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又被眼尖的人瞧見了,低低說了聲甚無規矩的。我曉得是在說餅兒,但也間接地罵着了我,我面上不敢,心裡頭惡狠狠地白了那人幾眼,便又故意選了幾個我吃着不錯的茶點給了餅兒。
幸好有餅兒,我纔沒那麼無趣。直到接近申時,一羣人才漸漸地散了去。我呼出一口氣,起身頓覺神清氣爽。
出門卻沒料到林述在外頭等着。
白衣落拓,眉如遠山,眼似黛水,平穩不驚,一如清風雅月。
坐在馬車上,一手撩開車簾,他擡首而視。
我嘴微微張開,微有訝異。
我倒是忘了還跟在後頭的沈雋如。
轉頭去看她,只見她已低下了頭,一副害羞驚惱狀。林述在此,恐是來接我的。這一下便是讓衆多人見識了我與他“鶼鰈情深”,以後也少了人不懷好意地說着反言反語。
只是……我正要邁上馬車時,斟酌了一下,若是我同林述一道,而讓表妹一人孤零零地在那車子上,反倒是冷落了人家。
這樣不好。
便收回了腳,看了一眼林述,推着沈雋如上了我們來時的那輛馬車。
望着對面馬車上的人兒放下了簾子,我心裡不知爲何倒有些暗暗後悔方纔爲甚不選擇我倆夫妻一車,而非要多此一舉地妄作好人,卻偷雞不成蝕把米地遭到了身旁表妹的鄙棄。
若坐上那車,我可是在暗暗期待些什麼?
太息一口,不再去想,回頭看着面色有些晦暗的表妹,心中有些納悶她爲何如此神情,便也藉此打破不說話的尷尬境地。
我說:“表妹今日去了掬月社,識得了許多姑娘,不應是一件悅事麼?爲何垂頭喪氣的?”
表妹聽我這言眼中又諷又夷之色更甚。
可我先推卸了下責任,覺得自己又沒妨礙着她,不就是不小心丟了個臉麼,而林述來接我不又是長回去了嘛,況且要不是我的名帖,她也無法進去不是。
我有些在乎他人對我的想法,卻又因她這般的臉色對她的好感直降於無,便也不去睬她了。
誰知我以爲這人頗懂分寸,但她卻在僅有我二人之時,變臉變得甚快。讓我不僅想起了初見她時我也是因此而對她萬分佩服。
快停下車時,沈雋如忽的開口:
“嫂嫂當真與表哥這般情深?”
我擡眉看她,卻不知她這話從何而來。
只聽她嫣然撫眉繼續道,“那韓公子又是怎的一回事?”
我啞然。
見我一臉驚恍失色的模樣,她笑了笑,“妹妹奉勸一句,做了林家媳,便還是守點本分的好,與外頭的男人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嗤笑一聲,似是欲起身。
我咬着下脣,覺得實在無可忍氣吞聲,便忿忿地說了聲:“林家媳又是如何?你若想做,你做便是,我怎會阻攔。可要記住你姓沈,如今也輪不到你說話的份。我與韓之繁的事,豈要你這外人來管。”
口不擇言。
我氣急先她一步站了起來,可那風一吹,車簾子順風而揚。
我一探出身子,頃刻對上的便是一張隱有波瀾的臉,我瞳孔一縮,望着林述不定的面容,那因風起而吹至臉頰的髮絲,那微微生白的下脣,那被額發下陰影掩住的眼。
我忽的心虛不敢直視。
滯了片刻,斜過身子繞過他,像是棄兵卸甲而走一般匆匆跳下了車,快步了幾步,復又停下來,念起這是太傅府,終歸不是我的地盤,便回頭尋到了餅兒,和她待在一塊。
望着林述依舊避開身側僵在那的身影以及沈雋如下車莞爾的模樣,心裡頭鬱結得緊,也不是那麼個滋味。
攥着袖子的手緊了又放,終是跟在後頭進了府。
吃了碗元宵,可飯桌上都是桂花味兒,聞得我腹下難受。雖我碗中特意換成了決明子而非桂花,但一頓飯下來,頭還是被薰得疼,再加上昨日的風寒在身,只覺得腦脹腹痛的。原本定好的說是去看一遭燈會,可我現下已是打不起精神來了。
無奈本是我提議的東西,現於我來說倒成了一種負擔。且方纔我那些氣話又被林述聽了去,他面上倒是一直沒有惱意,但我心裡總是不自在。何況又有沈雋如陪同,因我已和她扯開了臉,又不曉得如何粉飾太平,可說到底我還是不能夠做出那麼無理的事。
雖說我不去不至於掃興,反倒是可能提供了一個讓林述與沈雋如獨處的機會。指不定,她還會感激我上三分。
但不知爲何,我就是放不下這個梗,不能不去,便是有種有始有終的感覺,切不可半途而廢。
然而我雖有心,可卻也抵不過那身子上的乏卷。幸得林述在身周,見我臉色不佳,卻是扶住了我的肩。我自覺在外人面前有些羞愧,輕輕掙了掙他的手,穩住身子說:“我走得有些累了,在此處等你們,可好?”
