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兩點，加藤杏子所經營的咖啡廳前。
應邀而來的姜煜，看着這個熟悉的店面，嘴角扯了扯，猶豫了片刻，還是拉開門走了進去。
看見客人光臨的服務生，下意識地說了句“歡迎光臨”，然而在其中幾個熟面孔發現這位“客人”同樣是個熟面孔後，不由得露出了玩味而又不失禮貌的笑容。
姜煜同樣面帶微笑地跟那幾位打了招呼，說了自己有約後，便被其中一位打工期間的前輩，領到了目標的位置坐下。
而早已等候在此的青年，沒有急着談話，而是先做了一個“你先點東西”的手勢，姜煜禮貌地笑了笑，接過從旁邊遞來的菜單，剛準備道一句謝，結果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而造成這一景象的人，卻是……
“請點單吧，客人～”
梳着側馬尾的年輕女性，臉上施着略顯成熟的妝容，恰到好處的微笑彰顯着本人的可靠，而那周身所瀰漫的學生氣息，也比起兩人初見時，要淡了許多。
姜煜有些僵硬地轉過腦袋，看着笑眯眯的水野彩音，眼神有些躲閃地招了招手，乾巴巴地說道：“原來今天是水野姐排班啊……久疏問候。”
水野彩音笑眯眯地點了點頭：“是喔，的確蠻久不見了。如果不是偶爾能從小惠那裡聽到你的消息，我還以爲你已經人間蒸發了哦？”
姜煜扯了扯衣領，莫名有種汗津津的錯覺，乾笑着說道：“哪、哪有那種可能嘛……我姑且還是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裡好好活着的……”
“呵……”水野彩音似笑非笑地盯着姜煜，“這些都無所謂啦～不過你既然來了這裡，還記得規矩吧？”
姜煜沒有回答，有些無力地點了點頭。
見狀，水野彩音滿意地笑了：“既然如此我就安心了～～對了，客人您還沒有點單呢，請點單喲～～”
姜煜隨便點了一杯昨天才看社團的學姐喝過的“漂浮可樂”後，水野彩音才笑吟吟地離開了。
這時候，他纔有餘裕來打量坐在對面的那個人。
介於休閒與商務之間的服飾，打理得乾乾淨淨的臉龐，還有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眉宇間與他有幾分相似，但也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是親戚的關係。
看着似乎沒有先開口意思的對方，姜煜輕咳了兩聲，沉穩說道：“剛纔……見笑了。還有，好久不見，姜潛……堂哥。”
姜潛微笑着迴應道：“好久不見，姜煜堂弟。”
姜潛自從姜煜走進來之後，便在默默打量他，或者說，在腦海裡不停更新着他所知曉的關於姜煜的資料。
沉默寡言……這一點看上去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雖說還達不到能言善道的程度，但跟人正常的交流並沒有什麼問題。
性格陰沉……雖然剛纔的對話讓人在意的地方挺多的，但那再怎麼也不是性格陰沉的人能夠做出的交流吧？
行動力強……點餐只用了十幾秒，不知道算不算是這一點的體現？
除此之外，諸如才華橫溢、天賦異稟這一部分，姜潛倒是心中還有些存疑——就算看過了那部《春物》，他也並不會因此而片面地判斷一個人。
並且，大部分出名的輕小說作家，與其說是有才華，不如說是有機遇，也就是所謂的“時勢造英雄”。
問候結束後，雙方又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或者說，兩個人都在試圖從對方的行爲和表情中，找到談話的突破口，爭取在接下來的交流中佔據主動。
因爲，這兩人都很明白，接下來要談論的東西，沒有讓人感情用事的餘地。套用一句NBA中很經典的臺詞就是——bussiness is bussiness。親戚之間的敘舊是一回事，談及生意的時候，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半晌過後，還是姜潛先開口了：“你跟我聽說的不太一樣，姜煜堂弟。”
這並非代表着他沉不住氣，而是一種讓步，以此來隱諱表達自己在這樁生意上的誠意。
姜煜雖說沒有太多這方面的經驗，但也不是什麼情商低下的笨蛋，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自己這位堂哥的意思，因此笑着迴應道：“是嗎？姜潛表哥你，倒是跟我印象裡差不多。”
