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他會在那裡……”葉未雙坐在窗臺邊緣,頭靠着門柱,手裡拎着罐啤酒,“真沒想到……”他的臉頰泛着紅暈,雙眼沒有焦距。外面的天色黑得可怕。
鬱劍席地坐在他身邊,一條腿支着,只是皺眉。
葉未雙大半夜的一身酒氣的敲開了他的門,一進門就失魂落魄地歪倒在他身上一言不發。鬱劍忍不住問了好幾句才聽到他反反覆覆一個“酒”字。不得已,他只得去冰箱裡取來了隨時供應的啤酒。
從葉未雙斷斷續續的話中,他依稀明白了什麼。“莫離是大人了,”他說道,有些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去酒吧是正常的。我偶爾也會去喝酒。”
葉未雙忽然別過頭來看這他,眼神彷彿忽然有了焦距,一雙裝了美瞳的眼睛在夜光下黑黑白白分明得瘮人。“你真的融入去過嗎?‘夜色’?”
鬱劍猶豫了一下。相對於葉未雙,他的確是成人了。他知道一些“夜色”的內部情況,但是就他來說,少有的去酒吧的一兩次也絕不會“深入腹部”。
“你——知道我和莫離的關係麼?”
鬱劍忽然之間就頓了一下,怔怔地看向葉未雙。這個問題他也極爲疑惑。他依稀能看出葉未雙和莫離之間的親密已經超過了叔侄之間的關係,但是更多的解釋卻是他認爲他們是搭檔。
“我從小就能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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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之前,我爸媽還沒去世。我從出生就能看見‘怪東西’。最初爸媽以爲我是孩子,童話、神話書看多了才滿口胡話。爸媽在我三歲那年離了婚,我跟媽。沒多久媽不要我了,我就去跟爸。可是之後爸也不要我了。他們把我轉手給了莫離。他們都是因爲發現了我能‘見鬼’的事。
“以前我見過的親戚也不少,但唯獨就是沒有見過莫離那樣的叔叔……他抽菸、嗜酒,偏偏神智清醒,爸見了他都恭恭敬敬的。我長得慢,沒什麼夥伴,那時候就數看到他最開心。因爲除了爸媽,只有他不嫌棄我。在我眼裡,我所有的親人那時只有爸、媽、莫離。
“後來大一點兒了我整天和莫離在一起,別人也察覺不出什麼。直到十歲那年……”
葉未雙的嗓音有些含混,語義卻字字清晰。鬱劍沉默地聽着,一言不發。
“莫離走了。一點兒徵兆也沒有。就在爸媽死後。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只能一個人活下來。我不能上學了。沒有監護人,我只能住在一個癌症晚期的老伯的小房子裡頭。老伯沒多久就死了,留我一個。我自己幹活養活我自己。我幹過餐侍、清潔工、保姆、發傳單……也在工地上賣過力氣、賣過血。那個時候賣一次血只要小心一些就不會給人發現。有人就是會做這樣的生意。
“你不知道剛剛開始的那種日子我有多驚慌。沒有莫離。沒有監護人,我什麼也不會。我十歲,看上去只有七八歲,沒人願意令我做工。我挖空心思去求人,費盡心力才找到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孩子的工錢很少,但是那個時候夠我活下來不餓死就挺好了。莫離在的時候永遠不會讓我捱餓。他會給我買吃的、穿的,還會給我講好多故事。他和我看見的世界是一樣的,只有他知道我在講什麼……那時候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就是他。
“但是我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就這麼一走了之。”
葉未雙晃動了一下空癟的啤酒瓶,將它隨手扔到了一邊。
“你說他就此走了多好?爲什麼要回來?他回來救了我的命,將我重新捧在手心裡。他帶給我住處,供我吃穿,甚至比小時候還要好……他甚至教會我如何在這個世界裡生存,將我從心理陰影中挖出來……他短短几個月給我的是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人給我的東西……”
葉未雙忽然捂住嘴哭了起來,夜色下他的雙眼之中盈滿了淚水,卻不落下。
“你說他就此走了多好……不回來多好……”
鬱劍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心中依舊有着迷惑。莫離是個大人,就算照顧葉未雙,也需要有自己的空間啊。葉未雙的佔有慾,真是到了一個讓他感到驚訝的地步了。
然而葉未雙沒有就此停下。他又搶過了鬱劍手裡的啤酒罐,仰脖子將剩下的一半酒全喝了。近乎咬牙切齒地說道:“他不回來……他不回來就不會有人對我這麼好,不會有人讓我走進這條路,不會有人成爲我的搭檔,也、也不會有人……讓我愛上他……我有時真恨我的記性。爲什麼我不能忘記……爲什麼我不能忘記一切有關於他的事?我知道這是有悖於常理的,我知道這是悖德的……但是我忍不住……我喜歡他……鬱劍,我喜歡他啊!!”
