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中再度一變,盈盈碧光彷彿漫天流螢飄灑,翠嫩得好似能癒合難愈的傷,宛若熒惑春意,染了香`腮雪,濛濛亂撲舊人面。
渡彌仙尊看着靜候於殺陣中的那個佝僂身影,眸子中的凝重顯得愈發深沉,碧光顯化更加莫測,直如波光嶙峋。
劫中身,見舊曾,飲冰浮沉,恩怨猶溫,從來劫數避不得,只緣身在最高層。
“故人一別,不想再次相見,卻是於殺劫中會面,實在是世事難料……”竭載仙尊咳嗽着,依舊是行將就木的模樣。
渡彌仙尊淡然開口,“第一次淵劫你救了我一命,第二次淵劫我替你擋了劫數,不想在這第三次淵劫中,卻是要你我來分出生死。”
在竭載仙尊的身後,祭祀宏音越發浩大,更有異象紛呈顯化,有歌贊天地,有拜請日月,有先民茹毛飲血,有勇士殺退兇獸……各種奇幻景象,好似一部沉重而無言的史書。
青冥中倏地爆發出重重的“咚咚”聲,好似以天雷爲槌敲打戰鼓,又似有無形的凶神法相逐漸甦醒,整個青冥有了心跳脈動,令人搖魂蕩魄。
巫道元神艱難地擡起了眸子,似是冷漠地看了一眼劫宗元神,“過去的便過去吧,莫非你以爲我殺不得你?”
空曠的劫陣瞬間化爲了絞殺的戰場,無數身着獸皮的上古先民現出悍勇的身形,驅使虎豹向着碧光撲了上來,烈烈的戰歌出現在青冥中,出現在殺劫內,帶着一種悽婉卻恐怖的壯麗。
“生不爲罪,活不爲罪,殺不爲罪,祭敬天地不爲罪……
無數先民之魂衝着碧光團團圍打,爆發出狂野的喊殺聲,震耳欲隆,間雜着獸靈嗜血的嘶吼,如神如魔,好似長長的火燒雲,殺威慘烈。
爲何巫恨別府的金丹遠少於其它天宗,你難道真的不知不覺?
死不言悔,別不言悔,戰不言悔,刻法於骨不言悔……”
更何況,巫道真的消失了麼?我玄兵劫宗煉器七法,三法根於巫道血煉之術,刑天之主親口承認,他煉製的三尊後天神魔均有參考巫道神韻!
抱殘守缺,妄求永在,這殺身劫數難道還不是自己招來的?”
誠然,天地中還未有淵劫之時,巫道曾爲顯道,不過沒有什麼會是永久不變的,天地會變化,於是有了淵劫,人道也會變化,於是便有了更多的天宗。
無數先民的影子彪悍地撞到了碧光之上,炸音如密雷霹靂,旋即又如琉璃破碎一般化爲了飛火流螢,不過,洶涌的戰歌好似傾天席捲的浪潮,撼動着死寂的青冥,也咆哮着不屈的意志。
“渡彌,你眼下沒有九階仙藤,爲什麼要來送死?明明看到是我,你爲何要來?”
而巫道依舊詭異兇蠻,於是,抵擋不住滾滾逝水的滌盪,抵擋不住煌煌日月的煎熬。
竭載仙尊直起了佝僂的身子,手中已然出現一柄金色戰戈,無數兇獸魂魄纏繞在戰戈刃間,有兇虎張口怒嘯,有神鵰揮展雙翅,有巨蟒拍水擊浪……
“巫道式微是人道的選擇,更是衆生的選擇!
只要破劫而出,這亙古月色,這瀲灩星河,便有資格繼續看它鮮活,笑言舊日曾有劫波。
竭載仙尊幽幽看了劫宗元神一眼,眸子中只有沉寂和冷漠,到了這殺劫之中,只能有一人破開劫數,他本以爲劫宗元神不會來,可惜,對面還是來了,既然如此,一切的恩怨便於此一併了斷吧。
“那伱覺得憑你就能殺了我?就能毀了巫道?”竭載仙尊的眸子中多出了一絲嘲諷,甚至宛若野火那般洶洶逼人,“這是我的劫數,也是巫恨別府的劫數,但既然是劫數,那便有法可破,你身爲劫宗元神,自然應該清楚這一點。”
同樣的,竭載仙尊也在對面的面容中看不到任何退避之色,彷彿這殺劫就如拂面的春風,淡向空來,淡向空去,無憂亦無怖。
“天地入劫,故人入劫,我不得不來。”劫宗元神長長嘆了口氣,微微頷首一禮,他生平第一次死劫,便是被竭載仙尊所救。
渡彌仙尊垂下了眼簾,似是不忍看這些被遺落在逝水中的蠻法修士,執着堅守着早已化爲幻影的殘破堡壘。
對面說得不錯,只要是劫數,便有破劫之法,殺伐是破開劫數最直接的手段,便是天子圍攻,妖聖伏殺,只要你神通道力夠強,照樣可以將劫數消弭。
渡彌仙尊沉默地點點頭,和竭載仙尊對上了視線。
“呵呵,我不過想求一個巫道長存,哪裡錯了?曾經的我向人皇低了頭,現在的我選了人妖祥和……”竭載仙尊怒目圓睜,恨恨出聲,洶涌的殺氣沖天而起,如巨嶽,如汪洋,如巫道萬古長存浩蕩。
轟!
