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鳴被朱瑩罵得額頭青筋直跳,氣得幾乎想要衝上前和人拼命。然而,他好歹還殘存了幾分理智,再加上今天一下午在博士廳冥思苦想方纔得出的這條應對之道,他不想輕易就被朱瑩給擠兌得退縮。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橫下一條心,猛地放下了捂着左肩的右手。
剛剛朱瑩那鞭子落下來的時候,凌厲勁風撲面而來,猶如刀割一般,而且他還覺得肩頭隱隱作痛,那一鞭子絕對是捱得嚴嚴實實,朱瑩想抵賴也不可能!
“打了人還有理,這便是你趙國公府的家教嗎?”
他義正詞嚴地劈頭痛斥,可話出口之後,他卻赫然發現,對面的朱瑩嘴角含笑,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不但朱瑩如此,她身後那些護衛也全都是類似的表情。就連圍觀衆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和之前截然不同。
意識到情況不對,他慌忙側頭看向自己的肩膀,就只見衣衫雖說略有些褶皺,但完好無損,什麼鞭子擊打下來劃破衣衫的痕跡,根本找不到。心中咯噔一下的他不敢遲疑,慌忙一把撕開了自己的左襟,露出了肩頭,然而這一次,他卻再次陷入了恐慌。
因爲那因爲上了年紀而有些乾癟的肩頭,依舊不曾留有任何傷痕!
直到這時候,朱瑩方纔咯咯一笑道:“你大叫大嚷把這麼多監生都召集了過來,還把這麼多路人都吸引了過來,不就是想給自己討個天理公道麼?現在如何?衣服沒破,你這肩膀雖說難看了點,可也好歹一點痕跡都沒有,你是想自己抓破賴在我頭上,還是想怎麼着?”
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剛剛那痛感不可能是假的,怎麼可能是假的!
見楊一鳴已經出離恐慌了,朱瑩想起自己自從在翠筠間那邊遇刺之後回家,沒事就琢磨着如何提升武藝,奈何她已經算是天賦很好了,可到底就活了這麼大年紀,於是只能在巧勁和花招上動腦筋。
剛剛她便是勁風拂面先給了楊一鳴一個驚嚇,接下來那虛揮一鞭,果然就把這位國子博士嚇得殺豬一般大叫大嚷。此時此刻,見楊一鳴明顯正在拼命考慮接下來用何說辭,她就用馬鞭虛點對方,輕蔑地擡了擡下巴。
“你剛剛說,阿壽想把國子監半山堂和率性堂對調,那是邀名邀寵,要毀了國子監?呵呵,你說半山堂是太祖皇帝專門闢給末學後進的,我問你,這話是落在紙面上,還是寫在太祖實錄裡?太祖實錄裡沒有記載的,那就是你胡編亂造!”
見楊一鳴登時面色鐵青,朱瑩這纔不慌不忙地說:“再說,什麼叫毀了國子監?自從皇上親臨國子監,要求整頓學風之後,我聽阿壽說,國子監六堂監生一心向學,所以升率性堂的監生尤其多,率性堂地方不夠大,都快坐不下了,難道這事兒是假的嗎?”
楊一鳴沒想到一貫被譏諷爲美豔卻沒腦子的朱瑩,竟然也會知道只有國子監學官和監生纔會關心的這些細務。他手忙腳亂地一把拉上了剛剛落到肩膀處的衣服,隨即鎮定心神,冷笑一聲道:“率性堂便是坐不下了,站着甚至於坐到堂外,也能聽講!”
他說着就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說:“既然是聖人門徒,那就應該頭懸樑,錐刺股,何懼這點讀書求學的苦楚?”
“哦,原來楊博士你自己當年求學的時候,是不懼風吹日曬雨淋,天天站着聽講的嗎?”朱瑩似笑非笑地呵呵一聲,“四處抱怨率性堂太小,希望朝廷出錢擴建修繕的人是誰?成天抱怨半山堂地方大,桌椅時常換新,指桑罵槐說半山堂監生不配如此條件的人又是誰?”
“現在阿壽肯把半山堂換給你,你卻又翻臉不認,看不上半山堂了,還危言聳聽說什麼毀了國子監……呵呵,你記性這麼差,大概不記得吧,國子監設立之初,國子監六堂每三個月互換一次講堂,你堂堂國子博士,難道是不讀史的嗎?”
“太祖皇帝鼓勵莘莘學子,六堂無高低,學業無先後,勇攀高峰,學無止境,這刻在國子監太祖語錄碑上的訓誡,你是從來不曾看到,還是選擇性地不去看?”
