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煜感覺自己陷入到了一種奇妙的狀態,靈魂彷彿出竅,手指本能地在琴鍵上來回交叉,或輕或重地點在古典鋼琴的黑白琴鍵上。偏生又根據腦海中的樂譜,精確地演奏出了那首陪伴了他無數個日日夜夜的Canon。
Canon並非特指一首曲子,其原意爲“規則”,同一旋律以同度或五度等不同的高度在各聲部先後出現,造成此起彼落連續不斷的模仿;一個聲部的曲調自始至終追逐着另一聲部,直到最後,它們會融合在一起,永不分離。
湯顯祖在《牡丹亭》裡說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元好問也曾寫下過“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來叩問着自己世間情爲何物。
大概卡農所述說的,就是這樣一種感情。
一個聲部的曲調自始至終追隨着另一聲部,數個聲部的相同旋律依次出現,交叉進行,互相模仿,互相追逐和纏繞。
一如人世間至死不渝的愛情,相愛的兩人生死相隨,纏綿至極。
四周的客人驚訝卻又保持安靜地聽着姜煜的演奏,或輕或重、或深或淺的琴音彼此緊緊相隨。
從一開始有着稍稍間隔的單獨重音,細微的顫音彷彿震動了空氣裡的沙塵。隨後音符之間的答應緩緩加快速度,到樂曲來到中部時彼此連成一片,彷彿熱戀的情人終於突破重重艱難險阻匯合在一起。
琴聲逐漸高昂,咖啡廳裡的細碎說話聲也近乎消弭殆盡。
……
霞之丘詩羽坐在舞臺旁邊,手指在鍵盤上輕輕敲擊着,耳邊流淌的是舞臺上姜煜演奏的妙曼琴音。
那天臨走時,霞之丘詩羽特地詢問過上臺演奏的琴師下次什麼時候來,得到答案後,霞之丘詩羽本來是想着到時候來感謝一番給予了她靈感的琴師。
不過沒想到是,竟然發現姜煜就是自己學校的學生,還是自己的學弟。那天因爲被安藝倫也放鴿子而有些不滿的內心,在見到坐在安藝倫也旁的姜煜時,變成了一種奇怪的複雜感情。
或許是感慨世間的緣分真的是難以捉摸吧,又或者是驚愕於一曲驚豔了她的琴師竟然出乎意料的是個御宅族。
當姜煜說出他來寫企劃的時候,霞之丘詩羽或許是第一個信任他的人。
僅僅爲了當時少年臉上,與坐在鋼琴前如出一轍的表情。
有着絲絲不安,卻又帶着濃濃期待,以及似乎是要滿溢出來的自信。
霞之丘詩羽推斷不出也想象不出姜煜的自信來源於哪裡,不過見識了咖啡廳裡姜煜的演奏之後,她願意相信這個彷彿是jack-in-the-box的後輩君。
她很期待,打開蓋子的時候,姜煜到底會帶給她多大的驚奇感。
……
鋼琴前的姜煜,兩隻手靠近,又遠離,又靠近,又遠離……在曲中擁有着一瞬間的相交,卻又轉瞬即逝。
在經過了中部一段的高昂之後,琴聲又逐漸平靜。依舊是相同的曲調在往復循環,彷彿戀人在你耳畔的細微喃語。
一時的沉靜只是爲了情感更加猛烈的爆發,姜煜手指的力度漸漸加大,移動的頻率也逐漸加快。
看着鋼琴上載歌載舞的手指,姜煜思緒紛飛。
是想到了無數個聽着Canon刷題的夜晚?或者是那天安靜的教室裡,他懷着最純粹最真摯的感情,放給某人聽的Canon變奏曲?又或者是徹夜難眠的時候,他靜靜播放着Canon,直到自己不知不覺的熟睡?
