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除夕的鞭炮聲過後,就算是正式進入弘治十一年了……
身處其中的人也許並未察覺,日子其實一天天過得飛快,冬去‘春’來,除夕之後是元宵,元宵之後又是龍擡頭,不知不覺,枝頭吐了嫩芽,簇擁着粉嫩嫩的嬌蕊,‘春’分過後,清明又要到來了。
在北方或許還寒意未退的時候,南邊卻早已是一派雜‘花’生樹,草長鶯飛的氣象了。
沿途處處燦爛,入目繁‘花’的‘春’景,令人見了便心生喜悅,‘精’氣神彷彿也跟着飛揚起來。
卞文棟也不例外,看着兩岸的新綠,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彷彿將心頭這些年來所有的怨氣都傾吐乾淨。
他已經連續考了好幾年的舉人了,奈何運氣不佳,都沒考中,索‘性’放棄了這個念想,轉而做起別的打算。
科舉就像獨木橋,橋那邊是通天大道,天下的讀書人個個都想過去,最終能擠過去的人終究是少數。
卞文棟也是那些不幸運的人之一,只不過他沒有像許多落榜士子那樣自怨自艾,在連續嘗試三次,發現自己很可能不是那塊料之後,他就當機立斷,決定不再將一輩子都耗費在科舉上面。
這年頭讀書人不讀書,能選擇的餘地就比較小了,要麼回家種田,但卞家家境不錯,用不着卞文棟去當農夫,要麼周遊四方,卞文棟覺得那樣太不務正業,所以想來想去,便準備到南方看看,做點小買賣。
正好一位至‘交’好友的表兄在南方做生意,聽說江南富庶繁華,處處皆是財富,卞文棟就一路南下,準備到寧‘波’去見好友的表兄,再作打算。
他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從未到過南方,這一行逐漸往南,所見所聞果然令他吃驚不小,越往杭州寧‘波’的方向,城鎮就越是繁華,不說別的,單是穿着打扮,就比北方更加漂亮時興,而且風氣也更爲開放。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卞文棟自忖也不是那種啥事不懂的書呆子,讀書歸讀書,起碼還是會關注天下大事的。
他知道弘治三年朝廷派汪直提督寧‘波’,驅逐倭寇的事情;
也聽說了汪直組建的大明水師在弘治六年將倭寇徹底驅逐乾淨的事情。
還聽說弘治七年的時候,朝廷同意汪直上疏所請,擴大勘合貿易的範圍,逐步開放民間海禁並徵收商稅的事情。
但出這一趟‘門’,他發現自己不甚瞭解,聞所未聞的事情也有很多。
譬如在離杭州不遠的某處客棧下榻,卞文棟聽自稱出海歸來的人說,這大明以西,並不唯獨大明,還有許多個國家。
當時卞文棟就說:這我知道,不就是‘交’趾,天竺,暹羅嘛!
誰知卻被對方嘲笑:這都是哪年的老黃曆了,現如今誰不知道有這幾個國家,我說的是更西邊。
卞文棟很不服氣:更西邊,那不就是大食麼!
對方還是搖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比大食還西!
這下卞文棟認定對方就是個牛皮吹上天的,也懶得和他說話了,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卞文棟富家子弟出身,雖然是打着做買賣的主意,身上其實也不缺那幾個錢,到了杭州這個人間天堂,便準備好好遊玩閒逛一番,誰知在茶樓書肆裡流連幾天,他才發現無知的那個人竟然是自己?!
什麼歐羅巴,什麼意大里亞,什麼亞墨利加洲,什麼泰西,紅夷,和蘭,佛郎機,這些如同天方夜譚,繞得他暈頭轉向,卞文棟差點以爲自己來到了異國!
杭州城果然繁華,除了和自己一樣黑髮黃膚的同胞之外,竟然還有不少高鼻深目,金髮碧眼的異族,就跟傳說中的‘色’目人一樣,卞文棟不是沒在書上看過前元時四方異族匯聚的情景,可是親眼見到的時候,他依舊受到了不少衝擊。
聽說這些人不叫‘色’目人,而是來自一個叫歐羅巴的地方,當地人稱其爲泰西人,他們是從大食輾轉過來的,也有個別走的是海路,不過海路路途太遠,風‘浪’也太大,經常會中途翻船。
聽說泰西那邊諸國林立,大明一國的疆域就與歐羅巴一整塊大陸相仿。
又聽說歐羅巴那邊有兩個很強大的國家,他們的水師非常厲害,經常出海航行,因爲原本很窮,不得不從各地搶掠黃金財寶回去,這才使得國家漸漸富裕起來……
嘖嘖,這等強盜行徑,簡直有違聖人教誨,難怪如同未開化的蠻夷,與我□□上國如何能比!
不管卞文棟如何在內心吐槽,這一切所見所聞令他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像所有剛剛從北方南下的人一樣,他從嘲笑質疑,不屑一顧,到漸漸動搖,懷疑自己,再到親眼所見,震驚無比,內心鬆動,最後半信半疑。
與別人有所不同的是,卞文棟的‘胸’襟更加寬大,眼界也更加開闊,所以更容易接受這些“荒誕不羈”的新事物。
到了杭州之後,卞文棟本來想走陸路到寧‘波’,但有人跟他說,現在在杭州可以從海上走,坐船到寧‘波’,這樣會更快,現在官府和民間都開闢了這樣的航道,路費比坐馬車還更便宜些。
許多北方人從未嘗試過海路,一看到遼闊的大海就‘腿’軟,擔心風‘浪’,擔心翻船,擔心有去無回,卞文棟卻興致勃勃地找到了當地專‘門’做海運營生的商船,雖然吐了一路,直到下船‘腿’還是軟的,但也見識到了別人口中廣袤遼闊的大海。
驅逐倭寇,開放海禁,到底是對還是錯?
