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聊了一會,夜漸漸深了,杜正一在他們的四周設了幾道警戒,開始他還在分神準備着。但是夜晚比他想象的還要寧謐,這種寧謐不是完全的安靜。他躺在厚厚的軟墊上,能聽得見走廊裡的走路聲,沒有光實驗室完全停擺了,法師們一下子都閒了下來。
有些法師可能離開房間去高地法師的四座花園裡享受夜晚去了,在那裡他們反而可以享受火光和狂歡。還有些法師可能在房間裡做什麼勾當,他的耳朵比他一般的同族還要靈敏,他聽見附近有些房間特別吵鬧,還有些房間吵鬧的有些特別,可能他的有些同門正在進行特別的愛的溝通。
他對別人的事並不關心,也不會特別在意。月亮照進來的時候,羅奇蜷縮在他身邊睡着了,只剩了他一個人還清醒着,耳邊別人的聲音就顯得更加清晰響亮。他對這種感覺並不陌生,他有種模糊的感覺,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處在這樣的情形裡。
他跟大多數人格格不入,哪怕說是師門,他也沒有什麼歸屬感。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在上課,他的課業比別人繁重太多了,當然他不是抱怨,他自己也有強烈的求知慾,他對裴樞最滿意的地方就是他能夠給他安排夠合理的課程,沒有讓他覺得太無聊。他從來沒有在乎自己沒有時間玩,但有時他遠遠地站在窗口,看那些同齡人們玩着陌生的蠢遊戲。
後來,他非常喜歡他自己的遊戲,戰鬥法師的生涯就是他的遊戲。比羅奇打的遊戲要刺激的多,會突變的參數更多,遊戲更加不可控,哪個有能力的男孩會不喜歡?但是當他贏了遊戲回來的時候,他找不到其他同齡的玩家,沒有人會跟他討論遊戲攻略,也沒有人跟他分享勝利。他的同齡人正起着青春痘,眼睛流連在異性身上,每一次回來,他都會感覺到他們之間的氣氛略有變化,他知道他們發生了一些故事。這些故事他又是遠遠地看着的,只能靠猜測。他們之間隔着隱約的距離,他就如同身在雲端。
當他走進別人家的大門時,他又看到陌生的生活畫卷在他面前展開,父母爲孩子流下傷心的淚水,痛恨和心碎同時交織着,他帶着隔閡地品味到了複雜的親情,最變態的孩子有時候也會恐慌,遠遠地向父母伸出求助的手。他比別人更能勝任這份工作,更能鐵血地斬斷他們之間的聯繫。因爲他對這種家庭之愛知之甚少,失去的又太早,不會那麼恐慌,也不會遭受到太多同理心的折磨。
但是,其實有些時候,比如當他瞥見父親爲孩子做的玩具散落在地上的時候,當他看到母親正在用手工的笨拙方式爲孩子製作圍巾時,他也會好奇,好奇就像瘋長的藤蔓在他的心中蜿蜒。他不會去撕扯藤蔓,置之不理它們就會枯萎。或者,它們靜靜地纏繞在他心底的一個角落。
他不是沒有試過去經歷這些,當他知道自己所剩時間不多的時候,他曾經爲這個恐慌過。他離開裴樞,急急忙忙地給自己的生命裡添加內容。裴樞沒有阻擋,他理解他要填補自己生命中的空白,他尊重他的所有選擇。對他來說,他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原來並不是他的世界。他爲之奮鬥的,爲之付出的世界跟他之間存在着一個緩衝區,一個不斷膨脹的隔閡。他做出了巨大的努力,認真嘗試,也許他從世界中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可就像在吃野果,只有苦澀淡薄的口感。他很懷疑,絕對的懷疑,懷疑他觀察到的那些人吃到的絕不是這種東西。否則他們怎麼會露出那麼甘甜的神色,眼神和嘴角中的微笑都散發着一種癡呆像。
他琢磨着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他想要一個牢不可破的契約,就像家人很難互相拋棄。就像他哪怕東奔西走,長久不見,契約的那一頭也不會鬆開他。就像在他死了以後,許多年過去了,那個人也會想起他。總而言之,在他看見死期將至的時候,他突然想要一點牽絆,似乎是在懼怕自己形神俱散,失去全部的存在。
他突然伸出手去,在羅奇的臉蛋上捏了一把。
羅奇發出一聲好玩的哼哼聲,還沒有醒,翻了個身把臉埋在了墊子堆裡。
狡猾,好脾氣,一如清醒的時候。
杜正一感到了一種滿足,好像自己終於積累了一點財產,在這世間有了一點地位。
