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位從贛南閩西山溝溝中走出來的紅軍戰士們眼裡,村舍相望、人煙稠密的上海郊區,已經稱得上是繁華富庶之地。但在諸位穿越者看來,依然是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破敗、衰頹和凋敝。
“……從這裡一眼看過去,似乎比傳說中的印度貧民窟還要糟糕……”馬彤學姐嘀咕說。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席捲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大蕭條,同樣也沒有放過苦難深重的舊中國……相反,隨着歐美列強的經濟惡化,國門失守的中華大地進一步成了轉嫁危機的犧牲品,在經濟上受到沉重打擊。
首先是外國的工業品和農產品大量涌入中國市場,導致貿易逆差大幅上升,在1932年達到8.6億元,爲近代歷史之冠。其次是由於沒有農業保護政策,中國農民在外國糧食競爭之下大批破產,全國超過半數農戶嚴重負債,階級矛盾極度激化,工農紅軍的力量因此在農村得到了迅速擴張。第三是讓中國民族工業遭到了極爲致命的打擊——經濟危機發生後,西方列強爲轉嫁經濟危機,一方面援引不平等條約向中國輸入資本,紛紛在華設廠,企圖控制中國的經濟命脈,加緊向中國市場傾銷商品。另一方面,各國奉行“各自求生”,“以鄰爲壑”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讓中國的民族工業企業出口困難。
在經濟危機的衝擊下,原本就處於幼稚期的民族工業,根本無法與成熟的外資企業相抗衡,很多民族企業陷入窘境,奄奄一息……爲了提升與外國資本的競爭能力。民族資產階級通過兼併、聯營等活動,不斷集中和擴展產業資本,積蓄民族企業生存和發展的力量。但問題是,民族資本主義的掙扎最終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敵不過帝國主義列強和國民黨“四大家族”買辦勢力的內外夾攻……
更可怕的是。就在農村破產、城市失業的同時,一場又一場的水旱災害還在不斷襲擊着蘇北、中原和湖廣的鄉村地區,各地的水利設施又因爲戰亂動盪而長期失修,從而進一步增加了災難的破壞力。
在上海郊野的鄉村,到處可見那些外地涌入上海的逃荒難民,他們或許是被上海灘十里洋場燈紅酒綠、遍地黃金的繁華傳言所引誘。想要在這大上海謀一碗飯吃,卻不知上海也不是什麼樂土——到1934年底,僅上海一地就已有至少上千家企業倒閉,失業人數更是達到了六十萬之多……於是,沿着通往上海的幾條主要公路和鐵路,隨處可見逃荒難民的簡陋窩棚。由於找不到工作和落腳地。他們只好流落在附近的村頭巷尾、郊野田埂、軌道溝穴之旁,人人骨瘦如柴,啼飢號寒,嗷嗷待哺。到處哭聲震天,餓殍載道,窩棚內外蚊蠅成羣,便溺滿地。一幅慘絕人寰的情景,簡直是使人目不忍睹。
而附近那些上海郊區的本地人,卻是一副司空見慣的麻木表情——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幾乎每隔兩年都要鬧一撥流民,早已耗盡了他們有限的憐憫之心……更何況,他們的境況也沒比難民們好上多少,同樣有好些人已經負債累累,即將失地淪爲赤貧,甚至一輩子也穿不到一件新衣服,吃不到一餐肉……
——生在這樣一個無限悲哀的年代。凡是心中有着國家和民族的人,恐怕都難免會感到憤懣悲涼。而一般的普通人看着這個社會的前途未來,似乎更是隻覺得黑暗茫茫、難見曙光。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正是因爲這樣水深火熱的極度苦難,把活不下去的人民都驅趕到了革命的紅旗之下。從而爲革命事業提供了用之不竭的燃料,讓革命的火種無論如何鎮壓也無法熄滅……
12月24日黃昏時分,上海西郊安亭鎮外,吳淞江畔
濁浪翻騰的江堤旁邊,一座破舊土地廟的土牆縫隙裡,透出了些許煙霧和光亮——在這間蟲蛀鼠咬、樑倒門塌,只剩三面牆的破爛“屋子”裡,幾個孩子圍在一堆火的四面,火堆裡的樹枝、稻草燃燒着,冒出一團團嗆人的煙火。這些孩子的衣裳全都又髒又破,上面滿是厚厚的泥污,還有人索性披着麻袋片。
雖說此時正值寒冬,他們大多數依然赤着腳,腳趾間早就被泥污填滿了,甚至那些泥污都變成了黑—塊塊的糊在他們的腳上,只有在一個女孩子的腳上,才用破繩子繫了塊破布,勉強看起來算是鞋了。
——這是一羣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就像《三毛流浪記》裡的三毛一樣。
唯一的不同在於,三毛好歹還能混進上海灘的十里洋場,而他們卻在郊外就被迫停下了腳步。
沒辦法,如今這年頭,全中國到處都是戰火紛飛、天災人禍,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失去了父母的流浪兒——也許,他們是在隨着家人一起逃荒要飯的時候,不幸跟父母中途失散;也許,他們的父母早已被土匪和兵痞殺死,僥倖逃生的孩子不得不獨自流浪;也許,他們的父母因爲種種緣故,比如說一袋救命的糧食,不得不賣掉了自己的孩子……反正,對於這些嚐盡世間艱辛悲苦的流浪兒童來說,他們的短暫人生之中已經遭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難,甚至遠遠超過了那些成年的流民。
眼下這座荒廢無人的破廟裡,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們之所以會聚在一起,純粹是爲了自保——昔日那些顛沛流離、九死一生的流浪經歷,早已用最殘酷的形式告訴他們,若是被那些黑心腸爛肚皮的積年老乞丐騙去同住,就將會發生什麼:也許在老乞丐餓極了的時候,他們會變成破瓦罐裡的一鍋肉湯;也許在老乞丐們需要“道具”的時候,他們會被打斷胳膊、挖掉眼睛,扮成老乞丐的兒孫。拖到街頭騙人施捨銀錢;如果是年幼的女童和俊俏的小男孩,或許還會先給一幫人輪流糟蹋了,然後再賣到妓院裡!
