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家的這一頓午飯,九章堂的監生們除卻那些出自官宦之家和小康門庭的,餘者大多吃得滿嘴流油,如果不是陸三郎和紀九在旁邊做了前輩和齋長的榜樣,吃得節制而矜持,只怕有那些久未深嘗肉滋味的學生們能吃到打嗝。
當然,三皇子的存在,也是衆人不敢放開吃的原因。
畢竟,在陸三郎業已獨家承攬印製葛雍——張壽這一系列書籍的情況下,有天賦的貧寒學子能夠在書坊看書乃至於抄書再回去學習,於是能考上九章堂,因此他們的人數遠比即便在悄悄研修算經,但更打算在科舉上有所斬獲,不想考九章堂的小康和富家子弟要多得多。
至於頂尖的富貴人家,三皇子和陸三郎、紀九郎,便是僅存的三個代表人物。
一個是有地位有錢有閒更不在乎前途的三皇子——他被皇帝一向保護極好,年紀小也沒想過未來地位的問題,而無論在半山堂還是九章堂,張壽都嚴格加以看護,紀九也受命從旁留意不讓人“污染”,但與其說他真喜歡算學,還不如說是孺慕張壽這個特別的老師。
另一個是從小不受老爹待見,卻真正喜歡算經,還極有商業天賦,如今甚至連皇帝都嘉許爲浪子回頭變天才的陸三郎。而最後一個紀九,那則是在家中不受重視,天賦雖有卻不是頂尖,完全衝着九章堂的關注度,張壽這個老師的炙手可熱以及未來前途而來的。
他們三個的情況尚且如此,因此九章堂這新的一年級監生中,寥寥幾個家境小康的學生,那都往往不是家中需要繼承家業的長子嫡孫,吃喝不愁的同時,又不喜歡科舉,長輩也開明,和一羣貧寒同學相處,大多也不至於拿捏架子。
中午茶足飯飽,又謝過某位魯菜大廚精湛的手藝之後,下午回九章堂時,眼看朱廷芳留在了蕭家,張琛朱二和張武張陸之後竟然又跟着他們回來了,還佔住最後一排,一副蹭課的架勢,他們也不免和其他同學一塊,三五成羣湊在一快悄悄嘀咕。
雖說九章堂一年級才上了沒幾天的課,但因爲是根據教材一路飛快地跳過他們都已經掌握的部分,現如今已經到了平面幾何中漸有難度的那階段,在他們看來,張琛他們能聽得懂?
最後一排的空座上,張琛聽到前頭飄來的議論聲,頓時恨得牙癢癢的。
見一旁的朱二滿臉沒事人似的厚臉皮模樣,他不禁哼了一聲,隨即對一旁的張武和張陸勾勾手:“一會兒記得用心聽。別忘了你們是在外經營一攤子事業的人,別被一羣學生們比下去了。”
張武和張陸在外頭跑了這一趟,此時也覺得大有底氣,當即齊齊點頭。然而,當張壽真正開始上課之後,他們最初還真的煞有介事凝神細聽,靠着曾經在半山堂的那點積累,總算維持住了似懂非懂,至少知道那是在說什麼的階段。
可等到張壽猶如趕進度似的開始飛快授課,而且只講一遍,只要下頭無異議就繼續,他們就開始坐蠟了。
當張壽開始講什麼幾何的時候,他們那眼睛更是漸漸直了,到最後,他們只覺得耳朵裡嗡嗡嗡都是聲音,眼前橫七豎八都是各種圖形,腦子卻是一片漿糊,恨不得去死一死!