林述起初不言,墨色的瞳在燈火之中特爲璀璀,卻因揹着光,使我看不清他眼中種種,月兒與彩燈高掛,在他臉上打下一層薄霧,我不曉得是我眼花還是其他,我似是見着他的眸光漸漸變深。
等了許久,他道:“也罷……過會兒一同回去。”
我下抿了抿嘴,端出一個笑來,看他與沈雋如一塊兒走了,便轉身與餅兒上了流麝樓。餅兒說我身子不好就不要坐在窗口邊上,省的受風,可是我卻還是尋到了一個靠着窗的座位坐下。
捧着一杯茶,望向外頭滿街的花燈,如晝。
從小樓上看下去,絮陽城內萬家燈火,星星點點匯聚成河。我每每想到那青玉案,那歡歌笑語笑靨如花都化作圓暈簇簇,在我眼前淡化了開去。
“這位夫人,可是要點些什麼?”酒樓的小廝特來詢問,我望向窗外不語,只聽餅兒在那報着些自己愛吃的吃食。我也徐徐聽不清樓內人的說話聲,嘈雜交織着琵琶京胡揚琴的靡靡之音不絕如縷,一個人坐着,出了神。
彼年有一個人不問我的喜好,執意塞給我一盞花燈。當時我年少不知,遲疑推脫,卻遭得那人不愉。
還依稀記得是那月上柳梢頭,天色愈淺時。滿目皆是紅黃,銀鈴聲聲入耳。
那人扳過我的肩,拉過我的手,眼底深深,起起涌涌。
我望着他執着我的手,卻覺手腕處疼,但一時不敢掙脫。他捏着我的手說我愚鈍,我睜了眼望着他,眼底的花火與心裡的情誼洶洶卻又綿綿不絕。
“文敘,”他忽的開口,我霍然擡首,眼前卻只餘少年青澀光潔的下巴。
忽的,我被他緊緊摟在懷裡,前額的發觸着他的頰,我只聽聞,只聽聞這一句話,彷彿全世界的聲音全都匿去,只餘這一句:
“我歡喜你,你可歡喜?”
我屏息,身子忍不住有些微微顫動。
在腦子中空空蕩蕩之後千轉百回之後,終是意識到他說了些什麼後,我險些丟掉手裡的花燈。
“自然是……歡喜的。”少女的聲音有些顫抖,稍稍離了他的手,我口中似是還有話欲說,卻因看着他真摯皴黑的眼,再說不出來。
孃親說了那麼久的門第之事,我卻是記在心頭,但卻因他一句話,而盡數拋在了腦後。我時常在想,若是當時不那麼應承了下來,若是我顧忌到一些的話,便不會到今日那麼個地步。
我是歡喜,歡喜有人喜歡我。卻不知道彼時的淡淡能被打磨成深深,也能在不久之後,徹底被水暈開,留得白紙無痕。
我是個心緒不定的人兒。卻一直妥協,一直怯懦。現下想來,我怕是對林述虧欠頗深,即成他妻,卻依舊思及前塵,這也是萬萬不妥當。
不曉得我該是如何放下,走一步算一步,也罷。
不一會要結賬時,小廝卻跑來說有位公子已經將銀子付了。我聞言轉過頭去,卻不見了那人的蹤影。餅兒一手拿着手裡頭的麥餅,興沖沖地與還未來得及撤退的餡兒大肆揮了揮手。
我胸口一滯,我也是虧欠他的。
論我這一生,負債累累,如何償還?
待到沈雋如和林述逛了一圈,草草結束,我見他二人臉上都是掛着笑的,便覺得他們相處甚歡,心頭想着這也是件好事不成。
雖說我這人不大度,卻不在此處小氣。何況我是林述的正妻,則更應該爲他今後的收房納妾之事安排妥當,決不可遭人閒話,成了一個妒婦,而要三從四德,這我向來做得好,是被人誇的。於是因覺着對林述始終還是有着虧欠,便想了這麼一個算得上是兩全的法子。
夜半,我與林述回房。他沒多說什麼,卻是萬分自然地解下衣釦,我覺牀一沉,他躺在了我的身側。我心裡一個“咯噠”,便是有些驚疑地望着他。他倒是全然沒覺得不自在,我胸口嘆息道了聲也罷。
我不曉得他今日究竟是怎麼了,竟是破天荒地想與我同榻。我原來的那些計較,在此刻竟是也全都消散不見蹤影了。一想到我傍晚在馬車上說的那些話,好似真的太爲失禮了。而他那時神色有些微恙。我以爲沒什麼,卻造就了現下夜裡的局面。
望着他有些疲睏的眼,他揉了揉睛明穴。我挪動了一下身子,想是開口,卻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若我此時說什麼你爲何在那麼多日之後才與我同睡一張牀榻。也只是止增笑耳。可會意我的不滿,其一我欲與之共眠,然不得,遂成怨婦;其二我畏與之共眠,卻是我的不成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