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樑衡踏進劍閣的竹林時,緩慢擡頭,雙眼盯準了立在竹子上輕若無物的白衣男人。他眯眼看了男人一會兒,沒有出聲。花長老一路呼叫着從他身邊跑了過去:“葉十九!十九!——”
薄樑衡急匆匆的腳步卻就此停下了。只見那上方閉目、彷彿在享受黃昏的微風的男人微微睜開眼睛,嘴角勾起了一個弧度,開口道:“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薄樑衡眯眼看着男人,“師弟。”
白衣男人袖手望着遠方快要落下山的日光,臉上帶着一種安詳的笑容,“這天,沒多久便要變了吧。”
薄樑衡的神情肅然,不見有絲毫神態的變化。
“這等鬼氣……可是天人宮最不願看到的東西啊……”
薄樑衡道:“師弟看來還不曾有所悔改。”
石盧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了一支竹笛:“師兄當年贈與師弟的竹笛,師弟還好好保存着,用以時刻提醒我不要擅自涉足未知之境。”
薄樑衡緩慢地道:“若師弟早有悔改之心,內山門依舊向你打開。”
石盧的腳尖微微一踮,一襲白衣從竹枝尖上裹挾着簌簌的竹葉翩然落下。他笑着看向薄樑衡道:“若是未知之境向你開啓,師兄,你會怎麼做呢?”
石盧輕輕用竹笛敲打着掌心,背對薄樑衡緩步而曠然地向前走去:“如今不是師弟犯險。險犯上界,紫雲恐怕也不得獨善其身了吧……你我都知道,這鬼氣……可是侵蝕靈氣的最大元兇……師弟不踏入內山門,不過是謹從師尊之命,不再以身泛險罷了。”石盧深深看了薄樑衡一眼,舉起了竹笛,一縷笛音自脣間飄了出來,竹間竟紛紛揚揚掀起了無數白蝶。
薄樑衡皺眉看着石盧遠去的背影,許久才擡腳邁步,沿着花長老留下的靈絲追去。
“十九!十九人呢!”花長老各個房間翻找過去,仗着他內山門的身份實力,硬是把劍閣翻了個底朝天。
“老花!你在我劍閣撒什麼野!”馮塵駕着一柄長劍俯衝下來,怒氣衝衝地攔在花長老身前。
“十九呢!還有那個上山來的誰誰誰!”
“人已經回去了。”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鬱劍自一旁的隔間之中走出,身邊空無一人,“小葉也已經回內山門了。”
花長老得知自己撲了個空,頓時怒不可遏,用力在地面上頓了好幾腳,把地面踩出了一個大坑才掉頭罷休。薄樑衡走來時,花長老竟已抄小道往回趕,嚴肅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疑惑。“葉十九人呢?”
鬱劍帶着幾絲審視打量了男人幾遍,重複了他的話。薄樑衡抿着嘴脣點點頭,邁着勻速劃一的步子飛快追趕花長老而去。馮塵在一旁抱怨道:“葉十九真不是個好東西!到處都能引麻煩!”
“他是誰?”鬱劍扭頭問馮塵。馮塵鮮少聽見自己這個小弟子向自己提問,頓時來了興致,只是問的是薄樑衡,他難免有些懶散。“內山門弟子,排行老三,是個和那葉十九一般的小怪物,具全才之能,當初你大師兄石盧,就是由他引薦入內山門。”
“大師兄?”鬱劍的腦海之中不覺浮現出那個白色爽朗而高深莫測的人影。他沒想到,這個古板而嚴謹的傢伙,竟然是內山門的三師兄。不過能隨意闖入劍閣的非閣內之人,還行爲古怪,恐怕只內山門不做二想。
“是啊,要說起來,你大師兄,確是內山門的弟子。”馮塵的臉上罕見的露出了一絲凝重之色。
“謝師兄……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葉未雙一面向通往內山門的小道走,一面打量一旁面色歡
悅的青年。謝運笑道:“先前聽說你竟然扔下花老去找你的師父了,一時好奇你這等驚才的師父會是如何,便想來看看,誰料人卻已經走了。”
葉未雙有些訝然道:“你怎的知道來的人是我師父?”
