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
灼灼的鳳息一閃而過,不僅盞中的茶水瞬間爆裂開來,就連茶盞本身也飛快融化爲一灘晶瑩的琉璃,原本清涼怡人的殿室瞬間熱氣蒸騰。
第三明凰的眸子中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檀口微微張開,如仙玉顏更是倏地變爲煞白一片,卻見她輕輕`咬了咬嘴脣,似是不信,亦有難堪,勉強擠出的一絲笑容中也充滿了苦澀。
“雲真,怎麼看?”
明凰的對面,迦雲真坐得筆直,彷彿往日裡那個談笑風生,悠悠灑脫的妖師已然死去,僅剩下一個空空的軀殼,填充着至深至真的瘋魔與冷靜。
他的青絲已然盡數變白,眼角後方也出現了淡淡的皺紋,飽含`着滄桑的印記,彷彿逝水蕩起的漣漪於此波光粼粼。
“不會沒有代價!”
妖師再度瞥了瞥靈訊中的光影,淡淡出聲,消息是第八明凰從東雍加急送回的。
僅此一句,卻教第三明凰幽幽長嘆一聲,如玉靈心都似出現了絲絲龜裂,似是不甘,亦有悵然,若是僅僅負出代價便能令天魔真脈隕落,前兩次淵劫中,怕是各大妖廷和人族天宗都會欣喜若狂。
這可是窺真魔脈啊!當年,龍宮和鳳廷亦曾被其算計,差點反目爲仇,龍家先祖願意化龍爲人,似乎亦有此脈天子隱在暗處推波助瀾,這才導致第七明凰後來生出了心魔。
窺真,破滅,落塵,若花,四大天魔真脈降於此方天地,殺得人族僅剩一域之地,也令所有妖聖不得不抱團求存,這才組成了早期的妖廷。
結果,第三次淵劫還不到千年,窺真魔脈盡數入劫,一個天子都未曾走脫。
“刑天之主煉了共工針對龍宮,又煉出后羿剋制我真鳳一脈,讓我等有力難施!眼下又有麒麟深得天地之眷,窺真魔脈覬覦於他,卻應了劫數……
人族的道子層出不窮,這劫爭開始的一千年當真難熬!”
第三明凰身心俱疲,鳳息彷彿在胸口和喉嚨熊熊燃燒,令她感到心尖也被燎得焦灼無比。
迦雲真輕輕搖搖頭,語氣顯得依舊清冷,“好在,經過這些年,終是確定了默舒並不能識破明凰的真身,所以,他不可能每一次都賭對,只需要他錯上一次,必然就會浪費落鳳箭,也必然會露出破綻。
而且,這些年默舒幾乎都不曾現身,可見藍菩大聖對他造成的傷勢非同小可。”
“說起來,若不是雲真主持,怕是我禽屬已然方寸大亂了……”
明凰聽到妖師所言,恰如清涼之意撫了她的身心,只覺得渾身一輕,那靈臺中的焦灼方纔平息不少。
迦雲真淡然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是再次點開了光訊細細看了起來,反覆看了很久,甚至第三明凰都有些好奇,他到底在看什麼?
“雲真,可是看出了什麼端倪?”第三明凰猶豫了一下,終是開口詢問。
迦雲真沒有說話,只是皺着眉坐在那裡,妖氣一閃,已然凌空出現了“鄭景星”三個字,旋即又陸續出現了“文婉兒”、“姬催玉”、“易皓沉”的名字。
最後,迦雲真眉眼一凝,“天魔宗”和“戮族”同時出現在名字之後。
“明凰,若你是命曇宗的奸細,我雖是心裡懷疑,卻拿不出任何證據說服其她明凰與其它妖廷,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清冷凜冽的聲音迴盪於殿中,如同將第三明凰浸入一汪至寒至冷的冰泉,令她周身一凜,微微顫慄。
她當然不可能是命曇宗的奸細,但妖師也絕不可能無的放矢,既然如此來問,必然有着深意。
明凰不由得細細思索起來,視線也集中在凌空懸立的那些名字之上,恍惚間,鄭景星那三個字上似有浩瀚雷霆纏繞簇擁,而在屍鬼的名字中則似有着一種絕然狠厲,那是同死生爭豔,與霜天鏖戰的兇猛,殺身奪運等閒事爾。
“文婉兒”和“易皓沉”的名字則是沉沉寂寂。
“天魔宗”似是隱隱若現,彷彿讓人看不分明,而“戮族”卻是恰恰相反,顯出繁花盛放、精彩紛呈的明豔。
“雲真的意思,魔母並不是奪舍了文婉兒,而是文婉兒本身就是別慕呵,天魔宗一直在勾結窺真魔脈?”
