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明亮神情鄭重地從徐達手裡接過文件和治喪小組名單,正打算念,徐達又開口說話了。

“我還有幾句話,我要在這裡向大家道歉,我們報社歷來崇尚拼命工作,這麼多年來,可以說從羣衆到幹部,從臨時工到正式職工,大家都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我們報社也多次被評爲先進集體,歷年來我們這裡也出了不少的先進工作者。我要說我們這種認真工作積極進取的精神是好的,也是需要繼續保持和發揚的,但是,在這裡我要特別強調一句,我們每個人也應該愛惜身體,要學會休息,做到勞逸結合。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了本錢一切都是妄談。作爲報社的一把手,平常我對大家關心得很不夠。希望從今天起,各位爲了我們長遠的事業,同時也是爲了我們事業的長遠,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請同志們注意休息。”

徐達說完朝李明亮微微一點頭,站起身低着頭快步走出了會議室。大概是因爲心情沉痛,他講了這麼多話,沒喝一口水,也沒吸一支菸。

徐達一走李明亮就成了會場的主角。李明亮非常喜歡當主角的那種感覺,他夢寐以求有一天能當上真正的主角。平常只要徐達有事不能出席會議,他心裡都暗暗高興。一有這樣的機會他會花好幾倍的時間和精力進行準備,他要把自己主持的會議開得成功,他希望大家看到他不但不比徐達差,而且比徐達更出色。可是報社的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一召開會議就打不起精神,一個個不是蔫頭耷腦就是交頭接耳嘰嘰咕咕,上面開大會下面開小會,再不就是順手帶張報紙進來,翻得嘩啦嘩啦亂響,上面講什麼下面都聽不清。李明亮很不喜歡會場下面那種窸窸窣窣和嗡嗡嚶嚶的聲音,不過卻也沒什麼辦法。他曾經放下臉來訓斥過他們,可也就是剛說的那會兒還管點用,到下一次他主持會議時又故態復萌,下面的那些人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讓李明亮最惱火的是報社這些人最喜歡看人下菜碟子,徐達講話的時候他們都很收斂,不大聽得見有異樣的聲音。而徐達一不在場,會議很可能就開得不像樣子。有幾次徐達外出讓他主持會議,事先他進行了充分的準備,可是有些人一看徐達不在連會場都不進,有些人在會議室坐了一小會兒就毫無理由地退場了,剩下的人也是心猿意馬,人在心不在。會場上遞煙的,倒茶的,相互傳報紙的,玩手機的,始終就沒有消停過。李明亮看在眼裡,氣在心裡。他清楚這些人都是老油條,心裡對他不服氣,沒有真把他放在眼睛裡。他橫下一條心,心想有一天要是自己坐上了頭一把交椅,一定要拿出點顏色給這幫人瞧瞧。

李明亮先傳達了文件,隨後宣讀了溫伯賢治喪小組名單,這都是徐達指派給他的任務。因爲念完文件之後緊接着就念治喪小組名單,他沒能及時地把語調調到一個略帶沉痛的頻道上,因此聽上去就遠不如剛纔徐達發言時那麼真誠和感傷,也就遠不如徐達那麼出效果。他自己立刻就覺察到了,感到分寸沒有拿捏得很好。不過這時候如果亡羊補牢又顯得太做作了,反倒不自然,只好這麼湊合着念下去。寧可火候不到他也不敢把戲做過,這點聰明他還是有的。他知道下面坐着的這些人不僅眼睛雪亮,而且都是擅長挑刺的能手,一不留神就會被他們看了笑話。