隨着朱瑩針尖對麥芒地把楊一鳴的所謂道理全都駁斥了回去,位於大批監生最後方的張壽敏銳地感覺到,原本簇擁在楊一鳴身後那些激憤的監生們,情緒明顯在漸漸回落,尤其是當朱瑩掣出太祖語錄作爲護身符時,他甚至聽到了衆多竊竊私語互相詢問的聲音。
在今天於半山堂提出分班的事情之前,張壽早就考慮得清清楚楚——因爲他選擇現在這個時機,就是要在京城把聲勢造足,把大多數吸引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如此張琛和張武張陸需要面對的,也就是本地那點勢力,頂了天再加上自以爲已經獨當一面的大皇子。
所以,他事先預估過國子監某些保守……又或者說固執學官的反應,事先準備了一連串論據。可考慮到在博士廳和並非特定的某個人或某羣人爭一場時,他不能在周祭酒和羅司業面前顯得太咄咄逼人,所以就考慮引入一個幫手。
本來,能說會道,而且還自帶浪子回頭變天才光環的陸三郎,那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奈何朱瑩昨天晚上在安慰過父母之後,卻又跑了來找他,開門見山就問阿六哪去了。無奈之下,他只能合盤托出,結果,一聽說要惹是生非,大小姐立刻就來了勁。
他準備充分的各種論據,朱瑩全都一一問了個清楚,隨即拍胸脯表示,她會負責幫忙大造聲勢。可結果,他剛剛在博士廳那邊聽說朱瑩把楊一鳴打了,差點沒驚掉下巴。
此時,眼見朱瑩層層遞進,先把打人的嫌疑摘得乾乾淨淨,再進一步擴展到半山堂和率性堂對調有無理論依據,成功地將楊一鳴逼到了懸崖邊上,縱使他最初對朱瑩的自告奮勇很有些疑慮,教過她各種應對說辭之後還是不放心,此時也不由得很想喝一聲彩。
大小姐還真是天生場面越大越從容,她大概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怕,那顆心簡直是大得驚人!
果然,在控訴朱瑩傷人失敗之後,楊一鳴本來就只是死撐,當朱瑩口口聲聲拿出太祖語錄,然後又舉出國子監昔年舊例作爲佐證,他終於覺察到了自己那不可避免的敗相。
就在他一度絕望地考慮自己要不要像曾經戶部那位張尚書似的,乾脆利落暈過去時,他背後終於傳來了一個猶如仙樂似的聲音:“此一時,彼一時,太祖舊事,未必就適合如今。如今國子監六堂早已固定了下來,多年不曾輪換講堂,突然改制,師生怎能不生困擾?”
雖然在人羣之後,張壽看不見那個站出來給楊一鳴說話的監生到底是何方神聖。但前頭不少監生都起了騷動,緊跟着,一個人名就由前往後,傳到了他的耳中。
“是謝萬權!”
“謝萬權還真夠仗義的,要知道,他之前在家養病那些天,楊博士已經讓別人來頂替他的齋長!等到他病癒復出之後,竟是連率性堂齋長位子都沒有了!”
“齋長之位本來就不能空缺,你去養病,當然就得交給別人。至於別人沒出錯,憑什麼還給你?你們看看半山堂,張博士對那個張琛夠信任的吧?可人墜馬受傷在家養傷這幾天,張博士還是提拔了他將來二舅哥當代齋長。真正說起來,那才叫做任人唯親吧?”
張壽身邊的朱二一張臉已經是黑得猶如鍋底盔。在半山堂裡被人說自己是靠着裙帶當上齋長的,他能忍,可是在這種大庭廣衆之下被人說任人唯親……他實在是忍不了!再說,他就不信張壽能忍!果然,當他側頭看去時,就只見張壽已經繞開人羣往前頭去了。
“對對,太祖舊例,未必適合如今!”楊一鳴已經顧不得自己從前在國子監率性堂時,素來就是言必稱太祖,先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再說。果然,看到朱瑩明顯有些錯愕,他只覺腦際靈光一閃,猛然間意識到,剛剛那些話絕不可能是這位趙國公大小姐臨場發揮。
她要是有這腦子,還會和京城別的名門淑媛格格不入,和素來人稱才女的永平公主從來就不對付?