清麗仙音中多出一抹了然,宛若眼前的迷霧被一掃而空,見了真景,得了明悟。
“只能說可能性極大,只是,我拿不出證據,相信東界人族諸宗也拿不出證據,總不能以莫須有的罪名,就要落罪一家天宗吧,那可是三位元神。
那悲蝶仙尊只需說一句,文婉兒長年在東雍執人皇待選之職,也曾去南域煉心,爲什麼東雍和南域的元神皆是沒有發現端倪,便能堵住悠悠之口。”
迦雲真慨然點點頭,面容上卻沒有什麼波動,輕輕抿了抿盞中的苦茶,“但鄭景星和關二山情同父子,如今閻羅天命隕落,麒麟絕不可能放任僅剩的仇人逍遙自在,所以,他一定會拿天魔宗開刀。”
“借刀殺人?”第三明凰想了想,有些猶豫地說出了答案。
“是的……”
妖師幽幽一嘆,垂下了眼瞼,細細地爲第三明凰剖析起來,令明凰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窺真魔脈盡數隕落,東界天宗沒有了後顧之憂,不會再被陷入兩線作戰,三族共伐的局面,必然會想穩住局面,甚至擴大勝機。
天魔宗和戮族的靈尊就是最好的靶子,哪怕拿不出二者勾結窺真魔脈的證據。
“可是,僅憑鄭景星的仇恨和懷疑,並不足以動搖天魔宗!”第三明凰想了想,指出了最大的問題,“他終是要回南域的,東界天宗的事情他不方便插手。”
迦雲真苦澀笑了笑,料事如神對他來說,更像是諷刺而不是獎勵,他知道,事情的發展極有可能真的會如他預料的那般。
煌煌的天地大勢,烈烈的無常人心,他看得懂,卻擋不住。
妖師盯着第三明凰的清亮鳳目,沒有絲毫退縮,不是炫耀自己的算計,而是要讓對方知道眼下的嚴峻情況,“人族的道子俱爲英才,更是各有玄妙,都是心性極堅,但所執卻有大大的不同。
就如那金倌染,最是知恩欲報,命曇宗從北疆佛脈的手中搶了她去,誰不羨慕。
還有就是那屍鬼,只爲利己,手段瘋魔,哪家天宗見了不怕,就連麒麟都被他奪了幾分風采和氣運。
至於金玉麒麟鄭景星,此子行`事煌煌大氣,我所見過的人中,也只有化……化鴻堪與他比肩。
魔母別慕呵因仰慕麒麟入魔,間接害死了三位人皇,這因果怎麼來算?!明凰想想,以鄭景星的性格,他會怎麼來還?!”
哪怕以第三明凰的聖威絕代,此時的她依舊禁不住微微顫慄,甚至感到喉頭變得很是乾澀。
人皇分爲明暗二皇,暗皇鎮守人道秘境,明皇則是協理天宗和鎮壓天地,明皇若是有爲,會是什麼場面?
第三明凰不由得想起當年人族破域而出,以中原之地爲始,生生擴出了四域之地……“金玉麒麟會當人皇?”第三明凰囁嚅着出聲,“他怎麼能當人皇,他不能當人皇!”
妖師輕輕搖頭,殿外灑入的天光落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手中的茶盞,他的臉卻是依舊隱於殿內的陰影中。
“擋不住的,不過,他既然初爲人皇,千頭萬緒想必也梳理不過來,要令天魔宗暴露,還要去尋靈尊的麻煩!”
迦雲真將手中的茶盞輕輕地放下,沉聲開口,“所以,趁他遠在東界,麒麟之運無法庇護南域之時,我們要趁這個機會收回伏龍。
不然,等金玉麒麟的人皇位格穩固之後,我擔心生出不測變數。”
“伏龍這些年雖是受了不少委屈,但心中的怨氣可能還不夠鬱結,若是此時將他帶回妖族,怕是不見得一定會選龍血。”第三明凰很是吃驚,不過也不得不佩服妖師應變極快。
“無妨,會由我來愛他教他,正好兩個落落比他稍大一些,也可以陪他學習玩鬧。”
迦雲真笑了笑,將手一攤,“明凰總不會以爲我帶不了小孩子吧,再說,我不會的話,不是還有璣啼麼,兩個落落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
旋即,他的語氣轉爲幽幽,“我一定能以真情感化下淵,爲了蛟聖的遺願,也爲了妖廷的未來……”
感受到妖師堅定的意志,第三明凰頷首一禮,誠心誠意。
一旦龍下淵到了化真妖廷,以眼前之人的御心手段,倒確實能將之拿捏得死死的,成功於龍家子嗣的身上覆蘇龍脈。
以有心算無心,南域的元神也絕不可能擋得住伏龍迴歸妖廷,龍下淵於龍家消失後,甚至可能整個龍家都毫無察覺,便是最後發現失蹤,也不會在意。
誰會去關注一個不能入道的凡人呢,哪怕他是龍家子弟。
更何況,第九明凰早就潛伏在南域,根據妖師的佈置,隨時準備接應伏龍,這樣漫長的等待,已然堅持了快要十年。
人生可憐,動心一瞬,便陷不求還,爭來爭去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浮生不悟蝶翩,忘了花底人世間。
明凰看着殿外的天光,幽幽一嘆,繼而無言,卻是爲妖師斟滿了苦茶一盞,且品餘味悠然。
……
麒麟醒了!