自從弘治四年,就這個問題,朝野上下就已經爭論不休,有的人甚至罵汪直是權‘奸’,罵唐泛是宦官的靠山,更有人感嘆商人本是賤業,如果人人見到開放海禁有利可圖,連農夫都放棄耕地轉而去經商,那天下可要大‘亂’了!
但日久天長,這樣的聲音卻越來越小,因爲放開海禁對朝廷帶來的好處是很明顯的,別的不說,每年流水一樣進入國庫的銀兩,那都是實打實的,不是許多人的口舌詆譭就可以抹殺掉的功勞。
卞文棟只是一個小小的秀才,他不知道在這些事情背後,到底蘊含着多深的含義,更不知道唐泛究竟在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但他所能看到的,是江南有別於北方的開放包容,富庶繁華。
聽說寧‘波’城內的生意人不少,百姓也因此得了不少實惠,卞文棟很難爲此描繪得更加具體,但就他看來,寧‘波’城的繁華,的確快要跟京城不相上下了,而在十年前,這裡也不過是江南稍微繁華一點的城市罷了,甚至沒法與杭州相比。
前來接他的好友表兄叫高暢,對方聽了卞文棟的感想,很是訝異地笑道:“良才兄適應得可真好,就我所知,有不少北方人來到這裡,一時半會都覺得很難接受呢,我還見過一個老夫子,大聲感嘆大明都快讓夷人給佔了,跑到官府去要求官府驅逐夷人呢!”
卞文棟不以爲然:“若夷狄入中華,肯受中華教化,爲何又不能包容接受?想當年大唐盛世,長安城可遍地都是胡人,難道如今咱們反倒比不上古人麼,這未免也太可笑了!”
高暢笑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麼想的,聽說廣州那邊見了寧‘波’的境況,眼紅得很,也給朝廷上疏,想將市舶司的規模擴大,專做南洋那邊的勘合貿易了,省得南洋諸國都跑咱們寧‘波’來了!”
卞文棟見他語調輕緩文雅,衣着整潔舒適,日子想來是過得很不錯的,難怪都在這裡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沒有再回北方了。
“我初來乍到,有許多事情不懂,還得向心悅兄你討教纔是!”
高暢笑道:“你是正雅的至‘交’好友,那也就如我表弟一般,不必如此客氣,有什麼我能幫的上忙的,儘管開口!”
卞文棟:“敢問心悅兄,在這寧‘波’城內,要做什麼營生纔好?”
二人正從港口往城中最繁華處走,高暢要帶他去吃飯,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話,步伐也不快。
高暢就道:“這你可就問對人了,照我說,寧‘波’處處皆是……咦?”
他的話沒說完就停住了,卞文棟等了半天沒等到他的下半句,只好循着他的視線望去,想看看是什麼忽然吸引了對方的注意力。
卻見前方不遠處一行人走過,被簇擁在中間的是兩名男子,一人青衣‘玉’帶,一人寶藍直裰,雖然他們都穿着常服,但從他們周身的氣度和出‘色’的容貌上,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尋常百姓,更不必說他們左右還有隨從。
“那是……?”卞文棟以爲高暢看見了熟人,畢竟對方在寧‘波’城待了不少年,據說在官面上也有不少人脈。
“那是寧‘波’提督汪公公啊!”高暢帶了幾分興奮,目不轉睛地瞅着。
什麼!卞文棟連忙睜大了眼睛,生怕自己看少幾眼,這可是聞名遐邇的人物啊!
汪直驅逐倭寇的事情已經成了一段傳奇,有他在寧‘波’城坐鎮,大夥都覺得安心,更將其視爲寧‘波’的保護神,據說還有人要爲汪公公立生祠,汪公公自己倒是樂意,只是被唐泛一封信給勸阻了。
當今天子對這位軍功顯赫的宦官頗爲信任,就像當年永樂帝信任三寶太監一樣,君臣相得,又是一段佳話,隨着早年西廠的事情逐漸淡去,如今人們能記得的,反倒是汪公公打敗韃靼人和倭寇的那些事兒。
也不是沒有言官對其進行彈劾,不過因爲皇帝的信任,汪直自己又爭氣,倒也沒什麼可抹黑的把柄,彈劾者能翻來覆去拿出來說的,不過就是汪直‘性’情跋扈,早年建立西廠等等罷了,根本動搖不了汪公公分毫。
“那汪公旁邊那人是?”卞文棟疑問。
對方明顯不是宦官,但氣度上也不落下風,滿身的儒雅清雋,看上去又不像純粹的讀書人,像汪直這樣驕傲的人,在那人旁邊卻隱隱有幾分禮讓的姿態,這實在是令人稱奇。
高暢看了好幾眼,答非所問:“聽說內閣唐首輔近日返鄉掃墓拜祭先祖,他老家在鎮江,離寧‘波’還有段距離呢。”
“心悅兄是說……?!”卞文棟琢磨了會兒,不由大吃一驚。
再仔細一看,那人風儀行止如此出衆,可不正像是……
“我也只是瞎猜罷了,寧‘波’乃至浙江的官員我都見過不少,可沒有這號人物,再說以汪公的地位,浙江哪一號的官員也不用勞動他親自出迎罷!”高暢笑了起來,拉着他,“走走走,那些大人物的事兒咱們可管不着,先到會仙樓去,我已經訂了一桌酒席,好好給你洗塵!這會仙樓可是寧‘波’城內數一數二……”
卞文棟又忍不住回頭看了好幾眼,然後才隨着高暢的腳步,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