讀完了文件和治喪小組名單,李明亮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之後就可以切入業務討論的正題了。他認爲會議只要圍繞業務就好開得多,等於是走上了正軌。李明亮和從前的老總們一樣,心裡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業務情結”。這個“業務”在他們的眼裡十分單純,就是新聞採編,連廣告、發行都不包括在內,當然更談不上其他的附帶產業了,即便是能創收賺大錢的項目也不例外。李明亮對自己的業務一貫頗爲自負,報社總編輯一級的領導當中唯有他一個人大學讀的是新聞系,因此他認爲只有自己纔是真正的科班出身,其他幾個都算不得正宗。徐達是學歷史的,已故的溫伯賢是學英語的,張幟學的是經濟管理,金候高學的是物理,薛恩義最早學的是中醫,後來學過財會,又上過兩期新聞培訓班,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該算什麼專業的。李明亮自認爲在業務上面遠在他們之上,至少也是勝他們一籌,心裡並不把他們太當一回事兒。他只把徐達一個看作是自己的對手,注意力基本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今天的會議按計劃徐達是不參加的,這個時間他應該在郊區的溫泉飯店和兩家重要客戶洽談合作。如果沒有溫伯賢這個意外,他可能正和客戶一起騎馬、泡溫泉或者打高爾夫球。李明亮特別願意他不在場,那樣他可以發揮得更加自如。他絲毫不嫉妒徐達在風光秀麗的青山綠水間享受清新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他理解他的肩頭是擔負着重任的,那副擔子不但是他挑不起來的,也是他不樂意挑的。比起和財大氣粗的客戶攜手摟肩談笑風生李明亮心甘情願留在報社裡操持具體瑣細的事務。他曾在當面和背後多次稱讚徐總是開拓型人才,同時會謙虛地說自己不是。徐達聽到了不過一笑而已。

李明亮作爲排名第一位的副總編在報社的分工是協助總編輯主抓業務,同時分管人事。報社歷來是二把手管人事,似乎成了一個慣例。但徐達在這上頭並不放手,大到幹部任用,小到報社進一個人、出一個人,他事事親自過問,大小盤子都是他定的。報社的人背後揶揄說進一個掃樓道的臨時工徐達不點頭都不行。但是在表面上徐達還會做得相當民主,不管什麼事情立項之前一定會反反覆覆地開會。有些不太好辦或者無論怎麼辦都很難圓滿的事情決策之前會議會開得更多。比如先召集領導層開會,然後擴展到處一級幹部,再擴大到全體黨員,再之後是全體職工大會。徐達不會一上來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只會說一個傾向性的意見,具體如何辦讓手下的幾位領導去拿主意。這幾位自然也是明戲的,他們都會先想方設法把一把手的意圖弄明白,然後把着他的意思將他想說的話說出來。所以這屆領導班子大體上還是比較合作的,用他們工作總結中的話說是“班子空前地團結”和“具有高度的協作性”。徐達對李明亮有時候也會另眼相看,比如問一問他對人事安排有什麼意見,或者問一問他對業務調整有什麼意見,其實也不過是走一走過場而已,李明亮心裡清楚得很,自然也是十分配合。偶爾徐達也會讓他對某件事或者某個待定的方案先發表意見,很像是禮賢下士,實際上他倒也並不是有意要做什麼表面文章,他不會把力氣花在這種地方,因爲在他看來根本無此必要。他讓李明亮談看法,一定是他覺得這步棋不太好走,他不能自己出面來拿一個明顯有缺陷和毛病的方案。碰到這種進退兩難或者怎麼做都是吃力不討好的時候,徐達自然而然會想到和用到自己的這位副手。這種時候李明亮也不便裝傻,畢竟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知道自己耍滑頭在徐達面前是沒有用的,也是不可能矇混過關的。徐達精明強幹,有手腕又有狠勁,李明亮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人家還官高一級,誰不知道“官高一級壓死人”?這方面他可一點也不傻,絕不會拿着雞蛋往石頭上碰。所以一到這種時候他總是當仁不讓,把徐達想說又不好說或者不便說的話替他說出來。不過他也並不能回回說在點子上,因此徐達還是不能真正把他當成自己強有力的臂膀。不過徐達倒也豁達,他心裡雖然瞧不起這麼一個志大才疏眼高手低還有點酸文假醋的人,卻覺得用這樣的人比用真有幾把刷子的人安全,至少這樣的人想壞他的事不那麼容易。在徐達看來一個副職不兩面三刀不在背後捅你刀子不故意壞你的菜已經算是福星高照了,所以對李明亮基本抱着寬容和寬厚之心,能讓他過一把領導癮的時候也儘量滿足他,就像是給機器上油,爲的只是好用。不過當然也不會對他不加控制,不會讓他把這個癮過得太足。徐達知道物極必反,也知道人是慾壑難填的,你給得越多,他未必感謝你,反而胃口會越來越大。所以他不可能讓一個手底下的人忘記自己是誰,他認爲這也是一個合格的領頭人的職責之一。