謝運笑道:“聽黑老進來時說的。怎得見了師父卻滿臉心事重重的模樣?”
葉未雙又是連忙擡頭,看了一眼謝運,又低下了頭。
“如今上界已被鬼氣侵蝕……也不知事態如何了。我想盡快去找……離開這裡。”
“去找莫離?”謝運挑眉。見葉未雙有些窘迫而沉重地點了點頭,他道,“莫離怎麼了?你離開了……又能做什麼?”
葉未雙看着自己腳前的路,聲音有些低沉:“我不知道……天人宮有地方不對勁……周兮來這裡告訴我這些事,決不僅僅是爲了讓我去找莫離……”
“周兮?”謝運微微挑了挑眉,“你說的是輪迴陣圖師周兮?當初在下界協助上仙莫離打開了鬼門,而後又在戰亂時掌控大局的那個陣圖師?”
葉未雙一頓,扭頭問道:“你……”
“我喜歡各種各樣的天造之材……凡是有特異的能力的,我都十分感興趣,”謝運笑了起來,“當初三師兄可是被我纏得不得不閉關躲避呢。”
葉未雙頓時失笑,然而眉間方一鬆開,卻又蹙了起來。謝運揹負雙手,向前踏了一步道:“若是鬼界這事……你不如去問問石師兄。”
“石師兄?”
“劍閣內門首弟子石盧,當年納入內山門的不二人選,只不過嘛……現在卻不能全算內山門的人。”
“爲什麼?”鬱劍盯着馮塵,“既是內山門弟子,爲何仍着白衣?”
馮塵坐在他那柄劍上,晃盪着一壺醇酒,眼神卻定在了虛空的一點。鬱劍遂踏上劍去,跟着馮塵一直升到了劍閣七層飛檐之上。
“石盧這小子,是柄好劍,”馮塵說道,“這小子修劍一途上,從未遇到過瓶頸,心性遠超我劍閣一衆弟子。”
“石盧師兄好遊歷,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只不過他當年就是因爲在紫雲遇上了他唯一的瓶頸,才留在了紫雲。”謝運揉着自己的手指。葉未雙發覺他的食指上有一枚小小的戒指,“石盧師兄一進紫雲,就被馮長老收入麾下。他向來閒雲野鶴,留在紫雲,馮長老是下足了血本。”
葉未雙本是對此毫無興趣的,然而想起鬱劍,他不覺又關注了起來。鬱劍的師兄,如今也是他的師兄,究竟是個什麼人物?
“什麼血本?”
“劍閣原有九大劍陣,均是劍閣歷代朝主所創,每一道都爲人所破除過。破除劍閣九大劍陣的人,便是下一任朝主候選人。劍閣算是紫雲綿延最久的幾朝之一,也曾出過不少天才,卻沒有一個人能破三道劍陣以上,包括現任朝主馮長老……不過,這老頭子是不能還是不願破,就不知道了……反正,沒人能像石盧師兄一般,在瓶頸之期連破六道劍陣!”
葉未雙的雙眼瞪大,忍不住道:“九大劍陣?劍閣不是隻有七道劍陣麼?”謝運擡起下巴笑了笑,遠遠望着劍閣的樓頂道:“石盧師兄破的六道劍陣之中,被他毀了三道……”
“毀了?!”
“沒錯。石盧師兄的六道劍陣乃是連破,其瓶頸來臨之際,石盧師兄在天劫與劍陣夾攻之間突破了……劍閣如今排行第六的無荒劍陣,正是石盧師兄在突破之後以損毀的三道劍陣重聚演算而來,在你那朋友鬱劍之前……不曾有人破除。”謝運眯起了眼睛,“是以劍閣史上,存有十道劍陣!”
葉未雙頓時目瞪口呆。接着他忽然之間抓住謝運,道:“你說破除劍陣的人是下一任朝主候選人?!”