鬱劍似乎被葉未雙的話完全震懾得僵直了。他一動不動地震驚地看着葉未雙。
“我看到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她摟着他……她趴在他懷裡。他居然連推都不推一下……他居然在那種地方污辱我……我現在才明白,他沒有將任何人放在眼裡過,他從來沒有將我放在眼裡過。他只不過是遊戲了一場。他是天仙,只不過是因爲我……因爲我是……因爲我是我親媽的兒子……”
昏暗之下,鬱劍只聽到葉未雙開始嗚咽和抽泣,不知爲什麼,他的淚水打在地面上的聲音分外明晰。鬱劍再度嘆了口氣,拍了拍葉未雙,摟了摟他,想要說什麼,卻發覺自己實在辭窮。對於葉未雙的感情,別說是這種畸形不爲世人所接受的戀情,就算是男女之間的感情鬱劍自己也心裡懵懂,又怎麼能夠去安慰葉未雙?葉未雙絕望的眼神放在他眼中,他卻只能沉默。
葉未雙又喝了一大口酒。雙頰駝紅。
“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假象。全然的假象……
鬱劍覺得自己對莫離的映像一下子跌了下去。年齡和葉未雙的相近讓他很能體會葉未雙的絕望。儘管他和葉未雙的身世有太大的不同,但他也體驗過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他張了張嘴,半晌纔開口:“我媽死的時候,我也很難過……我五天沒吃飯,三次把自己淹在水裡。”
“你不懂……”葉未雙慘笑了起來,“我們之間沒有保障。我媽也死了,我親媽和我養母都死了。但好歹我知道她們心裡是念着我的。就算怕我,也是念着我的。但是我和莫離不一樣。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保障,除了感情,沒有任何可以維繫的紐帶……周瑜早就提醒過我不要陷得太深……可是我沒有聽……我沒有聽……”
鬱劍不知道葉未雙口中的“周瑜”是誰,他完全沉默了下來。他想,莫離,如果你再不找到小葉,他就真的會離你而去。
葉未雙像個孩子一樣將頭埋在手臂裡哭泣起來,哭得滿頭都是汗。他的頭腦滿是被酒精薰染的暈眩,眼前已經半夢半醒的產生了幻覺。他想。一離開這裡,他就回到自己的a市裡。他不要再靠着莫離了。他要回去,回去和冥、和沐慄、和貓狗鬼怪們待在一起。他不需要他所施捨給自己的一切。這一切如今在他眼裡,彷彿都成了一種噁心的包|養。他覺得自己和那個女人被莫離等同了起來,就像個什麼都不知道的被矇在鼓裡的婊|子。
葉未雙沒有察覺到那靠近的氣息。他無比熟悉,而又帶着煙味的氣息。直到一雙手臂將他攬在懷裡的時候,他才顫抖了一下。
“對不起……。”低沉的嗓音帶着近乎痛苦的聲音說,“原諒我。”
葉未雙以爲自己是在做夢。他緩緩地擡起了頭,露出一雙淚水婆娑的紅通通的眼。他冷笑了一聲:“爲什麼還要夢到你……你走開!”
