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數殺塵常相浸,生死悟於慷慨不吝,共誰於此補天心,拭刃渡得須彌分明。
金柱之外,難得出現了平靜的景象。
不過,會變的終是變了,幽幽魔氣取代了原本秀美山峰的鬱鬱蔥蔥,被魔性洗染的野獸爭相追逐,彼此吞噬,一切的生機都被盡數扭曲,再非人間模樣。
放眼望去,山海皆是滿目瘡痍,雷火炸出的深坑,劍氣斬出的裂痕,真水刷出的細線,陰霧蝕出的煞白……如此觸目驚心,而無垠的山海之間,已經有着難以洗淨的污穢。
元屠金柱的邊緣,公孫無止靜靜而立,玄色衣袍被天風微微揚起,彷彿在思往日語,好似在看舊時景。
醇香靈酒被他執在手中,敬斟對飲,大醉獨行,壺中大抵是一片冰心。
劫中難得清淨,劫中命數擲輕,劫中有尊願來同鋪路平,以身拭刃欲求劫波終寧,於這魔氣垂天的劫爭之中,來燃了一點蘭因。
殺伐不停,總會殺出個人間太平,總會殺出個紅塵朗清,這是劫宗元神許下的天地將新。
破魔青蜃瓶散發着淡淡的清光,如夢如幻,落入眼簾,令斬魂神魔的靈臺中當即空白一片,龍下淵怯怯地喚了兩聲仙尊,左右尋不到人影,只看到那株碧綠仙藤立在牆角,旋即明白了什麼,頓時“哇哇”大哭起來,嘶聲裂肺。
當九階靈寶被無頭神魔交到公孫無止的手中,道子的手不由得輕輕`顫了顫,彷彿接過的不是一件靈寶,而是座落於人道中的太古神山。
是醉意興,多有諧趣,於淵劫幾聲唏噓,
是忠憤氣,杯中慚憶,默默向得勝機覓,
是劫中義,只爭朝夕,剖來肝膽換天清,
是縱身死,殺伐不息,功業只待後人取……
沒有什麼叮囑,也沒有什麼高吟,只有毫不猶豫付出的赤誠,於渺渺逝水中化爲了真實不虛的模樣——破魔。
公孫無止仰頭飲下了杯中靈酒,身如傲鬆,又將另一杯靈酒傾於烈烈天風之中,臨風送遠。
“仙尊……”
縱使腹有千言萬語,終是化爲兩個字悠悠出口,道子不禁幽幽嘆了一口氣,醇厚的靈酒彷彿也只剩苦澀的味道,更有一種灼心的力量。
劫爭的代價,劫宗元神慨然以性命來付了,剩下的,便是他的責任了。
洗淨天地的深執大願,已然有着太多人匯入其中,付出了心血,獻出了道途,給出了性命,甚至連長生久視都拋擲其中。
如此沉甸甸的一切,交託到道子的手中,令他剝離了一切的虛妄,放棄了所有的幻想,只有將妖廷和天魔盡數斬絕,方得快意,方得誓還。
道子平靜地將面前的空杯一一滿上,端起其中一杯,旋即向着另一杯輕輕一碰,同時緩緩點頭。
劫中何有,誠在其中,以謊影陷,以殺明衝。
“無止,原來你在這裡啊,咦,還有靈酒,我倒是不知你還好這杯中之物。”
當秀亭刀君走到公孫無止身前之時,落入她眼簾的,僅有一人一壺一杯,盡顯落寞寂寥。
驟然之間,秀亭刀君只覺得滄桑修士的眸子中似是一暗,甚至顯得有些沉重不堪,令她的心中不禁多出一抹悸動。
公孫無止淡然笑了笑,一如往昔般雲淡風輕,恍惚之間,倒是讓秀亭刀君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今日各脈天子頗爲識趣,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閒,橫豎無事,我便來賞賞闊景,思思故人。”佳人在前,但道子卻絲毫沒有招呼之意,舉手投足皆是自在,自顧自地且斟且飲。
故人?哪位故人?會不會是幻宗那位傷他至深的故人?
