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理智沉穩聞名於市籃球賽的秋陽第十二初級中學程篁程隊長,不會僅僅因爲一句連出處都模糊不清的情詩便對倉央嘉措這個人設如癡如醉,在看了許多關於倉央嘉措的大家傳記,以及在閱讀完許多歷史大家合力撰寫出的倉央嘉措傳記之後,程篁的確願意相信,瀟灑的六世達-賴是在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跟一個像他詩中那樣美好的女子度過了餘生,程篁想象過那副場景,那個讓六世達-賴一見傾心的女子,攜帶者一身洗也洗不盡的雪山春色,那雙如雪域高原一般純潔的眸子微微閃動,身邊便冒出來鮮嫩的花花草草,當那種雪域姑娘特有的笑容出現,所處之地即便荒草重生也一瞬如江南山水,揮手間,六塵境界到處都是她撒出的花種,開滿世間。
程篁看着面前背了一遍又一遍忘了一次又一次的英語單詞,自嘲一笑,正經東西沒背多少,課外的古今中外的詩詞歌賦倒是記住了一大堆。想想以前的自己,在看看現在的自己,程篁突然有種自慚形穢的錯覺。
程篁還記得在學《魚我所欲也》的時候,被老師點起來抽查背誦,在一開始就不自覺的笑出了聲。那時候的他還沒有像現在這麼內向不敢說話,是個標準的三好學生,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既能帶着學校裡的兄弟們在市裡舉辦的籃球賽上一舉奪魁,也敢在回答問題的時候故意標新立異,大膽說出跟別人不同的答案引起一片讚歎。
所以當那個看上去很嚴厲實則深諳儒學溫文爾雅之道的語文老師問他爲什麼笑的時候,程篁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當着全班人的面朗聲說,不知道孟子這篇文章是在講什麼,說乞丐面對提到自己腳邊的飯食會不接受,這顯然就是爲了證明自己的論點強行扯上去的東西,古代面對圍城和戰爭,老百姓甚至易子而食,孟子顯然是在把儒家的空口白話精神發揚光大,懷着一腔不合時宜的理論,去施展不符合那個時代的抱負,而且文章一開始說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就顯然是爲了....
程篁當時本想說,這句話是爲了強行扯出孟子自己的觀點,結果他突然意識到,那確實是爲了引出觀點的類比,所以只能放掉這句話,接着說他原本想說的觀點。
他接着說,雖然這篇文章講的爲了道義可以不要生命這點,他不反對,但是——
“但是什麼,”語文老師的表情一如往常的嚴肅。
“但是在兩個東西里必須選擇一種的說法,我不認同。”尚處在變聲期的程篁坦蕩答道。
“嗯,說清楚你的想法,是在某種情況下不認同,還是不認爲....”
“我從根本上,就不認爲會有哪件事,是必須要放棄一個來保全另一個的。”程篁沒等嗓音厚重醇正的語文老師說完,摸了摸鼻子,搶着說道。
程篁看到語文老師那張向來嚴肅的表情,此時卻像是看到了什麼開心的事一樣,帶上了一抹笑容,他心裡愈加淡定,聽見語文老師反問道:“那你剛纔說贊同在某種情況下,爲了道義可以放棄生命,這不就是認同了這種選擇會出現嗎?”
