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那日晚上便乖乖同他躺在一張牀榻之上了。雖說自元夕那晚開始,我們彼此之間便似是有了某種說不清的默契或是也有了那隔山隔水的迷濛。我一直辨不真切,但無論現今的何種相處方式,我卻覺得這比從前好上許多,即便又好似沒什麼大的變化。
夜裡的我總是反反覆覆做着好多相似的夢,依舊是梨花爛漫翩翩零落,落滿衣襟,花香清雅,夢裡的少年始終側身而坐,看不清容顏。我伸手接下飄零的花瓣,五指合攏。
我的手時常是冷的,比常人都要略冷一些。我卻好長時間不再用那隻原是放在窗櫺邊上的暖爐了。林述不說,我也不說。我便叫餅兒將它收了起來。下了陰冷潮溼的幾場雨,太陽初薰時,暖意融融,便是春天了。
百里皙因爲前些日子擅作主張未將韓之繁做東的事與我實話實說便向我賠禮道歉了好幾次,我說了無妨,然而他卻一臉不信的樣子,我這人不喜同樣的話說上好幾遍。若他再提及此事,我便決定不再搭理他。後來他鐵定認爲那事已經被我記了仇埋到骨子裡去了,可我真真的不是一個愛記仇的人,對一些事情該忘的也想盡快忘了。我和他再怎麼解釋也是白折騰,但卻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索性我也懶得洗。
便與他不在此處糾葛,就是探討了一些公事,例如迎接宸國來使的儀仗該是如何承辦,擺上何種模樣的花盤,點何種味道的薰香,女司着何款式的着裝,安排他們住哪個方位,宮內抑或是驛站還是哪處……粗粗瀏覽了一番遞上來的禮單與承辦的禮器之後,擡首一望發覺已經是月上城樓了。
這時有位眼熟的婦人在門外求見,待她進來,毫無忸怩之意,步步端莊。她的眼睛對上我的,竟是讓我後脊生寒,我細細一回想,才發覺她便是那掬月軒的廖夫人。
廖夫人款款坐下,鳳目微擡,我連忙起身爲她斟了一壺茶,雙手遞過。廖夫人卻將茶杯輕輕向我這兒一推,說:“妾身來只是說幾句話,並不打算久坐,大人不必多此一舉。”
我在她那又吃了個鱉,訕訕地坐好問:“廖夫人來此有何事?”
“九公主令你明日下午日昳之時,到城北蔓翠山腳晉安小居。”我微微一皺眉,有些不適應這種頤指的語氣,而廖夫人頓了頓,繼續說道,“莫着官服,穿得利落些。”
我從不穿款式麻煩的鞠衣,向來都是着着簡簡單單的襦裙,也未覺有什麼特別要牢記的,只是恰巧明日我與林述都爲沐休,明日這個時間我也方便,只是晚上林述他孃親讓我們去太傅府,不知時碧斂喚我去那兒做甚,會不會耽誤晚餐便不曉得了。
“廖夫人可知公主所謂何事?”
“妾身這便不知了,既然是讓你穿得利落,想必定是有道理的。”她不多言,我也胡亂猜想了一些,時碧斂這故弄玄虛的模樣,指不定是想給我個下馬威。且說我這麼一個酸腐書生,腳不能邁,刀不能舞的,若是拼起氣力來,也是甘居人下的,情願認輸的。我便沒想要和她比什麼。若是她真的喜歡,以她自己公主的身份,想做什麼做不到,何必和我這一介書生爭什麼。橫豎不過是我嫁了她看中的人兒罷了。
我自覺嫁了林述有好處也有弊端。好處是日子安穩,似細水長流,無甚大的波瀾,我卻很安然自在。弊端則是總有人說這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能覓此良人。我總覺得這門第而言,我是次他一等,而這官職一說,也是拜他所賜。我不喜虧欠,相反的,我喜好給予。不歡喜那種虧欠之感,可是,他對我來說,卻是我虧欠的重中之重。
我也是個不懂得如何拒絕他人的人,似個好好先生,卻不知仲尼曾說過:“鄉原,德之賊也。”我便是不分是非的好好先生。於自己而言,有着自己的喜好,明明喜惡分明,卻故作親切。於善惡而言,我不擅於分辨是非,總把大家往好處想,總想着以和爲貴的妥協,卻從不能解決是非。說到底,我還是一個無能之輩。
他將我拔得越高,我只能摔得越慘罷了。
回了家,正想與林述說一下明日之事,林述卻先我一步告訴我:“九公主說,明日讓我與你一道去。”
我聞言一怔,放下碗筷,“子循知曉是什麼事兒麼?”