會議切入正題之後,李明亮打算好好發揮一番。他振了振精神,清了清嗓子,準備作一番高屋建瓴的講話。正是這時,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小縫,先是有幾個人扭頭去看,隨後更多的人扭過頭去。李明亮一聽下面又有了不正常的動靜,頓時就有點不太高興。他正想說上兩句,一擡頭看見門縫裡露出徐達的小半張臉,正在用眼神示意着什麼,而裡面卻沒有人及時會意。

一看已經驚動了大家,徐達索性把門開大了一些,朝會議室裡說:“候高、恩義,出來一下,和你們商量點事。”

他聲音低低的,好像生怕打擾了正開着的會議。金候高和薛恩義聽到總編輯的召喚馬上站起身就出去了。倒是徐達禮數週全,沒有忘記衝主持會議的李明亮點了點頭。李明亮立刻做出心領神會的樣子,也微笑着朝徐達點了點頭,心裡卻極不高興他把僅剩的兩位副總編拽走,覺得他是有意掃自己的面子。

金候高和薛恩義出去之後會議繼續進行。領導層這邊除了李明亮赫然在座,所有的座位都空了,本來就豁了的牙牀只剩下一顆大牙。李明亮孤零零地坐在空位子中間,心裡很不自在。也不知因爲什麼原因,會場下面又起了一陣嘁嘁嚓嚓的聲音,還有一些輕微的笑聲夾雜在裡面,聽着就像是在嘲笑什麼。李明亮不知道下面在嘰咕些什麼,他伸手正了正衣領,又理了理頭髮,然後用筆敲了敲桌沿,意思是讓大家安靜。下面果真安靜了下來,但沒多大一會兒起身倒開水、出門上廁所的呈出不窮。坐在後面的幾位老資格的編輯們相互遞起煙來,然後旁若無人地點上吸了起來。幾個上了歲數的女同志立即立竿見影地十分響亮地咳嗽起來,會場又有些亂了。

李明亮再次用筆敲了敲桌沿,同時提高了說話的音量。他一條一條地說了他對上星期報紙的看法,每一條裡還細分出若干小條,每個小條裡還有各自突出的要點。他又宣讀了各採編室報上來的重點選題,又把每個題目自以爲是畫龍點睛地評點了一番。李明亮爲這個發言足足準備了兩個晚上和一個白天,自認爲見解獨到,發人深省,對報社下一段即將開展的報道很有指導作用,肯定能夠引起反響,結果卻發現下面除了小會開得起勁之外反應平淡,連認認真真聽他說的都沒有幾個。他心裡感嘆報社人員的素質真是越來越差了。他無奈地收了話頭,讓大家暢所欲言地進行討論。他想借此挑起氣氛,可是會場上立刻出現了冷場。他把目光挨個兒投向幾個採編室的主任和副主任,那幾個人不是低着腦袋就是神情麻木,看上去都沒有發表意見的。李明亮本想點他們的名讓他們發言,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知道那幾個人也都不是好惹的,還是不招他們爲好。他草草地結束了討論,宣佈散會。他知道即使再拖下去,編前會也不會出現他預期中的。

中午,被大家稱爲方老的總編室主任方文心託着飯盆一邊大口吞嚥着飯菜一邊晃晃悠悠走進了社會新聞採編室,他經過的樓道里瀰漫着洋蔥炒肉片的氣味,就像身後拖着一條看不見的長長的尾巴。他瞟了兩眼到了飯點兒還端坐在電腦前忙着的副主任羅衛,大着嗓門說:“啊唷,羅大主任,怎麼您還沒休息呀?今兒個一大清早上面不是發話兒了要同志們學會休息嗎?”

