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未雙獨自站在那裡愣了很久。他想起了很多事。出師之前,每一次與槍的磨合,每一次體力的鍛鍊,每一次腦力的負荷。他爲了成仙做過多大的努力他不能算清了,但是他知道那是他的起點,一切努力的起點。爲了成仙,他庸碌卑微的前半輩子的所有努力加起來都比不上出師之前的訓練來得多。而當莫離領他取了地仙認證時,他更沒有鬆懈。每一次進步幾乎是以命相搏。從地仙大賽開始,一直到上界進入紫雲學院。他心裡明白。如果自己不強大,會有更多的屍體躺下,無論是凡人還是天人。而他很有可能成爲其中的一具。這種命運哪怕是莫離也無法逃過。
爲了成仙,他吃的苦超過了任何一個慢慢在安逸環境裡成長起來的天人。
他的天賦並不讓他成爲一個半上不下、輕易能當各種半瓶子水的天才,他在莫離和許許多多的人的幫助下用自己所有的努力去延續、發展他的血脈,和老天留給他的才能。哪怕達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從一個默默無名的凡人變成上界最強大學院的學生——他依舊沒有走到最頂峰。
——因爲他是個雜種。
在龍族眼裡,他連與他們並稱的機會都沒有。
葉未雙垂着雙眼,看着自己的雙手。這雙手白淨,十指修長,在他怒起的時候,十指之間會長出尖銳鋒利的指甲。他這雙手,包括這整個身軀,都在他成年的那一天完全化爲了妖獸,除了外表。
葉未雙已不再是人類,但在妖獸之中他也無法得到歸屬。
葉未雙承認他惶惑、不安。因爲世間再沒有第二個龍鮫之子。他的母親去世,父親不知蹤跡,剛剛纔認的兄弟不將他當作自己的同類……
如果沒有莫離,如果沒有無極營,他的存在究竟由何來得到肯定?
葉未雙並不想要糾纏這個問題第二遍。在第一遍迷惑的時候,周兮已經給了他答案。
“我要是你,我就爲自己驕傲。我擁有這樣強大的父母,這將是我的榮耀。無論他們是誰,終究是你的父母,父母便是父母,你便是你,你以他們爲傲,他們以你爲榮……如果不是怕麻煩,你可以堂堂正正地說出來:‘我爸是一條龍!你爸是嗎?’”周兮的話在葉未雙的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直到他用那雙修長乾淨,卻長滿了槍趼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和嘴巴。豆大的珍珠一顆顆落入了他的手心。葉未雙用很輕很輕,近乎哽咽的聲音嗚咽着說:“莫離……我今天見到我大哥了……他摸了我的頭,叫我弟……”
白得透亮的珠子一顆顆滾落在葉未雙手心裡接着滾到地上。葉未雙蹲在地上,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止住眼淚。他將血紅的玉符貼在自己的額頭上,似乎以此換得安慰。“我是不是很丟人……但是我要救你……我不管他們怎麼看我,我只需要你的肯定,你知道的……莫離……”
葉未雙將地上滾落的珠子一粒粒撿了起來,收好。他不能在上界的任何地方留下鮫人的特徵。撿到一顆滾入岩石縫中的珠子時,他的指尖似乎碰到了什麼東西。他頓了頓,指甲慢慢地伸長了。微微向內呈圓弧的尖利指甲將縫隙硬生生摳開了一個小小的洞。白色的珠子卡在一條縫隙裂開的地方,似乎被吸住了。
葉未雙的雙眼慢慢睜大了他忽然起身,從後腰抽出了那把金色伯萊塔92f。他毫不猶豫地,對準那顆珠子的方位,開了一槍。
伯萊塔開槍的聲音很輕。這是在莫離調校之後的成果。莫莉的存在也在一定程度上讓這把槍產生了真正消音的效果。葉未雙開完槍後,沒有空去留心周圍的動靜,一股龐大的吸力將粉碎的珍珠碎末統統吸了進去,周圍的碎石也不斷滾入那個因子彈的衝擊而開裂的洞口。葉未雙一步上前,將手伸了進去。洞不大,剛好夠他勉強將手擠入,裡面是個大得可怕的空間,陣陣吸力將他的手猛地向裡一抽,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抓住了他一般。葉未雙的整根手臂隨之沒入。他的上半身幾乎趴在了地上,手臂在洞裡四處亂揮。然而什麼都沒有抓到。他咬了咬嘴脣,不死心地將肩膀也探了進去。在他刻意的巨大力道下,洞口似乎有了進一步塌陷的跡象,裂紋蔓延得越來越大。葉未雙讓自己的指甲儘可能伸長,直到無法再伸。
“咔嚓”一聲。更爲清脆的響聲終於顯示出周圍的岩石已不堪重負。一陣連續的碎裂之後,葉未雙的整個前胸塌陷了下去。卻在那一刻。他的指尖刮到了什麼東西。