因此,這些孩子們堪稱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的流浪生涯,使得看盡了世間醜惡的他們不會去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一樣同病相憐的小乞丐。此時。這些孩子的絕境讓火光照得一覽無遺,他們的臉上滿是疲憊之色,腹中的飢餓使得他們很難睡着,他們只是一羣沒有未來的孩子,命中註定不知所終……眼下又是一個萬物肅殺的寒冬悄然降臨,不知會有多少人會在某個飢寒交迫的夜晚裡。無聲無息地餓死凍死……
迎着呼嘯的冷風,坐在缺乏熱度的火堆邊,仰望着西邊徐徐落下的嫣紅夕陽,張小喜一邊抱着胳膊哆哆嗦嗦,一邊拾掇着大家蒐集來的一點“食物”,準備燒湯——跟其他的流浪兒童一樣。張小喜也是一身破破爛爛,個子又廋又小,一頭亂蓬蓬的頭髮,滿是積垢和灰土的面龐,幾乎很難看得出來是男是女。
對於大多數的流浪兒來說,冬天是最難熬的——這個季節的田野裡幾乎蒐集不到野菜,所以今天他們五個人的晚餐只有幾隻剝了皮的老鼠。外加剛剛討到的半個雜糧餅……她小心翼翼地把半個餅子撕成五份,丟到五個破瓦罐裡,再往每個破瓦罐裡丟進一隻剝了皮的老鼠,灌進清水架到火上燒煮。看着同伴們面黃肌瘦、骨瘦如柴的模樣,默默地聽着他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張小喜不由得感到心中一酸。
——天氣越來越冷,吃的越來越少,前天夜裡已經凍死了一個同伴,剩下的人還能熬過這個冬天嗎?
但是,除了像這樣有一天沒一天地熬下去之外。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江西那個無情無義的家是回不去了——今年才十二歲的張小喜姑娘,是被親爹賣到了妓院,再從上海妓院裡逃出來的。想要進城裡找個活計做,也沒有門路,更找不到人作保。還擔心被老鴇綁回去,而且如今世道不好,廠子裡都不招工……
唉,肚子餓得好難受,可真的是沒什麼能吃的了……咱就是註定要死,也想要當個飽死鬼啊!
正當她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滿腦子的憂慮和愁緒之際,卻驚訝地看到遠處的道路盡頭,騰起了一團團飛揚的塵土……不多會兒,一輛又一輛裝滿了士兵的卡車,在兩輛步兵戰車的引導之下,隆隆呼嘯着奔向吳淞江畔的這座小破廟,車頭上那一面面金黃色鐮刀錘子圖案的小紅旗,在夕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沒等看傻了的張小喜姑娘反應過來,這支從未見過的龐大車隊,就在荒草叢生的廟門前相繼停下,然後一隊隊頭戴鋼盔、身穿迷彩服或軍大衣的士兵相繼跳下卡車,舉着各式長槍短槍,警惕地衝進了廟裡。
他們不僅在第一時間控制了土地廟,還同時派人佔領了破廟附近的所有制高點。甚至分出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擡着兩門無後坐力炮上了江堤,監視河道,另外一些人則把一箱箱的炮彈卸了下來,剩下的士兵則或坐或蹲在地上,自顧自地仔細檢查着手中的武器彈藥。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戴着圓圓眼鏡的“斯文人”,在給士兵做戰前動員,“……同志們,我們現在已經踏進了上海的地界!希望大家繼續發揚我軍的優良傳統,切實執行好‘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政策,讓上海的人民羣衆見識一下什麼叫威武之師,文明之師……”
——這就是……傳說中幫窮人打天下的泥腿子赤匪?怎麼居然會如此洋氣?!張小喜不可置信地想道。
又過了一會兒,張小喜姑娘更加驚訝地看到一名金髮碧眼的洋婆子,同樣穿着一身帥氣的軍裝,在一幫士兵的前呼後擁之下,緩緩地邁出步兵戰車,朝着張小喜等人藏身的破土地廟走來。
“……報告政委同志,目標地點已經找到!”一位紅軍參謀跑了過來,對索尼婭敬了個軍禮,畢恭畢敬地進行彙報,“……從碑文上看。應該就是這裡沒錯!”他指了指一塊幾乎被淹沒在荒草叢中的石碑說。
狼女政委索尼婭點了點頭,從懷裡摸出一張關於石碑的照片——這是在二十一世紀上海安亭鎮的同一個地點拍攝的——跟民國時空的石碑實物對比了一下,然後滿意地吹了聲口哨,伸手拿出無線電對講機。
“……喂喂!王秋同志,預定發射場已經找到。請儘快帶着蟲洞趕過來釋放今晚的‘聖誕煙花’……”
“……嘶嘶——明白,已收到。現在就準備乘坐直升機出發,請地面人員提前做好引導……”
與此同時,因爲一路顛簸而有些腿軟的董小山排長,則是饒有興味地打量着破廟內的幾個流浪兒——蠟黃的臉色、瘦弱的身體,髒亂的頭髮。全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就像自己成爲紅軍之前一樣。
藉着夕陽的光亮,他湊到最外頭一個面帶警惕之色的小傢伙身邊,臉上笑嘻嘻地說道。
“……你們不要怕,我們紅軍是窮人的隊伍……對了,小傢伙,你剛纔坐着發呆。在想什麼吶?”