羅衛嘿嘿一笑說:“閒着也是閒着。”

方文心誇張地說:“身體要緊哪,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啊!”

羅衛陰陰地笑着,慢悠悠地說:“我又不忙別的額外的事情,也不操別的額外的心,既不琢磨人,也不琢磨事,不過就是上班寫寫稿子,下班下下館子,不費什麼身子骨兒,就是存心想累死自個兒還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兒!”

方文心轉過大圓腦袋對辦公室裡另外兩個同事說:“你們瞧出來了嗎?羅大主任很有抱負啊!”又轉回腦袋朝羅衛說,“好小子,晃我們呢!你越這麼說越表明你有野心,而且還深藏不露啊!”

羅衛笑嘻嘻地說:“方老,這你還真沒有說對!我沒有野心,不過倒免不了有點兒貪心和色心,再就是有點兒閒心,愛管閒事兒,還愛瞎操心,不過這會兒一了百了全消停了!”

辦公室裡的人都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哎哎,提醒你們說話注意點兒分寸,我可是在外面全都聽見了哎!”社會新聞採編室主任沈旭東蹬蹬蹬邁着大步走了進來,他虎着一張大臉,正了聲腔,一本正經地訓斥辦公室裡的幾個人,“你們說話最好別夾槍帶棒捎張帶李的,傷人的話不說,上面三令五申反反覆覆強調都沒用啊,你們怎麼撂爪就忘?我說你們是不是也忒過分了點兒?剛纔我在對面辦公室也聽了不少閒言碎語,比你們說得更不像話。你們這幫子人,真是太狠了!人家一個領導幹部,怎麼想得到身後被你們這麼糟踐?畢竟人家剛剛離開人世,屍骨未寒啊!”

沈旭東洪亮的大嗓門把別的辦公室的人也招引了過來,幾個人探頭探腦地在門外聽,都是一臉的壞笑。誰都清楚沈旭東肯定不會放過這麼一個借題發揮的機會,因爲他是全報社頭一個和溫伯賢不對付的,也是全報社最恨溫伯賢的一個人。

論說起來沈旭東和溫伯賢還是校友,可是溫伯賢非但從來沒有提攜過這位小學弟,還狠狠地給他下過絆子。據說在他的提拔問題上溫伯賢百般阻撓,反對得最爲激烈。

五六年前沈旭東就是領導班子重點栽培的“苗子”,有一度他呼聲極高,差一點當上了副總編。當時他有幾個非常有利的條件,首先是他年紀輕,又是在他那個年齡段的人當中任正處時間最長者,而最主要的一條是當時的總編輯劉大中對他極爲賞識,一心想用他。

劉大中世代務農,他本人也是到了二十幾歲才離開土地。他雖然讀了書,當了記者,後來又當了領導,但魯莽耿直的脾氣一點沒變,而且有極重的鄉土觀念。沈旭東和他恰好是同鄉,兩個人的老家只隔着七八里地。“親不親故鄉人”,劉大中處處提攜自己的這位小老鄉,從沈旭東進報社第一天起就對他另眼相看。沈旭東本來就是個機靈人,自然懂得大樹底下好乘涼。面對劉總的厚愛,他馬上作出了熱情的迴應,處處表現出對總編輯的景仰和愛戴,不僅唯馬首是瞻,而且對他關心備至,體貼入微。拿報社的人背後議論他的話說他對總編大人那真是比對親爹還要親。劉大中有高血壓、糖尿病等等慢性病,上班的日子沈旭東每天都會準時提醒他服藥。一到召開會議的時候他更是不離左右地侍候,一會兒給總編調話筒,一會兒給總編拍照片,一會兒給總編端茶倒水,忙得不亦樂乎。這些事情本來辦公室都有專人負責,辦公室主任老馬也是一個最愛侍候領導的人,被他這麼一插手弄得他們正根兒上的反倒沒事情可做了。劉大中是怎麼看沈旭東怎麼喜歡,就像《紅樓夢》里老太太看賈寶玉一樣,橫看可心,豎看合意,真正是他心尖子上的肉,剩下的其他人,包括領導層的人員也沒一個當真在他的眼睛裡。他用慣了沈旭東,每次出差都要帶上他,到後來經常是隻帶他一個人,連副總編們都統統靠了後。沈旭東也越發地拿出劉總紅人的勁頭,說話做事都聲氣很壯,一副說了算的架勢。報社不少人看不慣他,但因爲有劉大中處處護着他,對他也不得不禮讓三分。