巨大的金戈斬在了碧光之上,撕裂出一個巨大的缺口,“轟隆”巨響,似是驚雷霹靂,駭人心神,又似將碧海雲天捅破窟窿。
渡彌仙尊的眸子中,光芒宛若雷霆灼灼,更有着痛心疾首的惋惜,亦有着凜若冰雪的寒意。
面對可能的身死道消,對面卻是如此地沉靜,竭載仙尊不由得輕輕哼了一聲。
一株仙藤從劫宗元神的指間蔓出,剎那間已是撐天而起,宛若一頭虯龍昂揚騰空,散發出幽邃不可測度的戰意。
“仙藤只有六階,已是目前能達到的極限了,不過,我劫宗煉器自有玄妙,殺劫亦爲洪爐,我來相送故人,也是祭煉法寶,竭載不會怪我太過功利吧。”
盈盈碧光在青冥中盛放開來,霎時間青光茫茫,洋洋灑灑,綠光豁然暴漲。
萬頃碧動搖,且將人心觀照,劫中付得快與痛,懸心生春草。
“如此甚好,一舉兩得倒也真是不錯,可見你玄兵劫宗的煉器之道,果然得了真趣。”竭載仙尊無所謂地開口,面容上不見半分動容,手中的金戈卻是毫不容情地揮下。
森然的殺意從他已然變得健壯的戰體中散發出來,穿透了恩與怨,穿透了因與果,無論對面有着怎樣的誠意,有着怎樣的謀劃,都無關緊要。
於天地執銳爲巫,於乾坤血祭爲巫,行驅獸喚靈爲巫,行卜天問未爲巫……便是有諸多血腥不便,但這就是巫,也是他的道!
下個瞬間,青冥中本無一物的虛空已然生出玄妙,好似化作噴涌的活火山,極狠極戾之性猛然爆發開來,映得整片青冥殺機凜凜,宛若巫道元神眼中的森森寒光。
渡彌仙尊淡淡掃了巫道元神一眼,“有人告訴我,以爭求和方有和,況且天地中本不該是這個樣子。
竭載,你我都活得夠久了,久到可能已然忘了最初的本心,不該是這個樣子。”
劫宗元神曾問過自己,元神就是修行的盡頭麼?九階靈寶就是法寶的極限麼?這個問題他沒有在自己身上找到答案,就如金丹破入元神時所要面對的知見障,元神的前路,天地的極限,渡彌仙尊沒有找到方向。
太過漫長的歲月似乎也在慢慢改變他的信念,不是消磨,他知道自己的道心依舊堅固,但作爲長生的元神,看待問題的角度終是不一樣了,就如翩躚的蝴蝶之於懵懂青蟲,就如無須落地的青鳥看向無翅走獸。
忽然有人向他提了一個問題,爲何要有淵劫?區區數言恍若洶洶的天劫落入劫宗元神的靈臺,對啊,爲何會有淵劫?
他沒給出答案,而那人卻自言自語說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天破了,當煉石來補;洪水來了,當挖渠歸海;若有山阻路,定要挖空鑿開,若是太陽太多……” 那人沉默了幾息,旋即慨然開口,“……那便將之射下!天地不順意,便要革天地!”
後面的事,劫宗元神親眼見證了,兩位明凰先後隕落於天地,渡彌當日大醉一場,第二日便親手拔`出了白玉京的六階仙藤。
在這天地中活得太久,倒是多少有些惜命了,可笑!
現在,就是煉兵之時,也是證心之時。
錚錚殺劫入陣,映青冥曜,一鏡澄靈霄,徵去伐來路迢迢,付與仙藤夭夭。
被人鞭起龍行雨,引得碧光不勝涼,慚愧!
