好過。
——從上個月底開始,似乎是受到“紅色格格武力拒捕事件”的影響,上海的國民黨當局對各路“反體制分子”大大加強了搜捕力度,雖然沒能傷到王亞樵的一根毫毛,卻讓他的一些行動受到了不小的阻礙。
正當他在秘密據點裡憋得難受。開始盤算着要不要到安徽鄉下去避一避禍,順便招募一些人手的時候,被他派到外邊市面上打探消息的幫助,卻在今天傍晚帶來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大新聞:紅軍打到蘇州了!
對此,王亞樵的反應是一邊派出更多的人手出去到處打探,一邊在據點裡焦急地熬夜等待消息。
“……九爺,這赤匪……哦,不對。是紅軍,當真是已經打到蘇州地界了?該不會又是謠言吧?”
靜靜地等待了許久之後,一位斧頭幫頭目忍不住開口問道,“……這年頭市面上的謠言可實在不少……”
“……這個……應該是確有其事。”王亞樵瞟了他一眼。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傍晚的時候,小六子在火車站親眼看到不少傷兵運下來,而正常的列車班次也全都斷了。可見紅軍必定是在西邊的鐵路線上鬧出了很大動靜。唯一無法確定的,是他們到底只打算虛晃一槍,還是真的要一口氣直搗上海……”
說到這裡,王亞樵也不禁有些唏噓,“……上海是個聚寶盆,上海是個銷金窟,但上海也是個大火坑啊!”
“……呵呵,不管紅軍到底有沒有膽量打到上海來,戴雨農眼下應該都已經是要嚇得亡命潛逃了吧!”
斧頭幫的重要元老餘立奎抿了一口冷茶,笑着插嘴道,頓時引來其他人一陣嬉笑着的附和聲。
——日後讓無數人聞風喪膽的國民黨特務頭子戴笠,在他早年落魄的時候,也曾經在斧頭幫裡混過。
事實上,在以往的那段歲月裡,王亞樵對戴笠不僅有着知遇之恩,還有着救命之恩——那一年,戴笠從浙江省江山縣的鄉下小村莊裡跑出來,隻身闖蕩上海灘,一心想要在十里洋場混個日子。誰知,運氣不好的戴笠在上海卻到處碰壁,最後一度落到走投無路、討食無門的地步……最後,在一個下着小雨的陰天,正在南京路上一副流浪漢落魄造型的戴笠,忽然被迎面飛馳而來的小轎車當頭一撞,撲倒在馬路上。
當時的戴笠已經幾天沒吃一頓飽飯了,被轎車撞倒在馬路牙子上之後,立刻就滿面鮮血,猝然昏死過去。而轎車則是揚長而去,根本沒理睬他的死活。許多行人圍在他身邊唏噓不已。卻誰都不願意相救。
虧得王亞樵正好在這時候經過,便善心大發地僱了人力車,把重傷的戴笠送進了一家教會醫院,又掏腰包出了醫藥費。戴笠在那家醫院裡整整昏睡兩天兩夜,最後總算是大難不死,被救醒來。
出院之後,依然生計無着的戴笠,又厚着臉皮以“報恩”之名找上了王亞樵。王亞樵也真給他一個機會——從那天起,戴笠在王亞樵的安徵會館裡當了個斧頭幫的小門徒。後來,由於王亞樵見戴笠不僅有逢迎人的本事,且又具備着幫派人物中必不可少的精明,所以就格外看重他,不僅給戴笠提拔了要職,又和這小癟三出身的戴笠喋血爲盟。成了互相有着八拜之交,彼此換帖子磕頭的“把兄弟”。
然而,自從兩人分道揚鑣以來,成爲蔣介石門下走狗的戴笠,就搖身一變,把刀子狠狠捅向了王亞樵和斧頭幫——王亞樵最後就是死在了他的手上,屍體還被剝了皮……可見這人的陰狠涼薄。
不過。在1934年的時候,王亞樵的斧頭幫雖然已經和戴笠反目爲仇,但還沒想到這位“把兄弟”將來會做得這麼絕……所以,在嘲笑一番之後,衆人也就安靜下來,重新開始討論正題。
“……九爺,如果紅軍打進了上海,難道咱們就真的要跟着他們幹?”一位幫衆低聲問道。
“……先得要聽其言,觀其行。”王亞樵一臉淡定地開口答道,“……如果紅軍只是在蘇州虛晃一槍。接下來又轉戰到別處,不進上海,那麼自然一切休提。如果紅軍進上海之後只敢在中國人的地盤上抖威風,沒膽量跟虹口租界的日本人硬碰硬,那麼就說明他們跟蔣介石一樣,只是耗子扛槍窩裡橫的角色……”
然而,他的話語尚未說完,就看到一個幫衆從樓上跌跌撞撞地奔了下來。“……九爺!九爺!不得了啦!出大事了!您快聽收音機!紅軍從蘇州發佈廣播,說是要跟虹口的日本人開打啦!”