劉大中本質上是個粗人,喜歡誰討厭誰都做在明面上,從不遮遮掩掩,也不怕別人非議。他賞識沈旭東,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想,有什麼好機會都拿出來給他,三年當中連給他提了兩級。要不是溫伯賢跳出來反對,他還會一手把他提拔成副總編。

當時報社正缺一個抓經營管理的副局級領導,說白了就是坐這個位子的人要有本事給大夥掙上錢來。沈旭東在做記者編輯之外還做過廣告、發行和通聯,還曾在報社設在廣東的發展公司常駐過三年,不管有沒有掙到錢、那些錢是不是他一個人掙的,畢竟他有這方面的工作經驗,“天時、地利、人和”算是全佔了,連他本人都認爲這個副總編的位子非自己莫屬。可是沒想到的是他的大學哥溫伯賢公然站出來反對,毫不留情地對他提了一大堆的意見,列舉了他在廣東公司做砸了的一個個項目,懷疑這裡面有出賣報社利益的因素,而且還提供了不少相關的證據。據說他這一手令報社高層十分驚訝,因爲從來沒有人派他去做過這方面的調查,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在什麼時候通過什麼渠道獲得的這些證據。但讓領導層不敢忽視的是溫伯賢蒐集到的這些證據與他們所掌握的某些情況竟然十分相符或大致相符,這也就等於在某種程度了證實了他們原先掌握的情況屬實或基本屬實,也就是說沈旭東確實很有可能利用工作之便爲自己謀取了不正當的利益。此外,溫伯賢對沈旭東的業務能力也提出了懷疑,直言不諱地批評他採寫的稿件平庸,架子搭得很大卻說不到點子上,文章條理混亂,文字粗糙,而且說的也都是別的媒體說過的話,缺乏新意。還說他不具備組織大型報道的能力,雖然他手上也出過不少反響不錯的重點報道,但那些報道並不是他一人所爲,而是全報社總編輯、分管副總編以及採編室人員齊心合力的結果。然而,有兩次重大差錯恰恰都出在他負責的採編室裡,其中一次還是出在他當班期間,這表明他不僅工作能力不夠,工作態度也是有問題的。除此之外,溫伯賢還提到沈旭東有私生活方面的問題,比如他在廣東工作期間與某歌廳小姐關係曖昧,還和某髮廊老闆娘走得很近,他甚至利用手中職權讓這位髮廊老闆娘通過招聘的形式進入公司成爲他手下的一名業務人員,後來迫於輿論纔將她辭退。此事在當地新聞圈造成了相當不好的影響,一度被盛傳某大報發行量在當地首屈一指就是因爲大膽啓用了“媽咪”作爲發行人員,成爲兄弟媒體的笑談。溫伯賢認爲這件事玷污了報紙良好的聲譽,給報社抹了黑,影響惡劣。據此他強調沈旭東這個人不可用,如果提拔這樣一個人,一是難以服衆,二也難以令人放心。於是沈旭東就被掛了起來。

沈旭東以爲這已經是鐵板上釘釘子的事情,劉大中也早就向他打過保票了,沒想到一覺睡醒全不是那麼回事兒了。他帶了重禮去找劉大中,心裡打的算盤是盼望他能夠力挽狂瀾。可是劉大中卻不跟他說一句正題,東拉西扯盡說些別的,眉宇之間全是慈愛和撫慰。沈旭東自以爲也是很有政治素養的人,懂得劉大中的這套語彙包括他的身體語言,知道這件事至少眼下是沒有什麼希望了。當然他心裡也絕對清楚作爲總編輯的劉大中不可能爲了他去得罪作爲副總編輯的溫伯賢,孰輕孰重連他都明白,劉總這樣風裡來雨裡去的老革命更加不會糊塗。

