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並不是不贊同。”他話說一半, 叫我不曉得應不應該拆穿他的話中含義。
“你放寬心,我這般做自然是有道理的。”寬慰幾句,聊勝於無。
“你如若對他割捨不得, 我想我也能懂幾分……只是林大人那處……”同聲而出, 所思所想卻大相徑庭。
我心裡一驚。
他說的他, 自然是韓之繁了。
百里皙他既是替我傷那勞什子心, 也是傷懷自己那顆琉璃小心臟。
“沒想到子白, 還考慮着仲簡與我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過去那麼久,我該是如何, 我自然也清楚。”話說到最後,我還是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脣邊的笑意慢慢斂起。
他漸漸地皺起眉頭, 話語之間是對自己輕微的嘲弄, 淡淡地說:“是我癡傻,還記着好些舊事。”
我嘆了一口氣, 不願再多言此方面,便是放低了聲音,與他說着我不擇他爲駙馬的原因:“公主婿雖好,但並非誰人當都可。如今朝堂上也只有五皇子與六皇子二人有即位,九公主向來與六皇子交好, 我怕這駙馬, 還得由六皇子來選。若是一個差錯犯下, 兩黨之爭就不知鹿死誰手, 怕是今後一方落敗, 倒被另一方來個斬草除根。”
他低着眉,看不出心中所想, 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你覺着本由仲簡參與是極好,因爲他不爲朝中官吏,而是局外之人,但又因他爲皇商,他若與九公主成婚,定會助長六皇子之勢。而六皇子有了軍功,怕是更甚五皇子一籌。”
他無力一笑,“可我……”豁然擡起頭來看向我,言辭閃爍。
我卻打斷了他的話,繼續說:“而子白你不同,百里伯伯雖爲舊臣,但一直依附於雅皇,未對太子之爭過於上心。換句話說,則是全權看雅皇面色行事,這也算是明哲保身,可你若是涉入五皇子六皇子之間的糾葛,那有朝一日,水深而揭,怕是早就沒過頭頂了。”
靜默良久。
“那也多謝你爲我着想了,”末了,他竟是給我這麼句話。“可我不知是開心,還是……其他。”
“你我之間,當然是互相幫襯的,”拍拍他的肩膀,我解釋說,“子白你對公主……還是放下罷。總歸來說,說的難聽些,僅是一方單相思,且我覺得做人安淡平穩纔是真,若是未用情至深,及時放手也不是不可。”
“及時放手……”百里皙直直瞅着我笑,我忽的覺得他故作的那張笑靨讓我眼底有些發酸,“恐怕我與你一樣,遲鈍得很,意識到自己心意的時候,也終歸是晚了。”
“子白你說得這般深沉,爲何我只想笑……”笑他還如少年一般,無論這是不是爲賦新詞強說愁,我總覺得,他不適合這副傷情的模樣。
我口不擇言,未及時收斂好自己的心緒,還是唐突了百里皙的這份心。
聞言,他咳了兩聲,有些促狹,“文敘,你這個不識好歹不通人情的。”
等唯有我一個人的時候,笑意漸冷,即便手中茶被暑氣溫熱。
我如今想想,從百里皙是由韓之繁處獲知可知,林述那夜與我置氣說的“左攸天”一事,或是林述他百密一疏,終讓我從起了疑到確實心頭的那份不安了。
爲何他能知曉我與雅皇之間的談話?爲何他能在宮裡頭佈下眼線?
雅皇或許不會告訴他這件事,因爲雅皇實則對誰都不輕信。即便是我曾經以爲是紅人的他。
我說不清氣惱的原因,但覺失了信任,或是說我與他之間,從未有過信任可言。
那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夫妻之間的諒解,於我和他而言,好似如一條絲線,兩端千斤,絲線隨時可斷。
或許是放任自己,作踐他人來得爽快。我厚着麪皮也不顧旁人如何說,應邀見了韓之繁一眼。
小啜一口,還如不期而遇的舊夢,儘管讓我心下煩躁不安,我依舊是強忍着不適與蕭索,假裝回到韶華極盛的過往,不再是同今一般踽踽獨行處處提防過獨木,而是待得那面冷心熱的英發少年,駕馬揚鞭,迢迢而來。
“莫再喝了。”韓之繁奪下我手中柸道。
巳時到午時,一個時辰我卻是一直在飲,未說什麼話。腦中迷迷糊糊,從前的事情與現在的事兒交雜在一塊,讓我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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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頭飲酒,思緒卻不止一次地再度扯遠。年少時總是極其富有幻想,以爲眼前的這位少年就是相攜一生伴其終老的人兒。酒卻越喝越清楚,往事浮沉,若隱若現,零星的片段僅僅是我所賦寫的駢段,耳邊的誓言單單是我所執拗的食言。
“清閒無事,偶坐窗前,聞珠算與金銀之樂,也是極爲不錯。”
他擡頭,漆黑的眸子暗沉,難得不吝嗇地笑着問我:“可願日日聞錙銖?”