林述眼中光一點,望着我的眸子裡有沁涼暗涌不驚,他靜言而道,“那麼,你覺得是如何?”
我眉眼低垂,月淹沒枝頭,道:“你們皆是書中的人兒,而我卻是那執書的人。”
他與九公主也好,與沈雋如也罷,或是還有其他的什麼人,他們之間的是是非非好似都與我無關,我是個局外人,我是個看客。那些故事裡,不該有我。我這股莫名的不安,讓我有些寂寥有些恐懼。
我卻一味地安慰自己:
我原先寫的戲本子裡,也是無他出場的。
我記性雖差,但一些細節我總是忘不了的。我信手拈來的,便有元夕之夜我問他是否同表妹賞過燈,他的躊躇遲疑,我並不是不曾看見。即便是今日,他與我說的話中,我也能找出端倪。他說的是“九公主說”,而我卻是單單被廖夫人告知的。爲何他是被直言而訴,我卻由人而轉交。這答案,該是明瞭。
即便我也想過他們認識得早,關係親近,也不是不可。我卻不能不記得林述今日應是無時間入宮,昨日他還對我談及雅皇方令他蒐集各地有亂的賊子污吏。
他們皆是書中的人,我卻是那執書的人。
所以,我不能觸及,無法觸及,也不想觸及他們的戲。
林述的瞳眸漆黑如雅墨,望着我的眼,四處寂籟,一抹月輝落灑他半邊的鼻眼,勾畫出他側面的輪廓,良久良久,他清冷的聲線卻有溫溼的氣息噴涌,在初春薄涼的月夜之下,顯得格外單薄:“若你能讀用心讀我,也是無憾了。”
也是無憾了。
我張了張口,啞聲而言:“噢,可巧我不愛看話本子。”尤其是花前月下才子佳人兩情相悅的話本子。
“因爲夫人也是書中之人。”水光瀲灩,而他眸光沉靜,靜謐不明。我們這一點默契得很,我知曉他在說什麼,他也知曉我在說什麼,卻從不點破。
我總覺得我與林述有那麼幾分相像,是同一種類型的人兒,不多言,不費語,心下自有一番計較,對在意的事緊握不放,對不在意的事輕言可棄。可,他比我明白,我自始至終都是糊塗得緊的。我若不明白,便不再詢問,也不追究;他若不明白,他私下總會查知,卻也不再詢問。
而每當我覺得我的言語好似起了衝突之時,他總是面色素淡如常,叫我以爲他是真的不在意。於是我心安理得地心安了。
不得不說,我喜歡這般粉飾太平。即便是氣氛被我搞僵,只要是他依舊自在,我也方能自在得好似我不曾出言不遜一般。
我還是該慶幸自己,多叩叩首謝過老天爺,讓我嫁於此人。
這個姓林名述字子循的人。
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方醒來。一摸身側已是無人。
我暗笑自己此舉多此一舉,林述哪能同我一般睡得沒有時辰。毫無食慾,但還是讓餅兒給我準備了一些吃的,隨意扒了幾口便是將早餐與中餐一道吃了。待到日跌還差三刻,我敲了敲書房的門,林述將桌上的紙筆收好,與我一同出了去。
城北蔓翠山腳晉安小居,只是一家小小的茶樓。用篆書寫着“茶”的錦旗隨風揚起,早春寒意料峭,我與林述的馬車終於在車輪轆轆之後停下。方下車,便被一侍女引到了小居內。時碧斂正於小居喝茶,見我們來了,放下茶杯,便起身走了出來。
我見她穿着一身正紅騎裝,颯爽曼麗,心下已是瞭然。
可在她原來坐着的那處邊上,卻坐着另一人。
極黑的發,極靜的眼,脣角一淺,我驀然怔愡。
韓之繁。
轉眸的瞬間,眨眼的須臾,只覺身周梨花蔓蔓,輕輕淺淺,何如夢中人。
心忽的一緊,我知曉再見到他還是會沒由來地慌亂,而原先我所想所說的其實都是我自個的自欺欺人罷了。我將眸光小心收好,不再看他。
時碧斂的目光越過林述,找尋到我,徑直走到我身側,望着我的水眸一轉,卻是笑道:“子循哥哥,今日我們四人一同,在這蔓翠山上好好玩耍一番如何?”
我豎着耳朵聽着她實際上是對我說的話兒。叫林述爲子循哥哥,倒是換上了幾分親暱。我眉頭輕輕一蹙,復又撫平。我只是佩服這九公主的好手段,能探聽到我與韓之繁的一二事,還能令他今日過來。
林述的話語薄薄綿綿,笑得清淺:“你心下已有了主意,喚了我們來,便是定是有了主張,此時也不必虛問我一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