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姜煜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
剛纔麗塔的那種歉疚的神色,以及現在的這種動搖的眼神,都無一不表明,在真白來日本試圖成爲漫畫家的這件事上——對方,似乎不僅僅扮演着一個朋友以及支持者的角色。
像是那些故事裡,那種能夠爲了朋友,全心全意付出自己一切的人,終究還是隻能夠存在於故事中吧?
現實不是童話。
而真白和麗塔的關係,似乎也不像是童話那般美好而單純。
或者說,在時光的流逝以及其它種種因素的影響下,那種美好和純真,已然被消磨殆盡了。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這個世界沒有納蘭容若,但這種世情人情的淡薄,卻是相通的。
就在姜煜有些悲觀地聯想到大多數人的感情觀的時候,之前說了句“那是……”後,便一副猶猶豫豫、欲言又止模樣的麗塔,在真白略帶不安的疑惑眼神裡,一咬牙繼續說了下去。
“那是真白誤會了,我從來就沒有支持過。”
說了這樣的話。
“麗塔……”
不知是否姜煜的感官出現了錯誤,他總有一種感覺——那位少女,正在發出悲鳴。
小埋輕輕扯了扯自家哥哥的衣袖,在其身後小聲說道:“現在你該出去說點什麼纔對吧,哥哥?”
姜煜聞言愕然,小聲反駁道:“可是這種事情,不是我們能夠插手的吧?”
他始終認爲,對於旁人間那種維持了多年的情感,對於那種多年朝夕相處下培養出的情感,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輕易涉足的領域。
哪怕是作爲對方“現在”的朋友,也不行。
對此,小埋卻是突然表情變得有些黯然,抽了抽鼻子,語氣低沉地說道:“因爲我很清楚喔?那種被親近的人否定自己的心情。所以,現在非要站出來不可。”
聽到自家妹妹說出這樣不像她會說出的話的姜煜,剛準備打個哈哈,隨便敷衍過去,但內心卻是猛地揪緊,腦海裡,也一瞬間閃過許多畫面。
其中讓他語塞的一幕,是看上去還是個小孩子的他,一臉冷漠地撥開了努力保持着微笑的,一個有着一頭漂亮的亞麻色長髮的小女孩兒的手,滿心鬱結地關上房門的場景。
那是……我?
隨後,那個不知道到底該算作什麼的、寄居在他腦海裡的東西,忠實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將相關的記憶調動了出來。
恐怕對於前身來說,那也不是什麼好受的記憶。所以纔會這麼久,都潛藏在腦海深處,讓他直到現在,也無從知曉那幾年他到底具體做了哪些蠢事,又傷害了多少人。
姜煜皺着眉,一隻手捂着腦袋,感受着腦海裡輕微的刺痛感,彷彿看電影般,瞭解着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是前身母親逝世後不久的事情。
因爲從父母那裡得知自那以後,姜煜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只有吃飯時纔會露一下面。對此感到很擔心的小埋,便纏着自己的父母,央求他們帶她去看一看她的“歐尼醬”。
是的,自小便有兩個哥哥的小埋,對兩人的稱呼,卻一個是普普通通的“尼桑”,另一個是略顯親暱的“歐尼醬”。
不過當時的小埋,自然不可能認識到這其中到底有什麼差別。在其小小的心靈中,大概只是爲了區別兩位哥哥,而特地採用了不同的叫法而已。只是長大後……特別是在姜煜的關照下入宅了之後,她便有些明白自己那時候的心情了。
那一定是……不同於尊敬、仰慕,或者欽佩的其他感情。
言歸正傳。當時特地上門拜訪的小埋,自然是吃了閉門羹,只是跟姜煜打了幾個照面罷了。就連唯一一次鼓起勇氣去搭話,也以被其無視而告終。
那時的她,自然是非常傷心,非常難過的,甚至還產生過“再也不理歐尼醬”了這種小孩子脾性的想法。
但最後,種種的情緒,最終還是敗在了對於自己的“歐尼醬”的擔憂和關心面前。
她努力去跟對方交流,試着培養出跟其相同的興趣愛好,試着接上對方的話題……回過神來後,不知不覺的,就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了。
啊,當然,可樂、薯片、竹筍山脈三連,是她自己琢磨出的搭配方法。
明悟了自家妹妹話語裡的深意後,姜煜的表情變得有些尷尬,他想要解釋些什麼,但又沒辦法順利地說出口。
失去最親近的母親後陷入消沉的孩子是不可能有錯的,而關心自己仰慕的哥哥的孩子,也是不可能有錯的。
那麼,這就又到了喜聞樂見的背鍋環節——到底是誰的錯?