他們來蹭課,那是爲了不讓張壽搪塞他們,問清楚所謂的計劃是什麼,可現在,一二三四總共四個人,朱二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張琛正在神遊天外,張武寫寫畫畫,但那張紙上根本就是墨團團,張陸……油滑世故的張陸,此時正在深刻反省自己這些年的人生。
因爲張陸已經被魔音貫耳到懷疑人生了。
張琛曾經去代陸三郎主持過一次文字密碼鎖解密,算是相對了解九章堂課業的人,但如今這些仍然給予了他不小的衝擊。他想睡沒睡着,想發呆放空,其實腦子卻沒法放空,好容易苦苦捱到一下午的課結束,當張壽走來時,意志堅定的他是唯一一個若無其事起身相迎的。
張壽瞅一眼明顯比張琛不濟的張氏兄弟和自己的未來二舅哥,見他們癱軟在那兒一動不動,他不禁微微一笑,直接示意張琛跟着自己往外走。半晌功夫,他沒有再回來,而張琛則是神氣活現地轉了回來,繼而就在朱二和張武張陸的後腦勺上各自拍了一巴掌。
“沒出息,也不怕讓後輩們看了笑話!”張琛理所當然地以國子監的就讀年數睨視纔剛進國子監九章堂的後輩們,連帶紀九也包括在內。見朱二終於回過一點神,有些不忿地瞪了他一眼,他就丟了人一個眼色,隨即上前拖了張武和張陸就走。
“大老遠帶了那樣的神奇彩棉種子回來見皇上,哪裡還有時間浪費?走走,我們回去商量商量。至於這個剛剛還在嚷嚷朱公好農,眼下卻無精打采的傢伙,就別去理他了!”
朱二這才猛然回神跳了起來,大叫一聲道:“你們要敢撇下我,我和你們沒完!好東西大家分潤,再說,張武張陸你們可別沒良心,外城那公學的捐資,我和張琛二一添作五,替你們各自認了一份,你們可得把錢還給我,不然我以後天天上你們家裡蹭飯去!”
瞧見這四個人吵吵鬧鬧離去,紀九不禁有些羨慕。別看他如今也是齋長,卻到底及不上這四個人有的和張壽是天然的郎舅關係,可有的和張壽自融水村相識,還經歷過一場生死。
可下一刻,他就覺得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了拉,一看是三皇子,他連忙按下心中那點情緒。
“紀齋長,你知不知道剛剛張琛他們說的神奇彩棉種子是什麼?”
三皇子一問之後,見紀九當即有些發愣,他就不好意思地說:“畢竟,之前老師告訴過父皇,說其實棉花這種作物,從引入我國到現在,品種有過很大的變化。如果之前從海外帶回來的能種成功,產量會有很大增長。但棉花不是白色的嗎?”
說到這裡,見其餘監生全都盯着自己瞧,按照他從前的性格,此時早就畏怯地閉嘴了,但此時他卻不知道哪來的衝動,竟是認認真真地又繼續解說了起來。
“漢時沒有棉花,唐宋雖然從外邦引入了棉花,但一直都產量上不去,直到宋末元初黃道婆從瓊州帶回來了最好的紡織技術,江南方纔從絲織發達到棉紡發達……”
三皇子努力複述着皇帝告訴他的那段歷史,見衆人大多聽得仔細,他根本不會去想這是敬畏他的身份,還是敬畏所謂的父皇說,又或者是真的對棉花這樣一種最好的經濟作物感興趣……反正他正在竭盡全力地告訴衆人,棉花種子很重要。
當交待完張琛,又回了一趟博士廳的張壽重又回到九章堂時,看到的就是三皇子聚衆說棉花的一幕。他能夠非常清楚地感覺到,曾經那個靦腆羞澀,凡事都顯得有些畏怯的孩子,現如今顯得積極而又開朗了。
不但如此,此時三皇子這一通棉花論,着實正中他下懷。
因而,當三皇子終於告一段落之後,他就突然撫掌讚道:“三皇子說得不錯,衣食足而後知榮辱,若想平民百姓能夠豐衣,那麼必定要遵照太祖皇帝祖訓,多種棉花。但是,天下土地有限,若是希望有足夠的棉布做成衣裳供天下人穿,那麼,改良品種,提高產量很重要。”
他只是頓了一頓,就若無其事地說:“說起來,這一次,張武和張陸從邢臺帶回來了一些很特別的彩棉種子,據說,他們收集到的那棉花是棕色的。”
“我還聽他們說,從前,甚至有民間農人種出過綠色的棉花。那是一種很天然的綠色,不容易褪色……只是農人無知,以爲是天降異兆,後來廢棄了那片棉田……”
反正這是信口胡謅也死無對證的事,張壽說得煞有介事,最後卻還唏噓道:“不過道聽途說,究竟如何卻也說不好。不過,張武張陸是爲了敬獻皇上才把種子收集回來的,這一次卻是親眼所見,而且帶回來的甚至還有那片棉田收穫的所有棕色棉花。”
有了三皇子和張壽這先後兩通話,當看到三皇子興沖沖地上去拉着張壽的手追問個不停,其餘人中那些本來不感興趣卻硬裝成有興趣的,此時自然而然都被紀九這樣熱心功名利祿的人擠到了後面,但要說退散離開,那還不至於,大多數人都樂意裝個樣子。
只不過,縱使衆人之中有貧寒學子,但真正親自耕讀,又或者說種過棉花的……很遺憾一個也沒有!所以,沒人發覺張壽說的話有什麼問題。
於是,當張壽講出曾經在融水村下過田的那些經歷,除卻早就被張壽拉去參加過秋收的紀九,和四皇子一同騎過牛的三皇子,其他人大多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儘管張壽來自鄉野,出身寒微,這事早就在外流傳,但衆人之中也有真正出身鄉野的,都深知真正的讀書人在鄉下有多麼寶貴,家裡人傾力供養不說,就是族人也往往會出於淳樸的幫忙心理,又或者施恩圖報,幫人挑下很多農活和家務,張壽怎麼就至於親自下地?