張小喜一臉警惕地看着這個似乎很和氣的大兵——幾年流浪讓她學會的最深刻教訓,恐怕就是永遠不要輕信他人了——同時嘴裡沒好氣的應付說,“……肚裡沒東西,想吃的呢!”
這一口耳熟的江西方言,讓身在異鄉的董小山排長頓時生出一陣親切之感,隨手從懷裡摸出半包吃剩下的餅乾,帶着善意的微笑遞了過去。“……那就吃這個吧!放心,餅乾裡面沒下藥!”
看着遞到自己面前的餅乾,張小喜感覺自己簡直是在做夢,她擡起頭,瞧着眼前這個當兵的,那雙眼睛中滿是懷疑之色,但還是手腳麻利地搶過餅乾,分給另外幾個小夥伴,然後咔嚓咔嚓地吃了起來。
發現眼前這個小姑娘好像小老鼠似的,啃幾口就朝自己警惕地望幾眼。董小山不由得笑了,“……別擔心,沒人跟你搶吃食!對了,你們幾個,想不想以後天天吃飽飯啊?”
心眼兒較多的張小喜還沒來得及搭話。另外幾個正在狂吃餅乾的流浪兒就眼睛一亮:“……想啊!”
於是,看着他們這一副餓死鬼的模樣,董小山排長就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挎着的槍,又指了指廟門外剛剛插上的紅旗,“……好嘞!那就跟着我們一起幹革命吧!天天都吃飽飯!怎麼樣?”
——片刻之後,董小山那個不滿編的排裡就多了四個小紅軍,而團裡的醫療隊則多了一名小護士。
但在幾步開外的地方,馬彤同志卻是一臉驚詫看着紅軍戰士用餅乾“誘拐”小正太和小蘿莉,“……我說,尋淮洲將軍,你們紅軍就是這麼招兵的?不是應該每個村子裡出幾個人,披紅掛綵去當紅軍嗎?”
“……呵呵,你說的那是在後方的蘇區根據地吧!”尋淮洲師長哭笑不得地答道,“……眼下是在沒有建立政權的白區,誰會去弄那個道道!給你管飽飯還能有倆個零錢花,這就是如今當兵最好的待遇了!”
——在很多時候,那些老同志們投身革命的理由,真的就是這麼簡單……
就在天擦黑的時候,兩架開着雪亮大燈的直升機伴隨着隆隆的轟鳴聲,降落在了安亭鎮的這座破廟外。
又過了一會兒,一排排粗大黑硬的巡航導彈,泛着駭人的金屬光澤,悄然聳立在了幽深的夜幕之中。每一枚巡航導彈的發射導軌末端,都遙遙指向東方的那座巨大不夜城——魔都上海!
而在一輛燈火通明的地面指揮車之中,則不斷傳出一陣陣令人感到心情緊張的電子音。
“……地形匹配製導數據開始輸入,預定沿吳淞江和黃浦江向上海市區運動……”
“……地面小分隊已經攜帶激光指示器和遠程加密電臺潛入市區,隨時可以執行精確引導任務……”
“……滴——導彈發射準備工作已完成,請開始設定倒計時……”
“……很好,讓潛入市區裡的那幾只吸血鬼,務必幫咱們把點給踩準了,任何一個日軍據點和每一艘日本軍艦都不要放過!”王秋心情愉悅地用彩色油性筆在導彈外殼寫上“merry_christmas(聖誕快樂)”的字樣,同時吩咐說,“……然後給竊據上海的日本鬼子,送去一份讓他們終生難忘的聖誕禮物!”
而在同一時刻的上海灘,無論是正在歡慶聖誕節的歐美僑民,還是一心趁火打劫、躊躇滿志的日本軍人,又或者是那些自詡爲看慣了世間風雲變幻的“滬上聞人”們,都對他們即將降臨的命運恍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