“這種情況只會出現在實力不夠的時候,”不同於老師的每聽完程篁一句話都要思考一下,程篁在語文老師的話音剛落時就立刻說出自己的觀點。一大一小兩人在程篁一聲嗤笑之後,迅速進入了辯論的狀態。
代表着反叛精神的程同學身後如燃起熊熊戰火,繼續發言。
“比如兩個國家打仗,弱小的一方肯定會需要作出各種策略,但是強大的一方,可以按照最快速的方式,選擇聯合其他的國家,用絕對的兵力來贏得戰爭,就算不說軍事力量,聯合周圍國家孤立這個小國,一樣能毀滅他。不得不做出選擇,只是因爲實力不夠,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只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給自己人力不及找的藉口。”
程篁當然有足夠的底氣來說這句話,因爲他背後有人,他也知道任課老師幾乎都知道他的家境,所以他才能這樣肆無忌憚的在課堂上公然對着老師闡述自己違背課堂主流思想的異端邪說。
但程篁也清楚,老師們不會因爲他的家境而縱容他擾亂課堂秩序,所以他也只是老老實實地上課,做一個學生該做的事,從來沒有過違反校規或者故意挑事的行爲,此時的意氣風發,也是因爲看不慣這篇文章勸人向善的表面下流露出的一種高高在上的口吻,一副爲了道義而死是多麼高尚多麼正義的樣子,被這種話騙去枉死的人還少嗎?彼時血氣方剛的程篁不顧其他人的眼光,直視着講臺上的語文老師,撇了撇嘴,滿臉不屑,給神經正處在緊繃狀態的班級同學當頭澆下一鍋熱油,“說實話,孟子說的,提倡爲了道義放棄生命,我也不贊同。”
班裡瞬間安靜到只剩下窗外傳來的遙遠車聲,接着便是一片譁然。
不反對和不贊同,兩者顯然大相徑庭,前者表示程篁留給這篇入選教科書的經典文章一份臉面,表示他所反對的只是文章的一部分內涵,而後者則意味着他選擇跟這個儒家聖人的觀點站在對立面。
正方辯手語文老師顯然能看清程篁故意露出的不屑表情,扶了扶眼睛,臉上露出了笑容,絲毫沒有代表同僚對這個膽大包天的毛頭小子一記當頭棒喝的念頭,只是依舊循循善誘道:“爲什麼,這可是幾千來留下的文化精髓,你爲什麼不贊同這個被選入教科書裡的觀點。”
說完後,他笑了笑,略帶詼諧的添了一句,“咱們程隊長有什麼想法,大可以說出來,不用給我這個,儒生,不用給我這個儒生面子。”
班裡出現稀稀落落的笑聲,一些知道“儒生”這個偏僻詞彙意思的男生滿臉驕傲的對着自己正處於豆蔻年華的俏麗同桌炫耀自己的知識。
如果換做其他學生,在老師的這一手看成渾然天成的救場之下,心裡一鬆,多半就要露出屬於學生面對老師本能的怯意,然而程隊長不愧是在市籃球賽上敢當着裁判的面大放垃圾話的狠人,依舊不動如山。
“打個比方,”程篁依舊直視語文老師的眼睛,絲毫沒有因爲他站在文化制高點和地理制高點——講桌上就露出絲毫怯意。
“我想把文章裡的生命,換成一個同等的東西,即,爲了活下去而工作。”
“很好,繼續。”不同於一時熱血上頭就敢高談闊論對聖人文章品頭論足大加批評的程篁,講臺上的語文老師顯然心平氣和了太多,從頭到尾都在鼓勵程篁影響他趕課進度的肆意妄爲。
“舉個例子,一個三口之家,母親是全職主婦,只在家帶孩子,父親承擔着這個家所有的經濟壓力,自然而然,父親的工作便是這個家庭的生命來源。那麼,假如父親的上司是個貪官,那麼,父親的工作,實質上就是在幫這個貪官。所以,如果這個父親跟孟軻一樣,是個爲了道義而可以不要生命的人,他這個時候就應該放棄自己的工作,改換門庭。”
不說孟子而直言孟軻,程篁顯然有些動了真氣。
“‘改換門庭’這個詞用的很準確,提出表揚。”語文老師適時點評道。
“謝謝老師,”直呼聖人名諱的程篁竟出奇地尊師重道,繼續理直氣壯道,“假如這個父親的上司,是個有權勢的貪官,而胸中懷着一腔道義的父親,因爲看不慣貪官的舉動而辭職,之後,貪官可能會因爲父親的這一舉動,故意在暗中使他找不到新的工作,而且,即使在父親可觸碰到的範圍內,有相同等級的官員不畏懼貪官的權勢,這些同等級的官員也未必會喜歡一個這麼剛直的下屬,因爲‘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是一個下屬的本職。作爲一個領導,難免會在某種時刻不得不違背良心做一些事,而這個父親的所作所爲,則讓領導們看見他是一個具有道義的人,但不是一個能完成自己命令的合格的下屬。”
語文老師沒有說話,只是點頭示意程篁繼續。
“除非有更高層的官員對父親非常賞識,給他一個適合他性格的職位,例如我們耳熟能詳的包拯。但是,爲了這樣一個小員工去費這些力氣,在層次——階級跨越過大的領導眼中,是不值得的,所以,父親爲了‘道義’的離職,相當於葬送了一家三口的的未來,在我看來,如果他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一定會選擇繼續在這個貪官下工作,然後,他能夠有三種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我很好奇你的三種方法。”語文老師雙手撐着講桌,鼓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