“很好,你敢拿六階仙藤來試我這七階巫器的鋒銳,該說你自信呢,還是說你狂妄呢?”竭載仙尊微微頷首,神色中甚至多了一抹笑意,卻是寒冷若冰。
彼此都有着自己的堅持,彼此都有足夠的理由來破開劫數,那便以神通和法器來決定生死吧。
只要這一關過了,巫道便能渡過淵劫,繼續屹立於天地之中,若是這一關過不了……
竭載仙尊幽幽看了一眼某個方位,妖師正靜靜立在那裡,被諸位妖聖拱衛着,第三明凰立在他的身側。幸好自己已然留下了後手,便是破不開劫數,也不會斷了巫道的傳承。
更何況,巫道的玄妙又豈是外人所能細知的……
兩位於天地中長生久視的元神彼此對視一眼,皆是感應到對方的堅持,同在劫數之中,好似蠱蟲,又似困龍,所幸可以各憑手段,以自身的意志和神通,踏出生天。
兩人同時頷首,就如昔日老友擦肩而過,消失在茫茫人海,異途於滾滾紅塵。
仙藤蔓延開來,須條宛若翠綠龍蛇,初時不過碗口粗細,瞬息之間,已然暴漲爲青冥中的森林,彷彿要填滿劫陣中的所有方位。盪漾的碧光愈發青翠,濃郁得好似能滴下水來。
無數的先民幻影,兇獸幽魂皆是化入了碧色光海之中,再沒了半點聲息,恍惚間,仙藤彷彿撲捉到了天地間的神秘玄機,愈發靈動起來。
“喝!”
竭載仙尊沉沉出聲,無數兇魂盡數斂入金戈之中,明亮的刃鋒中已然生出諸多獸影猙獰的身影,甚至爆發出雷鳴一般的嘶吼,漫天都是森森血腥之氣,直欲將整個青冥掀翻。
戰巫萬獸戈由巫道從上古蠻荒時代祭祀至今,受了無數血祭,在七階靈寶中也是極爲兇戾的殺伐利器。
碧光和金戈再度撞到了一處,激盪起漫天光雨,幻美無儔,不過所有人都知道,在這至美至妙的奇景中,蘊藏着至兇至厲的殺伐。
咣!咣……
黃呂大鐘般的聲音,響徹在青冥之上,激盪着碧光恨潮,夾雜着無懼生死,愈發洶涌澎湃。
這一次的攻擊,不再是兩位元神試探性地出手,而是以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意志,甚至拼上了性命使出的神通手段,沒有絲毫保留。
破劫者可得天命,可順己心,繼續逍遙於天地兩間,淡看春秋,行雲載夢。
在激盪的一瞬間,圍觀的諸聖只看到,一株碧綠化爲了海,將至銳的金戈緊緊裹住……
一片碧光籠罩的幽靜中,竭載仙尊衝對面拱了拱手,“怎麼,下不去手?”
渡彌仙尊沉沉嘆息一聲,定定看着巫道元神,旋即遺憾地點點頭。
剛剛的一擊,彼此道力相當,他能勝過對面,並不是神通更爲高妙,恰恰相反,對面的底蘊卻是要強過他。
但戰巫萬獸戈戾氣太重,令玄兵劫宗勾連的暗皇氣運有所激盪,從而造成了金戈的一絲反噬。
雖然只是一瞬,已然決定了勝負,更是決定了生死。
竭載仙尊的聲音已然有些飄渺,似是陷入了長遠的回憶,
“我守着這條道途這麼多年,這就是我的意義,你應該懂的……”
“難道巫道最初是爲了存在而存在?”劫宗元神於碧光中慨然而言,神色中的堅持不弱對方半分。
“你贏了,你說是就是吧,雖然我未能過得劫數,但巫道絕不會斷絕。”竭載仙尊淡然笑了笑,眸子中有着死前的祥和。
而在他的手中,戰巫萬獸戈已然緩緩化爲虛影消散。
渡彌仙尊點點頭,沒有反駁對方,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點體面還是應該留給一個元神的。
以後的事又有誰能預知呢,不過路既然選錯了,當入劫數,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
“我只是想守着這條道途……”竭載仙尊幽幽出聲,眸子中的清光愈發明亮,若月光照雪,極爲清麗,更有無悔。
下個瞬間,碧光之間,仙尊再無言辭,唯有長久的沉默,似在詰問天地,也似在詰問劫數,值得麼?
渡彌沒有說話,同樣的問題,在入陣之前,他已然問過了自己的道心。
值得!
劫裡已知明光至,碧藤不嫌春色晚。
七階仙藤立在仙尊身側,微微晃動,似是表示了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