“嘩啦”。大片岩石塌陷了下去。葉未雙的身體猛地下沉。他的指甲牢牢夾住了一樣什麼,接着依靠着另一條胳膊和膝蓋將身體猛地抽了起來。手掌按壓的地方在巨大的力量之下同時塌了下去。然而葉未雙抽出那東西比他塌陷得快上一線。當他如同拔蘿蔔一半將那東西抽出來時,吸力的消失讓他向後倒栽過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葉未雙喘息着,還帶着一點兒心有餘悸,舉起手來看了看眼前的東西。他的左手支撐得有些脫力,但還是從納戒裡取出了一樣東西,放在手心裡與右手裡的比對。
兩枚令牌。幾乎一模一樣。
牌子中央,都寫着同一個字:叄。
葉未雙並不相信這是普通的牌子。他隱約覺得這牌子有些眼熟,但卻想不起來自己之前在哪本典籍裡見過。
他思索了一陣無果,便將其投入了納戒。但在投入之前,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他看了看兩塊牌子,試着將其放入了小指的納戒裡。令牌在丹凰弓的炙烤之下竟然毫無異狀!葉未雙有些吃驚,正在呆愣,着眼之處卻發現先前那覺得大了兩倍的呆鳥好似又大了一點。在葉未雙將兩塊牌子帶進來的時候,便虎視眈眈地盯着那兩樣東西,像是忽然之間蛻去了癡傻變得機敏起來了。葉未雙這纔想起這呆鳥還是隻鸞鳥。只不過不知是鸞還是和。葉未雙想到這裡忽然之間出了一身冷汗。他現在可是在這一頭了!如果鸞鳥嗅到了自己孩子的氣息,一定會追來!說不定那和都已經記住他這個“竊賊”的氣味了!
葉未雙頓時渾身粘膩,連忙站了起來。他得趕緊回到先前來的地方去,說不定能挪回到無極營那兒。
葉未雙匆匆忙忙掩蓋了痕跡,接着喚出矔疏,令其沿着來路儘快回程,能有多快跑多快!
葉未雙所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之後,洞口外側灌木叢中緩緩出現了一個人影。他看着葉未雙的背影站立了一會兒,接着進了巖洞。他從地上拾起了一顆遺落在角落的珠子。滾圓滾圓,散發着一股鮫膏清香的氣息。
黑衣男人的停頓非常短暫。他只是站了一小會兒。他將珠子捏進了手心裡,然後沉默着離開了巖洞。
葉未雙站在到那個自己出現的地點,臉色陰沉。矔疏已經載着他在這個地方繞了好幾圈,但是卻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們在此逗留的時間太長了。葉未雙沉着臉,想了好一會兒才拉了拉矔疏的鬃毛:“走。”他們不能一直呆在這個地方,遲早會把那鸞鳥吸引過來。葉未雙的本體也是妖獸,他能夠感到鸞鳥的氣息。雖然非常淺淡。那麼鸞鳥一定也能察覺到他。他只希望自己不要那麼快被找到。日夜異狀的再一次顛倒讓葉未雙確定自己只能在白日行路,一到夜晚,情況會變得更爲複雜。現下鬱劍和無極營都在那一頭。他必須回去。
鬱劍坐在篝火旁,臉色陰沉地看着“噼哩啪啦”直響的火堆。何慕坐在他旁邊,拍了拍他的肩。“別頭疼了。小葉的本事這麼大你不是不知道。你看,這不,才一天嘛。我們相信小葉。”
鬱劍看了他一眼,有些鬱悶,什麼話都沒有說。他和葉未雙兩個相處的時間不久,約莫才一年。但葉未雙卻已經成爲了他當之無愧的最好的朋友。尤其是在那之後……
鬱劍的眼神有些失焦。他想起了葉未雙被他撫落的朝服,和他發光的肩頭。鬱劍有些納悶,爲什麼從前從來就沒有對葉未雙產生過興趣,卻在那一天遇見姬靈茭之後反而開始思考自己的性向這個問題?
在他活着的23個年頭裡,他竟然沒有一次產生過找一個伴侶的想法。葉未雙在替他做之前提醒他,他最好先找個女人試試。也告誡他不要被自己父母的事所影響。但鬱劍在此之前,無論對男對女都沒有任何想法。
他甚至在想,要是葉未雙沒有莫離就好了。但如果葉未雙沒有莫離,他說不定就不會喜歡上一個男人,也不會讓鬱劍知道他喜歡男人這個事實。而鬱劍會永遠當他是好朋友……
鬱劍不期然地又想起了姬靈茭。他不禁想知道,這個人究竟喜歡的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對女人從不手下留情,這和鬱劍幾乎一模一樣。鬱劍這時候纔想到,他從沒想象過讓一個女人來佔據他一半的生活,或者說僅僅是跟一個女人發生比跟葉未雙還親密的關係。
也許是葉未雙給他帶了個“好頭”,鬱劍一點也不覺得情侶之間需要成天膩歪在一起。葉未雙和莫離一年之內在一起的時間根本無法用月計算,連用天計算都粗略了。
如果是一個像他母親一樣的女人,只會依靠丈夫,自己能做的除了家務只有上|牀,無法保護自己,無法和他並肩作戰,這樣的人會有人需要令其做自己的伴侶麼?
