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前面的人聞聲回頭,兩人在細雨中對視。

荀齊一瞬間有些怔忡,冷雨上頭,他一時間以爲自己犯了迷糊。

時光,難道是想要捉弄他麼?他竟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此刻,還是多年前那個沮喪的黃昏。

時光,只顧着肆意奔流,卻沒有好心地給他留下一點什麼,譬如勇敢、譬如堅強。所以才讓他這樣狼狽…過去、現在,都一樣,讓他見到她的時候,總是這麼一副沮喪晦暗的模樣。

荀齊回過神來,他強打起精神,看着田澄笑着向他小跑過來。

“拜託田小姐以後可以不要這樣少爺少爺地叫我嗎?”荀齊冷冷地道,“現在難道是什麼舊社會嗎?”

田澄對他尖利的語氣自然已是習以爲常,笑了笑問:“荀少爺你怎麼來這裡了?”

荀齊見她嘻皮笑臉地無視了自己的話,皺了皺眉。剛想說什麼,卻見田澄的臉近在咫尺,於是心裡竟然窒了一窒,一些畫面在腦海當中浮現,當他還來不及害羞尷尬的時候,那張請柬的內容又倏地提醒了他。

田澄見荀齊不說話,於是笑道:“好啦…不要生氣,要不我叫你荀…先生好了不?你也一口一個田小姐的叫我的呀…呵呵,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因爲…要離開,所以來這裡道別。”荀齊說道,語氣裡似乎有些半真半假。

“你要走?”田澄有一絲驚詫。

荀齊看着她的神色,片刻,他笑了一聲,卻難掩失落。

他說要走,田澄驚詫。然而,卻只有驚詫。

“爲什麼要走?是爲了工作嗎?”田澄問道。

荀齊不語,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我不懂商場上的事,”田澄笑道,“只聽我爸爸說過,你的事業做得很好呢…”

荀齊聞言,冷哼了一聲,說道:“那不過是荀慧的事業,與我又有何干?我就不能自由地活上一回…只爲我自己。”

田澄聽得荀齊對他父親的稱謂後怔了一怔。她曾聽爸爸說過,荀齊有一個極其高明卻也頗嚴厲的父親,想必…田澄腦洞大開,猜想荀齊也許是因爲事業受挫或父親過於嚴厲而感到壓抑。

於是她沒有亂說話,只敢偷偷地打量着荀齊的神色。

城市的夜色從來沒有黯淡的時候,特別是映襯在像荀齊這樣的臉上時,顯得尤爲光彩照人。

看着他完美的側顏,田澄心說,即使出色如你,臉上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原來,每個人都是一樣的的,都有對自己的人生不確定的時候。

想着想着,看着看着,田澄又隱約覺得荀齊的心並非是不確定這麼簡單,她無法開更大的腦洞,去爲自己在他臉上看到的清清楚楚的寂寞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田澄想開口,很想說點什麼來替他驅趕寂寞,然而,又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

於是,她趕忙從包裡掏出雨傘,撐在荀齊的上方,盡力地爲他遮住寒雨。

雨並不大,也許根本無需這麼做。

田澄或許再考慮多一秒,就根本不會做這樣有些矯情的行爲。只是當時她下意識而爲,彷彿是因爲,她知道自己暖不了他的心,只是單純想做一點什麼來將他撫慰。

荀齊看着她伸得長長的手,他沒有拒絕,淡淡地道:“聽說,你要結婚了。”

田澄笑了,答道:“是的…先要訂婚。”

荀齊擡了擡嘴角,說道:“怎麼,你高興壞了吧?”

田澄聞言,擡眼看了看荀齊嘴角的笑,心下無由來有些羞憤…她喜歡修文的事情恐怕是路人皆知,但也沒必要這麼笑話她吧?

想着,田澄嘟了嘟嘴,偷偷朝荀齊翻了個眼睛,卻不想被對方給逮到了。田澄心想,不好,荀齊恐怕又是要生氣,於是下意識地在心裡頭盤算好哄他的話。

剛想開口,卻聽得荀齊說道:“你很幸運…”

他的聲音平靜地出奇,沒有一絲不悅。田澄不禁有些驚訝,忙擡眼朝他看去,卻見他移開了跟自己對視的目光,繼續說道:“那我祝你…永遠幸運下去。”

田澄支吾了兩聲,不知道怎麼應話纔好。

荀齊冷着臉,可是…卻在說着祝福的話,不是諷刺,也不是嘲弄,僅僅就是祝福的話。

田澄一瞬間有些出神,她忘了自己伸得長長的手正努力地撐高雨傘,只是怔怔地看着荀齊的臉。

他很認真的臉…卻又是特別不開心的臉。

田澄回家的路上不禁有些失神,眼前總是浮現起荀齊那張不開心的臉。

那樣子的表情究竟是爲了什麼事呢?

猜測中…疑惑中…嘎?