謝運笑了起來:“不然你以爲馮長老何以對鬱劍如此重視?這下一任朝主,若沒有新血這人也不隕落,恐怕九成九要落在你這好友頭上了。”
葉未雙乾澀地張了張嘴,道:“那、那石師兄呢?”
“這就是你該去找他的緣由了……”
“石小子是個閒不住的主,適時他爲老夫薦入內山門。內山門進出紫雲不受拘束,老夫不曾料到這小子竟然會惹上這種麻煩……”
“什麼麻煩?”鬱劍緊接着問。
“——鬼氣。”
“石師兄是個天才,”謝運向前邁了一步,嘴角掛着一種奇異的微笑,“大約百年前,上界曾經爲鬼氣入侵過一次。”
“什麼?!”葉未雙猛地跳了起來,雙眼瞪得銅鈴一般。
謝運笑了笑道:“那一次入侵,只有天人宮和紫雲知曉。因爲鬼氣……是石盧師兄發現的。”
“天地萬物有靈,其孕生之靈氣皆靠生機。鬼界之所以被封隔……正是因其與靈氣不共融共存。”馮塵緩緩道,“上界絕對禁止鬼氣,而石小子發現鬼氣之時,正是其衝擊境界之時……他非但不曾上報,反試圖利用鬼氣刺激其衝境。”
鬱劍不覺皺起了眉,似乎想到了什麼難以理解的事。
“這麼說來……上界最爲恐慌的……該是鬼氣的侵蝕?”葉未雙看向了謝運。
“你難道就不覺得鬼氣蔓延得極快?”謝運道,“它們生吞侵染靈氣,孕足夠強的密度便能貫通鬼界……三界五行天仙尋常要乾的事,正是打散鬼氣的凝集,謹防此事發生……雖說鬼氣與靈氣絕不共融,卻不是絕對。我說過了,石師兄是個天才……他令鬼氣和靈氣共處一體,以此淬鍊肉|身。此事,直到他回門,都無人知曉。”
“這等道術……先前並非不曾存在,只是自鬼界與上二界隔開,這等道術便逐漸失去效用。因其逆天改命,且兇險異常,如今唯有在久不入世的宗門還能見到,不過只怕也已禁用。牽涉到鬼氣的道法……都爲上界所禁止。”
鬱劍的眉頭越蹙越緊,他頓了頓,遲緩地問道:“鬼道……也是這等道法?”
“鬼道?你從哪裡聽來的?這是始祖姓氏族沿用的道法,貫通鬼界的小鬼門……難道……”
鬱劍一時沒有說話,他似乎失神了一會兒,在馮塵的目光中驚醒過來,道:“大師兄成功了?”
馮塵又繼續袖手望遠,道:“啊。他從來沒讓老夫失望過。”馮塵的臉色複雜,眼神似乎定在了極遠極遠。
“石盧師兄犯了大忌。他身上有鬼氣,又不是什麼世家大族的後人,上界不會容他。但他消耗了鬼氣抑制了鬼門也是事實,只有紫雲能容他。因此他只能待在紫雲。”謝運無限遺憾地道,“因此,他也喪失了內山門的身份同爭奪朝主之位的資格。不過……石盧師兄的境界,卻恐怕不比馮長老低了。”
葉未雙覺得謝運的遺憾十分之大,乃至於有些奇怪。但他沒有多注意這裡面的怪異之處。謝運說得沒錯,如果他要問關於鬼氣的事,這個師兄——石盧,恐怕的確是他可用到的人……
葉未雙緩步踏行之時,只覺得謝運走得有些快,他回過神來連忙追上謝運,只聽得身後遠處傳來了花長老高亢的呼喚聲。他一回頭的功夫,再擡頭,謝運已經到了內山門的入口山尖,道:“十九師弟,快些,別給那糟老頭子逮住了,你非得三天三夜出不了他的塔!”葉未雙一聽,連忙追上去,謝運走得快,在內山門門口一閃身便不見了蹤影,葉未雙才踏進了一隻腳,便被一隻鐵鉗般的大手抓住了肩膀。花長老得意的笑聲從他身後傳來:“小子!看老夫抓住你了!”