Canon在姜煜的眼裡,從來都不是一首歡快的曲子。
至少在他的記憶裡,有着Canon作爲背景音樂的事件,大多都算不上快樂。就算是短暫的歡愉,也會被之後無窮無盡的悲愴哀傷所淹沒。
但是偏偏的,Canon所給予他的,卻是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教會他要至死不渝,提醒他要堅持不懈,點醒他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
音樂所代表的情感是隨着作者的情感變化而變化的,就算是同一個歌手演唱的同一首歌,在不同的時期也會有着不同的意義。而這些意義,往往會隨着作品,讓許許多多的聽者感同身受。
霞之丘詩羽輕輕敲擊着的手指已經停了下來,她從姜煜的曲子裡感受到了春日陽光般的明媚,以及其中夾雜的淡淡憂傷。
就像是潛入一片藍藍深海,最開始,你會因爲它的美麗而驚歎,越往下就越覺得暗潮澎湃,悲傷難耐。
水野彩音在舞臺一旁驚訝而欽佩地看着姜煜。上次姜煜應聘的時候她沒有班次,所以恰好沒有聽到姜煜的演奏。第二天來打工的時候,就聽見了同事們的討論,對於這個同事們口中“超級厲害的鋼琴師”這個評價,也是將信將疑。
見到本人的時候,也爲他的年輕而驚訝,同時也因爲姜煜比她更小的年齡,對於同事們的評價愈發不信,心想着也許只是一個水平一般的鋼琴師罷了。
後來發現姜煜不擅長應付女生時,就稍微捉弄了一下他。而現在,水野彩音感覺自己快要變成姜煜的fans了。
最近在跟着男朋友鬧矛盾的水野彩音心情自然不太好,不過在聽到姜煜手下流淌而出的這首卡農時,頓時就覺得這些事情也沒什麼大不了。
加藤杏子在辦公室裡也聽見了姜煜所彈奏的這一首樂曲,見多識廣的她自然認出了這是一首卡農的變奏曲。
與原版的D大調不同的是,姜煜所演奏的版本沒有了那種唱詩班的儀式感與聖潔感,同時由於或許只是鋼琴獨奏的原因,導致鋼琴師傾注在曲子裡的情感被放大。
一首曲子的基調是快樂還是憂傷,通常是很好辨別的。但是加藤杏子偏偏就從姜煜手下的這一首卡農變奏曲體會了一絲明媚的悲傷。
就彷彿冬日陽光下,漸漸融化的糖人兒。小孩透過糖人兒看着炫目的陽光,小心翼翼地舔着,即爲能有糖吃而開心,又憂傷於這個糖人兒的消逝。
而通常能夠通過一首曲子而給予人複雜感情的琴師,不是技藝高超就是對曲子的理解極其深厚,或者說生活閱歷豐富。
想到姜煜不過十六七歲的年齡,也只能用“天賦”這個詞來形容他在演奏上彷彿與生俱來的嫺熟了吧。
加藤杏子暗暗感嘆的同時,姜煜的演奏也逐漸走到尾聲。
兩個彼此追逐的聲部終於交匯到了一起,然後高昂的琴聲漸漸減弱,就彷彿大團圓結局的電影,男女主角在經歷了種種挫折後,終於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給所有觀衆留下了無限的遐思以及餘韻。
一個聲部在沉穩地述說,另一個聲部在興高采烈的跳躍舞動,伴隨着最後一個音符的一同落下,兩個聲部一同攜手微笑,向着舞臺下的觀衆鞠躬致意,然後悄悄散場,拉上了帷幕。
停下手指動作的姜煜微微喘息着,平復自己因爲演奏而劇烈跳動的心臟。四周的聽衆輕輕地鼓起了掌,向着演奏出如此美妙樂曲的樂師表達自己由衷的謝意。
而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角落,土間埋穿着一個紅色夾克,將自己一頭漂亮的亞麻色長髮紮好,束縛在一頂貼着U.M.R的不明標誌的紅色貝雷帽裡,下身穿着咖啡色熱褲,再套上了過膝黑絲襪以及暗紅色短靴。
土間埋雖然對姜煜的忽視有一點點不滿,但還是有些擔心自家哥哥第一天的打工到底有沒有問題。所以換了一身裝備,壓低了帽檐,來爲姜煜加油鼓勁。
然後土間埋發現姜煜並沒有出現什麼差錯,就準備靜靜聆聽完今晚屬於姜煜的音樂會。
而某個在後廚忙着研磨咖啡豆的女孩兒,聽着外面傳進來的曲調,輕輕勾起了一抹無人看過的絕美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