然而,還不等楊一鳴利用這喘息之機整理好頭緒,就只聽自己背後的謝萬權繼續說道:“再者,國子監從前對調,都是六堂之間對調,未嘗有聽說過和半山堂對調的情況。六堂在國子監中呈東西對稱分佈,若是率性堂和半山堂對調,其餘五堂又該如何自處?”
謝萬權不慌不忙走上前來,坦然注視着朱瑩的眼睛:“楊博士乃是管轄率性堂的國子博士,自然凡事偏幫我們說話。但是,其實不止率性堂,國子監其餘五堂全都已經太過狹窄了,每逢所有人齊集一堂授課的時候,就算席地而坐,也未必能夠容納得下。”
“所以,單單率性堂和半山堂對調,哪怕我們這些率性堂的監生搬到了那座定期修繕,佔地最大,課桌椅也最齊備的半山堂,卻也只能看着其他監生繼續在其餘五堂擁擠不堪地上課。如此一來,我們於心何忍?都是監生,何來三六九等?”
朱瑩端詳了謝萬權好一會兒,最終笑吟吟地問道:“你也是率性堂的監生?叫什麼名字?見識不錯嘛,比你那個只會強詞奪理的老師楊博士強多了!”
正從後方繞過去的張壽聽到這話,忍不住想替謝萬權默哀。很顯然,懶得記無關人等的大小姐早就把人忘記到腦後去了。
朱瑩其實應該見過謝萬權,至少也聽過人的聲音。當初這傢伙還是率性堂齋長,和上科解元唐銘一塊到融水村家裡找他的麻煩,結果遇到葛雍這尊太大的菩薩,於是鎩羽而歸。他進了國子監之後,聽說人在養病也就沒太理會,後來謝萬權迴歸了,他也懶得去找人麻煩。
畢竟,如今要是見面,謝萬權不管是否情願,都得恭恭敬敬叫他一聲張博士。
謝萬權本來還以爲朱瑩是故意裝作不認得而嘲諷自己,可看見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毫不掩飾那種欣賞,他那一腔慍怒終於化成了無奈和苦澀。
他儘量從容地躬身一揖,隨即沉聲說道:“學生率性堂監生謝萬權。”
“謝萬權,這名字怎麼聽着很耳熟?”朱瑩眉頭微蹙,拼命回憶自己在哪兒聽說過這名字。可還沒等她想起來,她就聽到了一個讓她整個人都輕鬆下來的聲音。
“謝齋長這番話,確實是說到了點子上。國子監從開國至今,鼎盛時候一度有數萬監生,如今除卻掛個監生名頭卻不坐監的,在監讀書者少說也有兩三千人,六堂授課,往往不得不輪流分批。所以,楊博士口口聲聲抱怨率性堂人多容不下,實在是有些飽漢不知餓漢飢。”
“要知道,國子監六堂中的廣業堂,整整有七百人,廣業堂纔多大?似乎和率性堂一般大吧!楊博士替率性堂奔走鳴不平,卻不知道像謝齋長這樣,放眼整個國子監看問題,難道國子監就只有一個率性堂嗎?”
隨着這話,張壽從人羣中擠了出來。而在他身後,恰是面無表情的朱廷芳和幾個趙國公府的護衛。一看到大哥,朱瑩頓時有些心虛,待見朱廷芳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她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連忙就想下馬,可看到張壽經過她身側時對她搖了搖手,她就停下了動作。
而謝萬權卻因爲張壽這一口一個謝齋長而有些措手不及,隨即更是感覺猶如芒刺在背。無論剛剛朱瑩的褒獎,還是張壽這聽上去讚揚他見識以及度量的話,卻是以貶低楊一鳴爲前提的。如此一來,楊一鳴在他最初挺身而出的時候有多感謝他,眼下很可能就有多恨他!
他還記得上次和張壽正面交鋒時,人寸步不讓,一字一句都打在他和唐銘的七寸上,再加上葛雍從天而降,他們最終敗走。可這一次,他有禮有節,打算以柔克剛,卻沒想到張壽一改一貫的風格,直接捧了他來和楊一鳴打擂臺!
果然,謝萬權正想打疊精神度過這一關,卻只聽背後傳來了一聲怒斥:“好,好你一個自稱尊師重道的謝萬權!原來你是和張壽沆瀣一氣,藉着詆譭我這個老師來擡高自己!”
沒等謝萬權辯解,張壽就笑了一聲:“楊博士,謝齋長好心好意幫你這個老師解圍,你卻只不過聽我稱讚了他兩句,心裡就不舒服,甚至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疑他不敬師長,如此爲人師,你就不覺得羞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