然而來人將他的手臂一把抓住了。他調整了姿勢輕而易舉地將蜷縮成一團的葉未雙摟進了懷裡,筆直地站立了起來。一旁的鬱劍沒有動,擡頭看着他將已經醉得睡過去還猶自說着“走開!混蛋!”的夢話的葉未雙抱起,踏向了來路。
“多謝。”他頭也不回地對鬱劍說道。
鬱劍看着那個寬闊的後背,有一瞬的失語。隨後他擡頭看了一會兒天,嘆了口氣卻半途收住,彷彿思考了一陣極其難懂而不可思議的事後,準備起身收拾易拉罐時,卻輕輕蹙了蹙眉。他伸手從地上拾起了十七八顆滾圓滾圓的珠子。珍珠在月光之下蒙上了一層溫潤的光澤。飽滿得沒有一絲缺陷。
小葉不小心留下的?他疑惑地想着,沒有穿孔的珍珠。並不像是飾品。他又四下看了看,收集全了那些珍珠,這纔將捏扁的易拉罐拾起丟進垃圾箱。
莫離將人帶回來時沒想到他會清醒過來。那雙眼睛直瞪瞪地盯着他看時,莫離竟然發不出聲音。他將葉未雙放下來,緊緊捏着他的手,略微顯出了些向來不會在他身上出現的侷促。“未雙,你……”
“莫離,這一次比賽結束後就把我送回去吧。”他以一個酒醉人沒有的冷靜說道,“我想回家了。麻煩你太久了。”
莫離忽然之間就慌了神。他感到自己的心緒一下子亂了。這是從來都沒有的體悟。就算是當年葉未雙的親生母親死去,他都沒有如此手足無措。他的雙眼一下紅了,如同困獸一般朝葉未雙低沉地怒吼道:“不可能!”隨即,他意識到自己失控了。
“未雙,你看到的只是一個誤會……”莫離深深爲自己的語言能力感到沮喪。他站起來,來回在房間裡怒氣衝衝地來回踏着步,雙眼之中閃爍着怒火、痛心以及後悔。
“我已經挺累了。周瑜說得對,搭檔根本就不適合我們。這條路,也根本……不是我們該走的——”
葉未雙沒有說完,莫離已經一個箭步跨到了他的面前,從他胸口前抽出了一把銀色的之前葉未雙損失了的fiveseven,飛快塞到了葉未雙的手中。他舉起葉未雙疲軟的手,讓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自己的眉心:“你可以不相信我說的。但是,殺了我,否則我莫離今生今世都不會放手!”
葉未雙心神一震,擡起了濃密的睫毛,眼中又開始模糊了。他深吸了幾口氣,冰冷地譏諷道:“我會爲我自己招來殺身之禍的。你放心,我會拍符咒自行消除記憶,也會封印我的靈力。如果能學到怎麼抽了天根那更好。一切都回到原點。莫離,你可以甩掉我這個包袱了。你可以另外找到中意的情人,不必刻意迎合一個和你相同性別的人。”
莫離抓着葉未雙的手掐得他生疼,彷彿骨頭都要碾碎了一般。莫離死死地盯着他一眨不眨:“這是你的意願嗎?”
葉未雙閉上雙眼:“是。”
“我沒想到有一天你竟然會欺騙我。”他的聲音帶着痛苦,葉未雙在一瞬間感到心神搖晃。他竭力剋制着自己靈魂的頻率不隨同他一起搖擺。他竭力抿緊嘴脣一言不發。莫離的手攥得更緊了:“你聽到我說的了嗎?你可以不相信我說的。但是除非殺了我,否則我今生今世都不會放手!我說過,這條路是你先選擇踏上的,我不會任由你中途退出。未雙。你不可以離開我。”
“你不是你媽媽。我早已經說過,你也不是龍煙。我以爲你已經清楚了。”莫離帶着幾分絕無可能在他身上所見的恐懼,聲音不穩,近乎失控,“不要在我已經全部陷進去的時候抽身而出……我已經……踏不出來了。”
葉未雙閉上眼睛,緊蹙着眉倒在牀上,將臉埋進了被子裡。
半晌,他才彷彿哽咽一般深吸了幾口氣冰冷地說道:“我沒有欺騙你。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