田澄猛然怔住,腳下突然下意識一個使勁,聽到剎車聲“嗞”地傳來,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多麼危險的事,幸好後面並沒有車輛跟着,不然可就要闖禍了。

只是,剛剛跳進腦海當中的事情實在是太過…刺激,才讓她有如此的失神。

今天在跟荀齊見面的時候,她竟然全然忘記了那一天晚上…她跟荀齊之間發生的種種?

瘋了…她的內心簡直崩潰到難以言喻。

除了羞憤,她真的不知道用什麼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但顯然,這個詞語也顯得太過蒼白。她真的難以想象,今天自己那個沒事人的樣子看在荀齊的眼裡會有多麼的厚臉皮…

如果現在有一個洞,田澄一定不顧一切地拼了命往裡面鑽。

荀齊將車子開進住宅區的地下車庫,他熄了火,一個人在黯淡處靜靜地坐着。

他沒有下車,雖然久在冷雨中徜徉,他的身上早已溼漉一片,寒意漸漸往身體裡沁,荀齊不是沒有感覺。

熱水浴、軟枕牀。這不是此時的身體最愛的愜意麼?

然而,卻激不起他一絲絲的期待。

下了車,上到那間擁有着高牀暖枕的屋子,就算是回家了嗎?打開門,屋內只剩一盞孤燈。然而就是這盞黯得可憐的小小希望,如今也是要破滅了。

荀齊懶懶地靠在座椅上,細細想來,生活的一切已然變得索然無味。明天是什麼樣,他也突然興致缺缺。

手機的屏幕輕輕閃了一下,那是助理小樂發來的提醒,告知他明天的日程。

荀齊眼睛動了動,他不用看也知道,明天的日程…每一天的日程,不過是荀齊自我封鎖和自我麻痹的爛熟橋段…想到這裡,荀齊突然倏地坐直,拿起手機給小樂去了一個電話。

“巴黎的業務您要親自去關照?”小樂詫異的聲音傳來,彷彿是怔忡了一下又立刻說道,“好的,我知道該怎麼做,請您等我半個小時。”

荀齊默默地掛斷了電話,他輕輕閉上眼。今天在學校的時候,他跟田澄說過離開,不過是一時口快的隨意之言,然而現在想來,卻也真是個不錯的決定。他憎惡沮喪如爛泥的自己,然而又無法掙脫可惡的消極情緒,也許…他是該找一個地方將自己封閉,讓他默默地活一陣,讓他馬馬虎虎地活一陣,讓他可以好好跳出來,看一看自己究竟還能走什麼樣的路。

宋姐雖然只是董事長助理,卻已然有了自己的辦公室。

這一天,她照常按時到了公司,細緻而嚴密地處理了日常事務,整理了一些文件檔案,準備待會兒送去荀慧的辦公室讓他過目。

這兩天,需要荀慧親自處理的事務陡然增多,只有她和小樂知道根本原因,可那個大愚若笨的董事長卻似乎到現在還沒有發覺。宋姐搖搖頭,她真不知道,同時擁有兩個任性的雙親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還真是難爲了荀齊。

想着,突然接到了董事長的傳喚,宋姐趕忙帶上文件走了過去。

“宋姐,幫我叫荀齊過來一下。”荀慧低頭在桌上的文件,說道。

宋姐沒有說話,走過去將自己手中的資料放在荀慧的桌上。

荀慧擡頭,見她沒有動作,於是投過疑惑的眼神。

“荀小總不在國內。”宋姐說道,“三天前去了巴黎。”

“巴黎?”荀慧難掩驚詫,“已經三天了?”他頓了頓,接着問道:“怎麼沒人告訴我?”

“荀小總說,不需要主動告知您。”宋姐公事化地說道。

荀慧聞言冷笑道:“宋姐…你什麼時候已經是荀齊的人了?”

“我從來都只是替荀氏工作。”宋姐也學着他笑了一聲,“我不認爲我的做法違背了荀氏的利益…況且,同事之間一天不見尚且知道詢問,更何況是一對父子,自己的兒子消失了三天竟然渾然不知,真是難以想象。”

荀慧聽了她的話一時有些不可置信,愣了半晌才皺眉厲聲道:“怎麼,你這是在教訓我?”

“不敢。”宋姐淡淡地道,“只是人這年紀越大越憋不住…老愛說心裡話。”

“什麼?你…”荀慧見她既不圓場也不討饒,還敢繼續說,不知道她今天是怎麼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荀總在商場胸有溝壑,爲父之道卻真的不敢恭維。兒子消失…兒子爲什麼消失…您竟然從來都不關心,只待他自行痊癒自動歸來…呵呵,像您這樣,那爲人父母還真是簡單。”宋姐說着,將文件往他身邊推了推,“這是下屬單位今早剛發來的簡報,請您過目。”

宋姐連珠炮似的攻勢倒似是震住了荀慧一般,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抽出一疊資料過目,只是好半晌,也沒有往下翻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