最讓沈旭東難堪的還不是他沒有當選這件事本身,而是他以爲自己穩操勝券早在三兩個月之前就自然而然地擺出了副總編的架勢,現在忽然生變,他有種一腳踏空的感覺,好像一下子從高處跌落下來,而且摔得還很不輕。

沈旭東向來是個極好面子的人,心裡的彆扭勁兒可想而知。他很快就得知壞他菜的是溫伯賢,心想自己與他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他爲何要在背後下這樣的毒手?真應了曹植那句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恨透了這位學長,從此見面再也不理睬他。沈旭東本來就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厲害角色,又自負地認爲自己在報社裡是少有的通才,再仗着老岳父也是個當官的,家裡有點背景,哪裡咽得下這口氣!他利用各種正式和非正式的場合,向上級和同事揭露溫伯賢的“醜惡嘴臉”。不過因爲溫伯賢剛升任副總編不久,不在提拔升遷的當口,所以他的重拳出擊對他並沒有起到多大效果。

沈旭東翹首以盼的那個副總編的位子最後讓經濟新聞採編室主任張幟坐上了。沈旭東認爲張幟分明是吃了他嘴裡掉下來的肉,純屬意外獲利,心裡對他也十分氣不忿。那一段他莫名其妙地對張幟憋了一肚子的火,看他哪裡都不順眼,對他的態度很衝,擺出一副隨時想砸他場子的架勢。只要輪到張幟值班,他要不拿些輕飄飄壓不住陣腳的稿子出來,要不乾脆塞些關係稿,有意讓他爲難。張幟是個聰明人,知道沈旭東是因爲沒上有情緒,並不跟他計較,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他本身就是個能寫的人,沈旭東不拿出像樣的稿子來,他就自己寫了悄悄替換上,息事寧人。即使這樣,沈旭東在背後也沒少說他的閒話。他口口聲聲稱張幟是“那個寫經濟的”,嘲笑他“做算術比寫文章在行”,言下之意是張幟缺乏領導威儀,文章也寫得不夠水準,反正是不入他的法眼。其時張幟剛剛從採編室主任升到副總編的位置上,的確還沒有機會展露一把,而實際上他可不是一個等閒之人。張幟很清楚沈旭東對他不服氣,包括沈旭東在背後說他的那些話也早有好事者跑去彙報給了他,但他不動聲色,根本不去跟他過招。相反,沈旭東不跟他打招呼不和他說話他反過來主動跟他打招呼主動和他說話,沈旭東故意爲難他而作爲上級領導的他卻從來不故意爲難他,相反還常常主動伸出援手。張幟做得如此大氣,時間久了,沈旭東反倒有點不好意思出手了。

忽然有一天沈旭東對張幟的態度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據知情的人透露是張幟請沈旭東在單位後門街上的廣東館子裡喝了一回酒。一頓酒就能把這麼一塊骨頭給泡軟了,報社的人都想不出張幟到底使了什麼招。他們兩個人具體談了些什麼無人知曉,但從此沈旭東再也不在背後說張幟任何壞話了。張幟更絕,人前人後都對沈旭東親厚有加,和他稱兄道弟,談笑風生,還時常隨手塞他條煙,約他一起看球賽,甚至看到精彩的文章也會拿給他看。兩個人神奇地結成了同盟,讓報社的人覺得很不可思議,但也都承認他們是“雙贏”。大家更佩服的是張幟,發現這個貌視文弱的白面書生原來在弄人方面也是有些手段的,顯然是對他小看不得。後來張幟果然在報社人氣指數一路走高,到劉大中這一屆領導班子解體他差一點就被提拔成總編輯,只因爲出現了一個更加強大的對手徐達他纔沒有順順當當被“扶正”。也就是不過短短一兩年的時間,沈旭東和張幟這本來是在同一起跑線上的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就拉開了。沈旭東當然不會再有什麼不服氣和不買賬的情緒流露出來,相反他識趣得很,對張幟既敬重又維護。他放眼報社領導層,哪一個不是懷揣着自己的小算盤先己後人的?哪一個不是搞自己的小圈子任人唯親的?相比較之下倒是張幟做得多少還算公平和公正一些,至少大面子上還是過得去的。何況他又待自己不薄,他也就順水推舟把他當成了靠山,把心裡的積怨和憤恨全部對準了溫伯賢一個人。不過今天他倒也沒有太放開,對一個剛剛死去的人落井下石未免太不厚道了,他不好意思做得太過分。溫伯賢是死了,他還要在這裡繼續做人呢,他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形象。但他說的每一句話卻比平時更出效果,聽得辦公室內外的人個個抿嘴而樂。