雖然道子依然是一幅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但秀亭刀君卻莫名感到竊喜,就如那日天子暗伏,公孫無止直接自她的手中取了司命刀,沒有半分客氣,卻剛強得令人心安。
秀亭刀君款款行到道子身前不遠處,柔音再度放緩,“如此寧靜時日,難怪無止有此興致,不若也請我飲上幾杯,當日得無止所救,一直找不到機會相謝,今日也好借花獻佛……”
佳人目光灼灼看向滄桑道子,神情中並無半分退縮,明玉一般的笑容更是攝人心魄。
諸域天宗衆多,但純粹的坤修宗門卻只有兩家,一爲素卿幻宗,一爲紅袖香居,各自於天地中呈豔,倒是各有殊勝。
秀亭刀君心中幽幽一嘆,似是替眼前之人遺憾,也有絲絲竊喜不動聲色,那幻宗的弟子居然以情劫傷了眼前之人,實在是有眼無珠。
他心中那點情劫缺失,總該得以補全,否則於元神道途有礙啊……
“你若是想喝,便喝吧……曾有故人想與我飲過,我推了一次,如今卻是再也沒有機會了,劫爭啊……劫爭啊……”
公孫無止長嘆一口氣,沒有解釋也沒有拒絕,只是隨手拿出一個酒杯,親自爲佳人斟滿靈酒,“這是我平生最大的遺憾之一,若是你不忌諱,便同此飲上一杯。”
劫爭無算,元屠宗就是爲各脈天子設下的陷阱,這個謀劃在設立鎮域金柱之時便伏下了,甚至還賠上了姜家進行遮掩。
抽調各宗金丹,設下元屠九大刀君,也是計劃的一部分,但能不能順利釣來天子,神魔道子並沒有十足把握。
劫爭之中,各位刀君隨時都有可能身死道消,甚至機會不合適的話,公孫無止都不能出手相救,爭奪勝機就是如此殘酷。
也許,飲一杯,便是少一杯。
秀亭刀君輕輕`咬了咬嘴脣,隨即露出一抹曼妙的促狹輕笑,“能與無止飲上一杯,當真不易。都說你面冷心冷,但我卻是知道,你不過是故作如此。”
嘯命至誠,同爲刀君,共祭命刀,既然她於近處見過他呈誠於天子的刀意,自然能看出其中的些許端倪,無情的最深處卻是溫柔,殛滅的圓缺處卻是歡愉……
真是萬萬想不到,這看似無情的滄桑道子,居然是個頗爲羞澀的人,難怪他從不與其它刀君一起演練命刀合擊之術……
一切都怪那幻宗的弟子!
兩個酒杯輕輕碰在了一處,滄桑道子淡然,如玉佳人含笑,於烈烈劫爭之中,於悠閒半日之內,靈酒染了秀心,長風拂了刀意,自在觀得天遠,煙水渺了無際。
沒過多時,秀亭刀君的臉上騰起淡淡紅霞,秀麗仙姿更是彷彿能直透人心,明媚不輸灼灼桃雪,“若是無止不願與他人同御命刀合擊,不若委屈委屈,選我合擊如何……橫豎我已經見識過你的刀氣了……”
公孫無止不禁輕輕嘆息,這化身之寶還是渡彌仙尊的得意之作,可以說極爲好用,但奈何天道至公,掩去真身的同時,卻會生生勾召桃花情劫,無聲無息,無痕無跡。
便是他擺出生人勿近的姿態也是無用,若是不順其自然,反而會折了他的順意劍意。
“還是算了吧,我獨來獨往慣了,若是與人合擊命刀,反而心中難暢,難得施展……”道子淡淡出聲,所說半真半假,拒絕之意卻是直截了當的說明了。
“無妨,淵劫綿延,總不會百來年便會結束!”