而張壽知道別人會產生怎樣的誤解,但他樂得別人有這樣的誤會,因此非但沒有阻止衆人浮想聯翩,反而還笑呵呵說着種稻養魚的那點事……直到看見聽得津津有味的三皇子眼巴巴看着他,他方纔彷彿突然想起似的,一如既往地伸手摸了摸三皇子的腦袋。
“說到興起,都忘了時間……這都已經快到傍晚了,你該回宮去了!接下來我大概不會這麼忙,你每天下午給我回宮好好上其他的課,可別偏廢!”
見三皇子滿臉抗拒,他就笑眯眯地說:“你想想你這天天泡在九章堂,你的四弟有多孤單寂寞?”
面對張壽這個再強大不過的理由,三皇子那抗爭的心思頓時化作了烏有。他不好意思地低頭拱手行過禮,認認真真說了一句老師我回去了,這才慌忙往外走。而看着他這背影,紀九不禁發自內心地感慨道:“三皇子和四皇子關係真好。”
人前叫鄭鎔,人後叫三皇子,這種詭異的狀況,也就是九章堂中方纔得見。然而,此時紀九這感慨卻引來了不少附和,尤其是那些家中兄弟衆多的,就算有關係和自己不好的兄弟,卻也總有一兩個要好的哥哥弟弟,一時也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而從前沒有兄弟姐妹,現在也沒有兄弟姐妹的張壽,此時也不禁嘿然一笑。他是沒有弟弟,但還不是有個神出鬼沒的阿六?
就這麼一閃念間,他想到天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阿六,因而既然話都說完了,他笑着和學生們打了個招呼,就轉身往外走,等出了國子監來到大學牌坊下頭,他果然看到阿六正牽着那匹朱瑩號稱溫順的飛白等在那裡,當即上前調侃了兩句。
“瑩瑩說另一匹性子有些暴躁的御馬小紅回頭送給你,但她要回去先幫你馴馬。”
阿六頓時明顯愣住了,足足好一會兒,張壽都把繮繩接過去了,他這才若有所思地說:“那我該送大小姐什麼當回禮?”
張壽頓時被阿六這理所當然的口氣給逗樂了。皇帝賞賜了兩匹馬,朱瑩順手人情送給阿六,結果……真正大手筆的皇帝完全被阿六給忘了。但這沒毛病,畢竟阿六回頭就算收馬,那也是從朱瑩手中得來的。於是,他笑得眉毛一揚,直接拍了拍這小子的肩膀。
“要送什麼回禮,這得你自己好好去想,我就不給你亂出主意了。”
見張壽如今已經能夠以相對瀟灑的姿勢躍上馬背,阿六頓時苦惱地撓了撓頭,上了自己那匹坐騎之後,他一路上都有些心事重重。朱瑩的喜好張壽知道,他也知道,華麗的服飾,那些漂亮卻未必值錢的小玩意,她都喜歡。
花七轉交給他的,他兒時那曾經的戰利品中,這樣的東西看似很不少,但大多是染過血的。所以,張壽和朱瑩生日的那天,他知道張壽沒忌諱,就送了他一方印章,卻沒有在那裡頭挑東西送給朱瑩,而是問吳氏要了錢,自己去京城有名的銀樓打了一個黃金長命鎖片。
他後來纔在花七嘲笑下意識到,送給張壽的那印章刻工太爛,送給朱瑩的那金鎖片太土……所以,現如今朱瑩留了一匹千里馬給他,送禮無能的他該回贈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