鬱劍皺着眉沉思不解。
何慕等了鬱劍一會兒,卻沒見到他發出聲音,不覺有些奇怪。他以爲鬱劍在煩悶葉未雙的事,只能搖搖頭起身。這兩個人,不知道的以爲他們是一胎生的。
誰料鬱劍是在煩惱葉未雙的事,但已經跑偏了。
那一天的景象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來。葉未雙從前比他矮,但在一年之間拔高的速度驚人。現在已經比他高上那麼一丁點兒了,他雙手握住鬱劍的分|身時,必須要微微彎下腰來。鬱劍能看到他清晰的鎖骨,強健有力的肌肉。他能越過他的肩頭看到他腰身彎出的細微的曲線。鬱劍承認自己招架不住。那一舔。像是生生把他舔沒了半條魂。
事實上,在葉未雙摸到他臀|部的時候,他就繳械投降了。
鬱劍看着火堆無比認真地想:難道自己真的喜歡男人?
在他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身邊換了一個人。那個人坐得和他不遠不近,相差了一個人的位置。對方的沉默讓鬱劍斜過去一眼。
是華峰。
鬱劍對這個人的印象不深,沒有什麼特別的判定。但現在他是無極營的一員,實力也意外很強,鬱劍也就對其沒有什麼意見了。
他坐在那裡,盯着火堆看了一會兒纔開口:“你和葉未雙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鬱劍有些詫異,接着面無表情地說道:“一年前。”
“這麼短?”華峰有些訝異,他見鬱劍沒有搭話的興趣,也不指望他能解釋他們認識的來龍去脈。他接着問:“你們的家人呢?”
鬱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鬱劍來上界後幾乎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和葉未雙都是沒有沒有父母之憂的人,周圍又都是天仙,不會與他們討論這個問題。和無極營相處的這幾天,也沒有一個人提及家人。華峰的問話顯得有些突兀。
見到鬱劍沒有說話,華峰自己說了起來:“我有一個女兒。參加地仙大賽的時候才17個月大。我老婆是個普通人,就在yn省。
“我來上界之前,以爲這是個好地方。是個好機會。但誰知道,拼死拼活一場,才明白這裡根本不是什麼天宮。我連下界都無法做到,更別提照顧妻女。”
鬱劍本來不想搭話,但是鬼使神差地,他問了一句:“你妻子沒有工作?”
“沒有,”華峰苦笑了一下,“我怕她勞累,在外還是靠男人的好。地仙做任務得來的酬金足夠我們一家三口花銷了。但是她不知道我做的是什麼。現在我失蹤了,恐怕她也不好過吧。”
鬱劍皺了皺眉,有些厭惡地看了一眼篝火。
“爲什麼對她這麼好?”鬱劍不明白,不會勞作,只能依靠男人過活的女人,一旦失去了依靠,會怎麼生存下去?這種弱小鬱劍極爲厭惡。
華峰這時候笑了一下:“你還年輕。可能連一次戀愛都沒有談過吧?我是地仙,現在成了天仙了,我有大把的年月,衰老遲緩的相貌。但是我妻子沒有。她只是個普通人。但就是等到她老得連飯都吃不動了,我還是想要養着她。因爲我愛她。因爲她是我的家人。也許等到你有了喜歡的人你纔會懂的。哪怕她有能力,也不想讓她在外受苦。老實對你講,我妻子從前是一個企業家,她比我有出息得多。”
華峰撥了撥篝火,露出了懷念的神色,夾雜着一些痛苦。他的眉頭皺着,嘴角卻又在微笑:“人挺矛盾的。你喜歡一個人是因爲她的優秀,但兩個人真的在一起了,卻因爲心疼又不想讓她的優秀秀之人前。你說愛情是不是將兩個人都毀了?”
他的雙眼無神,看着火苗的躥動。“我的女兒像她。大概多少遺傳了我的天賦,已經能說話了。我真想見見她們啊……”
鬱劍看着華峰。心裡的煩躁感竟然消退了。他沒有家人,不知道家人的感覺是怎麼樣。但他喜歡在無極營裡。他喜歡在葉未雙身邊。如果說那種感覺叫做家,那麼無極營就是他的家,葉未雙就是他最親的親人。
但是姬靈茭現在也在無極營裡。他算不算親人?
鬱劍又皺起了眉頭。
“噼啪。”篝火在鬱劍的斜側面響了一下。他回過神來,向那頭看了一眼。一襲白衣坐在那裡,兩柄白布包裹着的雙馬刀放在手邊。他也在挑篝火。
鬱劍扭過了頭來,覺得這個動作有些困難。他看了一眼華峰說:“有機會……你能去下界。”鬱劍沒有許給他什麼。但是他向他保證了這個事實。這句話讓華峰瞬間睜大了眼睛。他猛地站起來,一把握住了鬱劍的手:“你、你說什麼!?”
鬱劍皺起了眉,壓抑住自己要抽刀子的衝動,什麼話都沒說。
“噼啪。”那頭的篝火又響了一下,響得挺大聲。
姬靈茭坐在那裡,大概是明滅的火光的原因,照得他的臉陰陰陽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