秀亭刀君略帶笑意地看着滄桑修士,溫柔含笑,“我心不改,總有讓你認同我的一天,只希望是身死道消之前,而不是之後。”
似是承受不住秀麗女修堅定的目光,滄桑修士轉過面容,看向遠闊天地。
玉人的目光落在杯中,落在道子的身上,竟似有些癡了。
良久,公孫無止喟然一嘆,“秀亭刀君,我糾正伱一點,淵劫絕不會綿延百年甚至千年之久……”
“嗯。”秀亭刀君溫柔應了一聲,沒有絲毫反駁,只是凝神注視着道子。
“諸脈天子傾天而來,當真好大的手筆……”道子的語氣已經變得冰冷而森然,宛若一汪凜凜冰泉,驟然澆在秀亭刀君的靈臺中,令她不由得一個激靈。
待她轉過視線,卻看到遠方的天空裂開道道裂口,宛若一條條醜陋的蜈蚣正在啃噬青冥。
“無止……”秀亭刀君淡然笑了笑,玉顏上攀上紅霞,“若是我活着,總有與你命刀合擊之日。”
話雖是如此說,看着天邊還在不斷裂開的虛天縫隙,她的眸子中卻是生出一抹決絕,然而在她將視線落回道子的面容,卻驚異地發現公孫無止的嘴角竟然微微勾起。
似乎,他在笑……
……
滾滾魔潮垂天而落,似潑墨乾坤來繪命劫,似傾天覆地來寫毒烈,來終蟲豸罪孽,來將生死盡掠,沒有絲毫容情,也沒有絲毫憐憫。
撐天金柱爲魔潮所激,爆發出明耀雲霄的光,似是天地中的明燭或是脊樑,慨然映了今朝蒼蒼,錚錚面對險惡茫茫。
無窮無盡的天魔眷屬以魔身爲殺器,以命呈了天子意,悍然向着金柱瘋狂撲來,甚至有無相真魔也踏在魔潮之中,激盪起玄奇魔妙,於此呈誠奔赴。
諸多元屠修士被星位金柱加持,神通亦是變得更爲靈妙,森森刀氣愈發銳利難擋,猛然爆發之間便是司命斬身之相。
彷彿澎湃的天地大潮衝向了銳利刀氣構建的堤壩,撞爲血色的碎瓊晶雪,無論是哪一方,都絕不肯有一絲一毫的退讓。
彷彿一點火星濺入了油海,驟然爆發開來,兇厲的廝殺,無悔的掙扎,已經飛快充塞於天地兩間。
生與死的爭鋒,無有善惡,唯有勝負,爲了看到更加深遠的境界,爲了賦予春秋以人道的意義。
左函明執着司命刀,悍然而立,面對天子面容上雲淡風清的笑意,元屠刀君的眸子中只有冰冷的神色。
“不得不說,元屠星位的各位,實在給了我等天子極大的驚喜。”
念悲天子的眸子中有着淡淡的讚揚,彷彿含笑看着一朵明花綻放於曠野之上,是如此動人,生命於破滅之前爆發出的明豔,足以光耀枯榮。
“天子盛情而來,我元屠星位若是不能好好招呼,豈不是失了禮數。”
左函明冷笑了一聲,眸子中多出一抹嘲諷,“我宗雖是由地宗直升天宗,但也不會少了禮敬天子的手段,光憑念悲天子你,怕是還不足以衝擊我星位金柱。”
念悲天子輕輕頷首,似是同意,對方說得確實有道理,只可惜,這元屠宗終是隻有地宗底蘊,絕擋不住諸脈天子明心見性,齊齊來攻。
劫中難謊,之前掀起的諸多天魔大潮,以無數天魔眷屬的性命發起試探,加上諸脈天子的推演,已然尋到了鎮域七星金柱的破綻。
眼下,便是收割果實的時候了。
元屠金柱的破毀只是開始,由此南域當陷,隨後諸域沉淪,大自在天子墮天而落,無法可破!
左函明持着命刀,淡然笑了笑,也懶得分辨,人族諸多絕世道子聯手設下陷阱,正是爲了諸脈天子而來,眼下正該是全力一搏的時候。
這樣的機會可能僅有一次,但既然是金玉麒麟主持,刑天之主操刀,想來僅憑一次的機會,也能陷落數位天子……
若是成了,各域諸多金柱的危局想來便是立時解開。
“我是破滅一道的念悲天子,今日來鎮元屠一脈……”
念悲天子作了一個虛請的動作,似笑非笑,淡然優雅,眸子中已經有着淡淡悲意,“這億萬的凡胎,被爾等獄鎖在沉沉厚土之下,如困樊籠一般,不見天光,不得自在,實在可悲,今日我來予他們解脫。”
“天子真是自信,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司命刀在此,此前還未斬過天子尊,今日怕是有幸了。”左函明將周身道力猛然向命刀中灌注進去,悍然一刀向着天子斬了過去。
九位刀君,共持命刀,要想劫中爭勝,便唯有換命之法最是犀利,斬得命中深淺,斬得紅塵無關,斬得同赴幽冥,斬得聖尊墮天。
這就是元屠宗選擇的道途,若是斬死聖尊而己身不死,便可奪路成就元神。
若論兇戾,甚至勝過其它不少天宗。
轟!
裂天之性驟然爆發開來,至銳至兇,滾滾如潮,向着念悲天子狠狠斬去,無悔無怨,錚錚來見。
“不錯,僅憑這一刀,元屠宗確實有天宗之實。”天子淡然開口,眸子中甚至有欣賞之意。
下個瞬間,甚深魔妙自天子魔軀上爆發開來,迎上煌煌刀光,來墮天地,來滅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