葉未雙皺着一張臉回過頭道:“花長老……”
“你這小子腳程好生快!讓老夫好找!”
葉未雙乾笑了兩聲道:“花師尊……”他扭頭看了看,謝運已經不見了。花長老將葉未雙一把拽入內山門道:“你小子,那陣圖同丹藥合起的法子……究竟是如何習得的!”
葉未雙卻不等他問話,張口道:“花師尊,以鬼氣淬鍊肉身,究竟有何益處?”
花長老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他一把抓住葉未雙的胳膊,直抓得他一陣生疼。花長老一言不發地將他一直拽入內山門。葉未雙踏過那道天塹再次回到靈氣充足的內山門之時,只看到天空中的大片雲翳再度攏聚起來,他的眉頭不覺相蹙。時間已經越來越緊迫,不只是莫離,還有他的……
花長老踏上真正的內山門的土地時,才張開了口:“你聽誰說的?是不是謝運那小子?”
葉未雙一愣,木着臉點了點頭。
花長老似乎想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他想要說的。他的神色有些複雜,停頓了一下,道:“幾千年前,鬼氣確然作爲一種手段,用以淬鍊肉|身,淬鍊天根。且比靈氣的自然推進,更爲有效……只不過鬼氣難以馴服,其間風險也是極大……命喪於此道之人數之不盡。老黑……也曾是此中高手。”
葉未雙一驚,猛地扭頭看花老。
“鬼氣被徹底禁絕,與老黑……也有莫大關係。”花老的嘴脣抿了起來,雙眼看向天空。葉未雙一瞬間緊張了起來,以爲他注意到了那天色的變化。然而花老只是道:“謝運那小子想必同你說了石盧小子的事兒。石小子和老黑一樣,在這裡不是因爲喜好……而是被定死在了紫雲。”
葉未雙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向前看了一眼,好像黑老會橫裡躥出似的。
“老黑玩大了,想用陣圖駕馭鬼氣,強逼其入體內淬鍊以渡瓶頸。卻沒有想到以他那般陣圖的功底,仍舊沒有把控住。老黑全盛時的陣圖,不僅在當時,哪怕是當今都無人可及,只不過現在——”葉未雙不覺想起了天人宮。那裡也有個陣圖師,當初令他極爲欽佩,以爲上界大能的本事盡在此人身上。
“老黑的陣圖險些沒毀了上界半壁東片區,好在他臨到關頭還能恢復意識,只不過他的本命陣圖再沒能收回來,這陣圖……就是如今紫雲的內山門。”
葉未雙猛地睜大了雙眼。
“紫雲在老黑以前,還有幾個陣圖師,不過都不如老黑更適宜做這個內山門的掌管人。在其本命陣圖好歹穩定之後,老黑就走不出去了。就是走出去也走不遠。這個紫雲,可說是他的命。
“石盧那小子,在他眼皮子底下險些踏上和他一樣的路,老黑能不氣麼?石盧那小子就是被他逐出內山門,卻不曾除名。”花長老看着葉未雙的目光帶着一絲深意,葉未雙卻有幾分茫然。他愣了好一會兒,才道:“那……我該問黑老?”
話剛落下他的額頭上就一陣劇痛。花老猛地敲了他一個栗子氣急敗壞地道:“你這榆木腦袋!怎就學會了陣圖和丹藥!”
葉未雙捂着自己的後腦勺,疼得齜牙咧嘴。
“老黑不能走,是因其本命陣圖在此,那石小子卻是成功的個案!你問這問那,不如把人帶走了事!”
“啊?”
“石小子當初爲上界所不容,正因其觸犯了禁令,如今上界大亂,你小子各方搜納人才,既然如此,不如把石盧那臭小子也帶走,以鬼氣煉體一事想都別想,不過那石盧,確是你如今最好的幫手!”花長老再度望向了天空,“老夫告訴你這些,不過是令你別無後顧之憂。紫雲有老黑與我等相顧,不會一夕傾圮或是倒戈——不過,你那道餘劫,究竟何時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