——接着,伴隨着《抗敵歌》的激昂旋律,一篇語調昂揚的宣戰演講。便從收音機的喇叭裡傳來:
“……國內外工農軍政商學各界的男女同胞們!早上好!
在過去的幾年裡,日本帝國主義不斷加緊對我進攻,南京賣國政府則步步投降,我北方各省又繼東北各省之後而開始淪亡!自“九一八”事變以來,由東三省而熱河,由熱河而長城,由長城而察哈爾和冀東,再加上實際被日軍盤踞的上海非武裝區,不到四年時間,我巍巍中華的差不多半壁山河,都已經被日寇佔領和侵襲了。長此下去,我五千年古國即將完全變成殖民地,四萬萬同胞將都變成亡國奴——由此可見,日本帝國主義強盜是要把全中國人民變爲亡國奴,把整個中國變爲殖民地!我國家、我民族、已處在千鈞一髮的生死關頭。抗日則生,不抗日則死,抗日救國,已成爲每個同胞的神聖天職!
然而最令人痛心的是,在我們偉大民族中間,卻充斥着少數人面獸心的敗類!蔣介石、汪精衛等賣國賊,在數年來以“不抵抗”的政策出賣我領土,以“攘外必先安內”的宣傳來進行內戰和壓迫反帝運動,以“十年生聚”、“十年教養”、“準備復仇”等騙人口號來制止人民的抗日救國行動,以“等待世界第二次大戰來了再說”的狡計來迫使我國人民坐以待斃!而另一方面,這些漢奸賣國賊在“中日親善”、“中日合作”和“大亞細業主義”等荒誕口號之下,所作的降日賣國之露骨無恥行爲,簡直是古今中外未有之奇聞!
工農紅軍和蘇維埃政府一貫認爲,日寇和漢奸賣國賊對我國這些行動,是整個中華民族的無上恥辱!
——領土一省又一省地被人侵佔,人民千萬又千萬地被人奴役,城村一處又一處地被人血洗,僑胞一批又一批地被人驅逐,這還能算什麼國家!?這還能算什麼民族!?可惡的賣國賊頭子蔣介石在出賣了東北四省之後,現在又要出賣整個中國,以維持他自己對於全中國人民的殘暴統治!
同胞們!中國是我們的祖國!中國民族就是我們全體同胞!我們能坐視國亡族滅而不起來救國自救嗎?
同胞們!難道我們四萬萬人民的泱泱大國,就能這樣束手待斃嗎?
不能!當然不能!絕對不能!在亡國滅種的前面,中國人民決不能束手待斃!
我們深切地相信:除了極少數漢奸賣國賊之外,我國大多數各界同胞,都絕不甘心作日寇的牛馬奴隸。
在這個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刻,我們再一次向全體同胞呼籲:
一切不願當亡國奴的同胞們!一切有愛國天良的軍官和士兵兄弟們!
一切有民族意識的熱血青年們!一切願意參加抗日救國神聖事業的同志們!
無論各團體之間有任何政見和利害的不同,無論各界同胞間有任何意見上或利益上的差異,大家都應當有“兄弟鬩牆外禦其侮”的真誠覺悟,爲抗日救國的神聖事業而共同奮鬥!
當今我亡國滅種大禍迫在眉睫之時,中國工農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在此鄭重發表聲明:
截止今日凌晨時分,我軍現已突破國民黨反動派軍隊的重重阻撓,抵達蘇州、崑山一線,即將對盤踞在上海的日本侵略者展開攻擊!爲民族生存而戰!爲國家獨立而戰!爲領土完整而戰!爲人權自由而戰!
南京反動當局出賣的神聖國土,就由我們來收復!蔣介石不敢冒犯的日本侵略者,就由我們來消滅!
因此,希望蘇州河以北各主要交戰區域的上海市民們,及時離家避難,以免被戰火誤傷
最後,在此敬告竊據上海的全體日本侵略者,限你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離開我國的合法領土,否則你們將會遭到有史以來最慘烈的懲罰和和最嚴酷的毀滅。勿謂言之不預也!”
……
然後,伴隨着又一輪《抗敵歌》的激揚旋律,王亞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一躍而起,掄起一把斧頭狠狠地劈在桌子上,“……不錯,果然是敢打小鬼子的好漢!弟兄們!老子這回就跟他們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