不記得少女面紅似桃如妝,但聞少年手下算珠璔琮作響。
而今的我卻固執得抱着酒盅,不肯讓。
一直很唾棄自己的時而猶豫不決時而又過分果決,說到底韓之繁並沒有錯,錯都在我,我纔是那個苟且的負心人,我是惡人。見異思遷,好不容易狠下心來築的牆卻在見到他的時候土崩瓦解。但我又知曉我自己這樣是不對的,不是不歡喜,而是懂得了一次相左則是永久不會再回頭了。怪不得人總說什麼癡情小兒女若是分離了,那就捻斷那朵桃花,再有什麼牽扯,都讓人難堪,都是事端。可我從前還想着不肯斷了這多年的情誼,相安無事做發小也是極好的,可惜是我想得太好了,總是那麼不切實際。
“小姐。”
幸虧餅兒喊我這一聲,不然我不知曉該如何是好,是繼續在韓之繁面前當做置若罔聞還是其他,因爲我總是沉寂總是逃避。
我嚥下一口酒,清了清腦子,望向對面的人:“此去宸國,路途遙遠,雖說你對之不陌生,但若是今後長久生活在那兒,終歸是不便的。”
韓之繁捏着酒杯的手一頓,脣邊的笑意漸漸僵直,“你倒是想得遠。”
“嗯。你若是去了,恐回雅一趟都是難事。”我依舊回話生硬。
“是我自以爲是了。”他的眼底卻始終是苦澀,“到頭來還是自欺欺人罷了。”仰首一飲,我心焦地待他喝完便起身,卻被他伸手拉住。
望向急衝衝拿着點心的餅兒,我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韓之繁拉住我的手上。
他的骨節生白,我手腕亦是很疼。
“韓少爺。”餅兒皺着眉頭一臉擔憂地看着我與韓之繁。
“餅兒如今倒是連稱呼也是換了,”他咳笑幾聲,“你做的對,是我太過貪心,如今也不該心存妄想,叨擾了你們夫妻。”
聽聞他提到林述,我神色黯了黯,他見我如此,微有失神手卻略有放鬆,我趁機逃離了他的桎梏。
穿蓑衣撐傘,有備無患。可惜待到我尋到了那把傘的時候,這蓑衣也就無用了。而傘破之時,又不得不穿上蓑衣擋雨。可是我不是那漁翁,韓之繁亦非那蓑衣。我若是這般對他,也太過不公了。更何況,於我這般人來說,他不值得這樣待我。
彷彿從久遠的記憶裡泛起來的是他凝墨色的眼,輕揚起的髮梢被雨水沾溼,青巖笠,廣袖深衣,下船上馬背,身後遠山黛水都化作了虛煙嫋嫋,風吹無痕。
“就此別過,”我留下一句話,也不再回頭瞅他是何等的神色,拉了拉呆滯着的餅兒,說,“我們走罷。”
回家方接的公主的帖子,說是要我去宮中與她小聚。闔上帖子,轉身見餅兒,她不知從何時候而起眉眼沉沉,也不復暖暖笑意。
“怎麼了?”我問。
“小姐我真的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麼?”
這傻丫頭,又在糾結這樣的事了,而她眼眶紅腫,即便是一張多爲喜慶的臉,也都讓人心疼了幾分。
“當然不是。”我開始後悔起說這句話了,每每談到此,她都要深究於她的爹爹與孃親。我現下因從前與她確認了猴子纔是石頭裡蹦出來的,人皆有爹孃生養,可惜她不曉得爹孃爲誰。
我也不知。
曾經一度幫餅兒打聽過她的身世,可惜那位牙婆已經不在了。線索因此而斷。
餅兒來時的衣物也並無什麼特殊的記印,也沒有什麼話本中的玉佩或者是信物留下。
那麼多年,她的家只是我,只是文府罷了。
“真的?”她似是怯怯地不信,幾分歡喜又有幾分傷心。
我沒有出言再詢問她,她也不說,總之,餅兒也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然而我心頭卻是難以言說的不適了。
整理了一下,便同餅兒入了宮。
九公主坐在案後,見我來了,竟是從案後起身,直直奔向我,親熱地執起我的手說:“文姐姐,你可來了。”
我一時摸不着頭腦,何時與她如此相熟了?再者,來這之前我還做足了準備已接受她的質問與責罰,因爲我未明着抗旨,並還將她指婚爲了左攸天,這本不合她願。可見她這般待我的模樣,想來是並不知曉此事,我心裡雖因此而安心了幾分,可卻又滿懷忐忑與愧疚。
抱了這麼一個心思,橫豎她現下不知情,雅皇等人也是有意瞞着她,我也大可當做什麼事也沒發生,報應什麼的也擱置到身後,總之現今還是與她好好相處纔是。
餅兒本是隨着我,但公主身周都是與她年紀相差無幾的小丫頭,於是她就棄主隨她們一道玩去了。
“文姐姐,我省得我這般算計他,以公主之勢強壓是不對的,而我又處處挑事非,但是我若不這般做,他又怎會心肝情願地來看我一眼。若是他今後一直氣我怨我,我想以小九的本事,我終有一天能將他對我刮目相待的。”九公主與我到了御花園,背後靠着太湖石,心糾地與我說道。
我倒是有幾分同情九公主了,本是覺得她滿是傲氣,活脫脫一個皇家貴女,城府深心機重,因而對之無甚好感,可今幾番來回,與她逐次相處,竟是覺得這時碧斂也是極爲可愛的。心裡有着算計,還直截了當地攤開來給人看,讓人明白;這總比在陽處露笑謙和有禮,而陰處射箭,讓人防不勝防來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