牆外到處都是清醒的人,享受夜晚的無聊法師和解決麻煩的高地法師都在忙碌着,如果出了什麼事他們這裡不會是孤立的。所以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擔憂的,杜正一側了個身,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終於也睡了過去。
夢來的比以往要快,一個久違的夢境。
杜正一又一次走進了孤山地下深邃的走廊裡,青灰色的石頭鋪成的地面光滑如鑑,藍色的月光不合情理地落在走廊裡。這是有違常理的,地下不會有月光,所以他隱約知道這是在做夢。他知道那個影子就在前面等他,這個夢直到不久以前他還做了無數次,每一次都是對幾年前的那一幕的簡單重複。
雖然是個噩夢,但他已經厭倦了。
知道是夢境,他沒有了那一天的緊張和焦慮,那一天他知道他必須阻擋一切的發生,那是他與生俱來的使命,他是爲數不多知道真相的人,也是爲數不多必須捍衛規則的人。這一點羅奇並不知道,甚至也許羅奇哪怕知道了真相也不能理解。一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是開放性的,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回答,但他是其中的人,他有天然的立場,這個立場是屬於他自己的。他能理解羅奇的不理解和不接受,他也更理解他自己的選擇。
長長的走廊走到了盡頭,這一次他們沒有打鬥,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那個黑影,那部分記憶殘缺不全。
黑影如同深淵一樣回望着他,他們靜靜地對視着。這一天真正發生的時候,他曾經怒氣滿懷,因爲這個人竟然覬覦孤山中的秘密,他作爲一個個體有什麼資格爲自己的私慾覬覦這個巨大的秘密。但現在他很冷靜,他的年歲又長了幾年,在生死之間的灰色地帶生存,許多想不明白的問題都有了答案,或是至少可以理解。
他冷靜地望着深淵,他知道痛苦隨時可能發生,自那天之後作用在神經上的痛苦就時不時地在他的意志最虛弱的時候發生,比如說他睡着以後。他經常疼的醒過來,在半夜的牀上冷汗浸透被褥,他能享受的只有片段的睡眠,所以他總是睡不夠。
“你還沒有投降。”黑影問他,聲音如同隆隆的雷聲。
杜正一思索着,在那一天黑影並沒有問他這個問題,他們只是站在那天的場景裡,但並不是在重複那一天模糊的記憶。這個黑影也許只是他精神世界裡對創傷的模擬投影。不過,在夢境中還能進行這麼富有邏輯的推理,他一定是在潛移默化地受着羅奇的影響。
“如果你放棄了,就能得到安靜的長眠。”黑影在勸說他。或許就是他自己在勸說他。但是不行,他還不能,還不到時候。現在他的理由比以前還要充足,現在羅奇還沒有完全成長,他還沒長大到可以自保,他還依靠他,他甚至連精神世界都還依賴着他。他不能在這個時候揚長而去,只要能撐,他還得撐一段時間。
“那沒有意思。”黑影說。但是這句話很虛弱,杜正一根本就不懷疑意義,這件事對他而言意義重大。
突然,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恐慌的聲音喊道,“哥。”
他嚇了一跳,走廊多了一條岔路,一個人影不知怎麼從那條分叉的走廊裡跑了出來,身形熟悉。
“羅奇!”他又驚又怒地喊道,一時之間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也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精神的世界。他急切惶恐,羅奇這個狡猾的孩子,能鑽進一切他就不該到的地方,不知道自己非常容易受到傷害,也不知道自己不該遭受那些。
“哥。”羅奇向他喊道。
“快點過來。”杜正一說道,唯恐他被黑影吞沒了,“不管這裡是哪裡,你都不應該來。”
羅奇站着沒動,卻重複地又喊着他,他心驚肉跳又怒火中燒地向羅奇跑去,想要把他拽走。可是他跑到羅奇的身邊,羅奇的身影就消失了。他惶惑地看着羅奇出現在另一個方向,靠牆站着,看着比他實際的年齡還要小,無助地向他伸手,“哥。”
哥,哥,哥,一聲聲喊的他無比地煩心,又無比的心驚膽戰。他的沉穩,他的風度,全都消失了,他緊張地在走廊裡一次次失敗地試圖靠近羅奇的影子。最後他轉向了那個黑影,“這是新的折磨我的遊戲嗎?”