想必,誰都不能被責備,只能說因緣際會,或者,陰差陽錯。
“我沒辦法再繼續看着真白,把時間和才能浪費在漫畫這種東西上面了。拜託你,請跟我一起回英國吧。”
麗塔懇求般抓住真白的手,一如過去的數年時光裡,她們之間相親相愛的模樣。
“我不回去。”
真白靜靜地撥開麗塔的手,語調平淡,但其中蘊含的堅定,是誰也沒辦法忽視的。
看到這一幕,姜煜輕輕拍了拍自家妹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剛纔還遲鈍無比的舌頭,似乎一下子變得靈活了起來:“……對不起。還有,你說得對。”
聽到真白這樣說,麗塔的表情和語氣,都變得有些焦躁了起來:“真白的雙親馬上就會來到日本。那樣的話,他們就會無視真白的意願,完成離開日本學校的手續,然後進行英國學校復學的準備,並且把你強制帶回英國喔?所以在那之前,請你再重新考……”
“那個,我能插一句話嗎?”
看準時機的,姜煜出聲打斷了麗塔的話語——他總有一種如果放任對方說下去,會發生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的感覺。
兩位女生同時把目光轉移到了姜煜身上,其中一道是滿滿的不安。另一道,則是不滿。
“煜君,作爲紳士來講,打斷淑女的說話,是很不禮貌的哦?就跟拒絕了宴會上女士的跳舞邀請一樣不禮貌哦?”
對於這樣槽點滿滿的話語,姜煜攤了攤手,無奈說道:“一般來講,現在的‘紳士’指的都是另一個不太好的意思……不過這些都無所謂,我想說的是,麗塔你……是真心想要真白回去嗎?回到大大的畫板前,繼續繪製那些精緻綺麗,但缺少作者自己的感悟與靈魂的畫作?”
“我知道真白的水平到底有多高——這點我相信無論是誰,只要看過真白的畫,都一定會產生驚豔的感覺吧?而對於創作者來說,更是如此。除了驚豔外,想必隨之而來的,便是自慚形愧,以及‘我就算再如何努力也追不上的吧?’的感想。”
“雖說我的志向並不在畫畫上,但我也是能夠明白的。對於有天賦的人,那種理所當然的成功,理所當然的收穫稱讚,理所當然的成爲衆人矚目的焦點……除了當事人之外,無論對於誰來說,都不算是什麼好受的事情對吧?”
“……說了。”
麗塔垂着腦袋,嘴裡似乎說了句什麼。但姜煜並未理會這些,而是按照自己之前的思路,繼續述說着。
“但麗塔你可能不知道,真白自從到了這裡來之後,究竟有多努力。最開始那段時間,爲了新人賞,她經常努力到凌晨三四點才睡覺。並且就算交上去的畫稿被打回來一次又一次,也絕對不氣餒,繼續畫着下一份。”
“雖然也因爲這樣,再加上她的生活常識實在是過於糟糕,導致我這邊從一開始,就各種意義上相當辛苦啊……”
“姜煜好過分。”
雖然嘴裡這樣說,但真白臉上卻沒有半分生氣的表情——雖說平時也不會產生這種表情——就連不安,也分明消散了許多。
姜煜看了真白一眼,用眼神示意對方安靜,頓了頓,繼續開口說道:“我認爲,要看一個人究竟是不是喜歡一件事物,那就看看對方失敗之後的做法就行了。如果自暴自棄、自怨自艾的話,那一定不是喜歡那件事物,而是喜歡它所帶來的成就感;相反的,如果屢敗屢戰,一次又一次地吹響衝鋒的號角的話……”
“我想,那一定就是喜歡了吧?”