“你們這幫子人啊,真是太狠了!”沈旭東用吃飯的勺子敲一下桌沿,使勁地板一板面孔,做出誇張的痛心表情。

大家一陣鬨笑。

沈旭東即刻收起了痛心疾首的表情,綻放出一個明媚的笑容,十分親暱地對方文心和羅衛兩個人說:“咱們摸上一把?”

那兩個說:“三缺一啊!”

沈旭東笑嘻嘻地說:“要找三條腿的蛤蟆沒有,找個兩條腿的人還難?”

那兩個問:“找誰呢?”

沈旭東一句話沒說就出了辦公室,不一會兒他回來了,身後跟着副總編金候高。

沈旭東略帶得意地對他們說:“看看,人給你們找來了!”

方文心朝羅衛做了個鬼臉說:“他真能耐,一找就給我們找一小貓來!”

金候高一本正經地糾正道:“我不是小貓,李明亮纔是小貓呢!”

沈旭東斜着眼睛瞥了一眼金候高,彎起嘴角笑道:“您怎麼不是小貓呢?不給我們面子是吧——”

金候高馬上服軟了,做出毫無原則的樣子說:“好好好,你們說我是小貓,那我就是小貓吧!”

方文心和羅衛異口同聲地說:“狠!”

沈旭東得意洋洋地笑起來。

沈旭東有個特點,就是凡事喜歡和領導在一起,即使是打牌這樣的事情也要拽上個把領導,才覺得場面好看。平常他特別在意誰出場了誰沒有出場,有事沒事都喜歡往領導堆裡扎。比如開會、吃飯等等,他都會不請自到地坐到領導席上去,一點也不拿自己當外人。不少同事對他這個習慣頗看不慣,沒少嘲笑他,甚至嗤之以鼻。他自己卻滿不當回事,也不在乎別人的嘲笑和恥笑。

沈旭東在領導面前和辦公室主任老馬截然不同。除了對早已經退休的前任總編劉大中他前呼後擁,亦步亦趨,對別的領導他並不阿諛奉迎,相反態度自然大方,在領導面前很放得開,該說話說話,該喝酒喝酒,一點也不唯唯諾諾,就好像他就是這班人中的一員。不過他分寸還是拿捏得挺好的,懂得眉高眼低,知道見風使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而且有本事哄得每個人都很開心。雖然他偶爾也會說幾句一般人不敢當着領導隨便說的很像是忠言和牢騷的話,讓人覺得他鐵骨錚錚,光明磊落,敢於仗義執言,但實際上他是拿準了那些話絕不會冒犯和傷害任何人,尤其不會冒犯和傷害官比他大的人的。這點領導們心裡同樣是有數的,對他也是絕對放心的,因此他們都挺高興他過去湊趣。所以許多本該是老馬侍候的場面就由他代替了。

沈旭東很樂意做這樣的事,一到這樣的場合他會變得興奮異常,人就跟上了弦似的,巧舌如簧,伶俐乖巧,能把氣氛搞得特別活躍。不但前任總編輯劉大中喜歡他,現任總編輯徐達也一樣喜歡他。要是沒有他幾位領導坐在一起彼此沒有話說也是挺尷尬的,而且還顯得脫離羣衆,所以他無形之中在領導和領導之間以及領導和羣衆之間起到了一個潤滑劑的作用。看不慣他的人說他是“溝通報社高層和中下層的橋樑”,他聽了哈哈一笑,沒有一點的不高興。