他停止了追趕,羅奇就在他的不遠處再一次出現了,滿臉的失望和沮喪,看着就快要哭出來了。
他轉開頭,硬起心腸不去看他的失望,“就像以前一樣,不管你製造了什麼新東西出來,我都能克服。”
深淵回望着他,“可是你不覺得疲憊嗎?你活的更久,生活的更豐富,就會給我提供更多的素材。你的靈魂一直在無止境的地獄裡,你越是活的像是個人,你就會跌進越深的地獄裡。你不可能一直繃緊精神,每個你疏忽的時候,我都會把你拖進地獄的熱鍋裡。你的素材可用的真是太多了,你見過太多的人間地獄,你見過太多扭曲的人性,一切纔剛剛開始,我還沒有向你展示更多的可能性。”
“不。”杜正一說,他忍不住瞥了羅奇一眼,“不可能。”
“人間到處都是地獄,爲什麼不可能?憑什麼輪不到他?何況他是林中的一隻鹿,是追逐的焦點,你又能把他藏多久?”
“不。”杜正一說,他意識到自己確實變得軟弱了,因爲他聽見自己說,“我不想看。”
他不想看慘叫聲也穿透了他的耳膜,場景變的越來越真實,他試想過所有的不可能,這些不可能也都起了作用。可是主宰着這一切的是深淵,它扭曲了他設想的一切不可能,扭轉了他所有的想法,所有他設想的羅奇可能逃脫的辦法都被真實地取消了。他在極度合乎常理的真實場景裡看了一遍又一遍羅奇的未來,無數種羅奇根本無法解決也無法逃脫的情形出現了。他的朋友們一個又一個的倒下,羅奇總是最悽慘的一個,也是向他求助的最響亮的一個人。
即便他不停地告訴自己這不是真實的,可是真實的感受也如影隨形。
“哥。杜正一。”有人在叫他,他模糊知道,可是劇痛模糊了他的感官,他沒有清醒過來。
羅奇從地上的墊子堆裡爬起來,睡眼朦朧地觀察了一會杜正一,又叫了一遍,“哥,醒醒。你怎麼了?”他伸出手推了推杜正一,但是杜正一沒有反應。羅奇在他的身上摸到了汗,他仔細地想了一會,伸出手碰觸着杜正一的太陽穴。
杜正一的夢境又變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家,八歲以前的家。他身心疲憊,已經沒有了小時候跑進家門的雀躍,哪怕他知道自己能看到母親。可是他也知道,他註定還會看到垂死的母親。
他在自己家的院子裡坐下,默默平復着上一場噩夢中的心緒。
一個人影從院子假山的後面轉了出來,還是熟悉的樣子,有點怯地半個身子都藏在石頭後面。“哥。”他叫道,“你願意幫幫我嗎?”
他願意,他當然願意。可是他擡起眼睛,自嘲地看着羅奇,“怎麼幫你?”
羅奇彷彿是個癡呆,那也很正常,在上一場夢境裡羅奇就被閹割成了一個癡呆,他重複地說道,“你能幫幫我嗎?”
杜正一低下頭去,看着腳下熟悉的磚石,“讓我醒過來。”
猛然天旋地轉,杜正一從低頭向下,變成仰面朝上,他望着頭頂的天花板劇烈地喘息着,心跳如擂鼓。他轉了轉視線,羅奇正在他旁邊,手指彷彿剛剛從他的臉上撤走。“你怎麼了?”
他咳嗽了一聲,讓自己的喉嚨恢復正常,他就彷彿剛剛在沙漠上跑過一場衝刺,喉嚨曾經劇烈地呼吸過乾燥的空氣。“沒事,做了個噩夢。”?
羅奇緊緊地盯着他,彷彿不太相信他的話,又像是在提防着他突然發病。
他煩躁地看了看窗外,“天已經亮了?”
“剛剛亮。”羅奇說道。
那麼這就是他最可能睡個好覺的時間,但是他今天對於能睡個好覺不做什麼妄想,他還有些害怕睡着。除此以外,他聽見走廊裡的聲音有些奇怪,“誰在外邊?”
羅奇搖搖頭,“我也剛醒。”
“我們出去看看。”杜正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