一衆元神長長舒了口氣,這三天來,懸在心頭的千鈞巨石終是落了地。
哪怕渡彌仙尊信誓旦旦地說,早在治療血蓮幻境之時,就曾探查過鄭景星的道體,此次療傷絕不會出了差池,不過金玉麒麟一日未醒,終是讓人難以放心。
“景星,道體可以慢慢修復,各家天宗已是在想辦法了,萬幸將你搶了回來。”軒鵬仙尊很是激動,卻是壓抑着澎湃的心緒,輕聲開口。
鄭景星險之又險地甦醒過來,但按照劫宗元神所言,受損的道體還需要靜養,不便見太多的人,所以最多讓五位元神入內看視。
南域軒鵬仙尊搶在了最前面,南辰星宗爲易皓沉出身的宗門,向東界各宗元神討了個情面,鎖龍覺僧算是代表西極,無間行走聞來富代表北疆。
最後一位,卻是渡彌仙尊招呼過來的,說是麒麟親口所言,想見上一見。
鄭景星懸在碧光中,聲音依舊有些虛弱,“剛剛渡彌仙尊不願開口,只是說先讓我修養道體,我到底是怎麼回來的?二山呢,他在哪裡?還有姬催玉,他打暈了我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衆元神當即面面相覷,麒麟口中所言,似乎和屍鬼說得不太一樣啊。
“景星,先養好傷纔是要緊的,你的陽壽虧空太多,眼下卻是不宜心神損耗太過……”軒鵬仙尊沉吟了一會,也只能順着渡彌仙尊的口氣勸解道。
此話一出,鄭景星當即眉頭微凝,俊俏面容上的表情很是掙扎,聲音更是變得極爲嘶啞,“是不是二山沒搶回來……”
“是!”
斬釘截鐵的一個字宛若九天冰河當頭砸下,沒有半分容情。
骨玉懸額的少年艱難地邁過了殿門,虛弱地似是站穩都極其不易,偏偏還將脊背挺得筆直,彷彿一柄至銳至利的刀,傷人亦傷己。
“糾纏到最後,秘藏天子已是窺破了我等所有的手段,除了同歸於盡,根本沒有別的辦法可以令天子入滅,再拖下去,所有人都會被活活拖死!
我打暈了你,對所有人都好!也算是幫閻羅天命下定決心,他甚至還和我說了聲謝謝,就因爲我讓他來賭我會不會帶你出虛天……”
屍鬼的面容上泛起一抹酡`紅,似是飲下了瓊漿玉`液,也彷彿以血吻了刀鋒,“眼下,我只能恭喜他賭贏了。
若是關二山不死的話,就是你鄭景星死,甚至可能還要連累我一道隕落!”
幾位元神輕輕嘆息,在場的眼力和神通都是不俗,已然從這隻鱗片爪的談話中,拼湊出了最終的真`相。
於秘藏天子當面,殺性屍鬼悍然出手,對象卻不是天子,而是金玉麒麟,當即斷了閻羅天命所有的退路,只能選擇與天子同歸於盡。
那關二山甚至還要祈求瘋魔屍鬼信守承諾,會帶金玉麒麟衝出虛天。
果然是個殺身破命的狠角兒!
鄭景星星眸噙淚,最終卻是微微搖頭,只是嘴角沁出的那抹殷`紅,似在靜靜闡述他心中的不甘和遺憾。
沉默良久,金玉麒麟張嘴欲言,卻是什麼也發不出來,發不出來啊!
姬催玉冷冷一笑,清秀面容映着額間骨玉,顯得極爲霜寒冰凜,“我要是活不下來,什麼都沒有意義!
我這人性入瘋魔,絕不怕事,鄭景星,閻羅天命的因果我接了,無論是你還是萬鬼黃泉宗,事後想不通,大可來試試了斷!”
旋即,少年似在諸聖中發現了什麼,眼睛微微眯起,“原來悲蝶天子也在,秘藏天子有言,天魔宗正是窺真魔脈的暗子,不知可能解釋解釋?”
什麼?殿中的諸聖當即眉眼生冷,渡彌仙尊踏前一步,正好擋住了鄭景星。
其餘幾位元神則是隱隱擋住了悲蝶仙尊可能遁逃的方位。
風不定,人初靜,天地劫紅豈由心,血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淺酌低吟?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