剛纔金候高在沈旭東去找他的時候正準備在沙發上睡午覺。沈旭東不由分說把他拉起來,要他過去打牌。金候高不太願意,一臉推諉的表情,卻架不住他死拉活拽。金候高是幾個副總編當中路數最怪的一個,表面上冷冰冰的,但如果有人主動接近他,他也會非常熱情。不過假如就此以爲他是個隨和好說話的人就又錯了,他很可能一轉臉又和別人拉開了距離。報社的人都覺得他難以琢磨,平常沒事都遠着他,他也似乎有點落落寡合。不過這會兒他卻是滿臉笑容地坐到了牌桌邊上,等着摸牌。

方文心一邊麻利地嘩嘩洗牌,一邊指着沈旭東對金候高開玩笑地挑撥道:“這傢伙剛纔在這兒誇口,說什麼要找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找個兩條腿人滿地都是,要我是您這會兒站起來就走!”

金候高聽了,不急不惱,笑眯眯地用一種既像是戲謔別人又像是戲謔自己的口氣說道:“我要是真站起來就走,你們又該說我擺領導的架子,不跟羣衆打成一片。我的確是不想打這把牌的,但我也不能駁你們幾位的面子,尤其是不能駁某位同志的面子。我這個人就是太好說話了,從來不擺領導的譜,所以吧,三缺一的時候人家首先想到的總是我。這說明了什麼呢?這說明我很平易近人,同時也說明我很和藹可親,是不是啊?”

那三個異口同聲地說:“當然是啊!”

金候高還是笑眯眯地說:“我看你們一個個精神足足的實在是羨慕得很,知道嗎?我可是兩天兩夜沒閤眼了!”

沈旭東壞笑道:“您都兩天兩夜沒閤眼了,更不在乎這一會兒了!”

方文心關切地問他:“什麼事兒讓您忙得連覺都不睡了?”

“還不是稿子鬧的!”金候高說,“大綜述出了問題,臨時撤換,讓我一時半會哪去抓那麼有分量壓得住陣腳的?這兩天我真是焦慮不堪,頭髮都白了不少。”

羅衛湊上去說:“所以我們請您打打牌放鬆一下!”

金候高笑着擺手道:“你們這哪是請我放鬆,分明是在坑害我!上個星期徐總剛在會上專門強調中午不提倡在辦公室打牌,你們這兒就違規操作上了。又趕上這麼個日子口,全報社都沉浸在一片哀痛的氣氛當中,你們自己娛樂也就罷了,還要硬拽上我,知道不知道這叫拉領導同志下水?”

沈旭東馬上接嘴說:“呵呵,現在同志們忙着自己下水還來不及呢,還能想到拉上領導同志,這就很不錯啦!”

金候高聽得哈哈大笑,說:“這麼說我還得倒過頭來領你們的情啊!”

沈旭東從方文心手裡接過撲克牌,啪地攔腰一切,利落地拍在桌子中央,說道:“老規矩,晚上全聚德,輸家買單!”

四個人興致勃勃地摸起牌來。

沒死以前我一直以爲死是一件最最利索不過的事,眼睛一閉,心無掛礙,一了百了,自己和世界就兩不相關了。到死才知道並不是人一死馬上就能徹底畫上句號的,和世界也並不是在一兩秒鐘之內就能徹底結束關係的。

我死的過程倒是簡單利索,沒費太大工夫,可是死了之後我纔想起我走得實在太匆促了,我甚至連必要的準備都沒來得及做。老話說“生死不由人”,“閻王讓你三更走,誰能留你到五更”,這道理誰不明白?所以我真是追悔莫及,可也是悔之晚矣!

早知這一天會來得這麼突然,我的確應該早作打算。至少是把重要的事情提早做了。其實當時不過就是舉手之勞,可我一拖再拖,始終沒有去做。活着的時候每一天我都是百事纏身忙忙碌碌,而且總有事情做不完要拖下來。現在回頭想想真不知道當初都瞎忙些什麼了,反倒是把真正應該辦的事情給耽擱了。即使我現在想彌補,也已經無能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