“……別……了。”
聽到姜煜這樣的長篇大論,麗塔的反應卻是相當奇怪,渾身彷彿在受凍一般,輕微顫抖着,低垂着腦袋,嘴脣輕微囁嚅着,說着囈語一般的話。
小埋雙眼放光地看着正侃侃而談的自家哥哥,大大的眼睛裡,閃過了崇拜的色彩。
自信而不自傲,爲人處世彬彬有禮、落落大方,自身也有着驚人的才華……
而她對於這樣的他——
——她想,那一定,就是“喜歡”了吧?
想到這裡,少女可愛的小小臉蛋兒上,不禁變得一片羞紅。不過好在此時此刻她正整個人所在姜煜背後,倒不必擔心別人發現她的異樣。
正在努力抑制着自己的羞恥感,說着不像自己會說出口的話的姜煜,當然沒有閒暇,去關注在場幾位少女的表情。他只是繼續自顧自說道:“我不知道真白在英國畫畫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狀態。我只知道,在畫漫畫的時候,她很開心。就算原稿被一次次地退回,也很開心;就算被別人指着鼻子說‘這個不行!’,也很開心;就算每天需要修改草稿到深夜,也很開心;就算不知道接下來的連載該畫什麼,也很開心……”
“對於這樣的真白,我想,我一定是憧憬着的吧?而麗塔你,捨得讓這樣的真白消失嗎?捨得,讓你的摯友,失去這份快樂嗎?”
“所以我說,別再說了啊!”
對於姜煜的問題,麗塔卻是顯得有些失控地吼了起來,目光也是惡狠狠地瞪着發出這一連串詰問的少年,再不復之前那副文雅清純的模樣。
隨後,她的情緒,徹底爆發。
“你在那裡說個不停,到底以爲自己知道些什麼啊?明明你就什麼都不瞭解,什麼都不明白,無論是對我,還是真白!既然這樣……既然這樣,你又憑什麼一副瞭然於胸的討厭模樣,說些自以爲是的話啊?!”
“你以爲……你以爲我到底是抱着怎樣的心情,讓真白來到日本;又是抱着怎樣的心情,此時此刻特地跑過來接她回去的啊?!”
深黑色的情感在麗塔的雙眸打漩,姜煜下意識地想要避讓,但想到之前的他和小埋,內心又變得堅定了起來。
人生中,有些美好的感情,有些特別的關係,無論如何,也是不能避讓、不能任其破碎的。若是當真那樣做了,日後回想起來,會後悔到渴望人生重啓的人,絕對是自己。
而那時候,也絕對只有自己一個人,沉浸在那一片漆黑的輪海中,咀嚼屬於自己的苦果。
“沒錯,我的確不知道真白在英國過着怎樣的生活,也不明白她身上到底被寄予了多少人的期待,當然也不知道麗塔的事情……但是我明白的,我明白那種在自己最喜愛的事物上,被人打擊得體無完膚,一度想要放棄的心情!”
麗塔聞言瞬間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姜煜,張口欲言,卻是一個詞彙也吐露不出來。
看着麗塔的表情,姜煜暗道一聲僥倖。之前他的那番話,大多都是推測,也有一部分是直接猜的。而現在看對方的樣子,似乎推測沒有問題,猜的部分,也正好切合實際。
麗塔·愛因茲渥司。
在許久之前,似乎是在跟真白的閒談裡,他也聽過類似的名字——亞岱爾·愛因茲渥司。聽真白說,那似乎是一個年過七旬的老爺爺,同時也是她的繪畫啓蒙老師。
而兩者既然擁有相同的名字,真白又跟麗塔是同齡人,那麼兩人相識的契機,也就顯而易見了。
想必,在真白童年時期學習繪畫的畫室裡,也一定充滿了可以用“天才”二字去形容的孩子吧?然而那些所謂的“天賦”,卻在那位少女懵懂之間,便用自己的畫筆盡數擊碎。
並且,最悲哀的是,那位少女,連一點自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