他這就是純屬睜着眼睛說瞎話了——前身的記憶當然有這個人名，但對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印象卻是模糊得很。更別說小時候的性格，在成年之後，大部分人都不可能一成不變。
姜煜對於眼前這人的瞭解，都是來自於他父親姜河給他的，少的不行的基本資料。諸如求學經歷，在校成績等等。裡面唯一值得注意的一點，大概就是對方大學時期是校學生會長，同時從大三開始，便幫着姜家負責一些家族企業上的管理工作。
也即是說，眼前這人基本上等同於已經工作了兩三年，並且待人接物的手段上已經圓潤自如的社會人士了。
不過姜煜對此倒是沒有太多的感觸，頂多是把對方看作了自己心理年齡上的同齡人而已。
姜潛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開門見山地說道：“呵呵……咱們之間的寒暄就到此爲止吧，談談正事如何？”
姜煜挺直了脊背，正色道：“合該如此。”
見狀，姜潛暗忖：“行爲處事不喜歡拖泥帶水”這一點，倒是跟資料上一樣。不過他面上卻是保持着正經嚴肅的表情，說道：“那容我先問一個問題——堂弟，你認爲未來的發展會是怎樣？”
姜煜挑了挑眉，有些古怪地看了姜潛一眼，姑且還是直接按照內心的想法答道：“你說怎樣是……萬物互聯？”
萬物互聯，亦即物聯網，是“互聯網+”這一概念提出之後，所進化出來的新詞彙。
“呃……”猛然間聽到這樣一個答案，姜潛臉頰抽了抽，但最後還是保持住了平靜，“雖然這的確是正論……哈，是我說話不夠詳細，我指的是——未來動畫行業會怎樣。我想聽聽你關於這方面的看法。”
姜煜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方纔開口答道：“我其實對於動畫行業並沒有太深入的瞭解，不過，如果按我這樣的外行人來看的話，無外乎盈利空間越來越小，僅僅成爲IP泛娛樂化的一環，並且更多地從娛樂方面，轉移到宣傳方面去。”
仔細聽完姜煜的回答後，姜潛讚歎道：“你讓我刮目相看了，堂弟。毫無疑問，如果再沒有什麼巨大的改變，的確會成爲這樣。或者說，就算有了什麼變革性的突破，也無法阻止這一行業的衰落。隨着技術的進步，以及觀衆年齡和見識的增長，動畫行業遲早會變成只剩下那麼兩三家勉強經營着，其餘的所有公司苟延殘喘的慘狀吧。”
“謝謝。”姜煜接過了水野彩音遞來的飲品，道了聲謝後，看着對面的姜潛，毫不客氣地說道，“所以，雖然我不知道本家是如何考慮的，但現在插手這個行業，其實並算不上明智。不說市場份額的問題，單從前景上來看，就不值得興師動衆地摻合進來。”
“因此，纔會是我來這裡。”姜潛表情依舊平靜，“纔會是我來到日本，來到這個‘動漫之國’，進行相關行業的開拓。”
姜煜聞言皺起了眉頭，遲疑着問道：“你的意思是……”
姜潛笑了笑，頗有些智珠在握，胸有成竹的模樣：“本家……天朝那邊，跟堂弟你想法相同的不在少數。但我調查了最近十年日本動畫行業的市場規模，還有各個大公司的財務報表，發現了一件很奇特的事實。”
說着，姜潛從座位下邊拿出了一臺筆記本電腦，打開屏幕，橫放在兩人中間。他指着屏幕上的圖表，侃侃而談：“無論業界內業界外人士如何看衰，無論當年的作品總體質量是好是壞——日本動畫行業的市場規模一直在擴大，而且擴大的速度越來越快；大型動畫公司的財務報表增長率一欄一年比一年難看，但從來沒有停止過相關方面的資本投入。”
“你認爲，這是因爲什麼？堂弟。”
姜煜看着屏幕上的柱狀表和折線圖，心知姜潛並沒有騙他的必要，但要他這個專業不對口的傢伙來看出其中的奧秘，卻也的確有些強人所難了。
好在，姜潛似乎很快就發現了這點，又或者他並沒有要從姜煜這裡尋求答案的意思，剛纔那只是話術的一種，用來掌握主動權。他自己給出了答案：“答案在海外市場，還有動畫電影上。”
接着，姜潛輕觸觸控板，點開了下一頁PPT：“這是過去十年日本動畫電影，佔據日本電影行業總體票房收入的比例。”
姜煜看着折線圖拐角處的幾個數字，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他也沒辦法不驚訝，誰讓那個數字，從十年前的20%出頭，到去年爲止已經逼近50%了呢？
姜潛馬不停蹄地接着說道：“當然，從事實上來看，動畫電影在整個動畫行業中的收入佔比，其實並算不得多高，但那卻是受制於海外版權能否在當地上映的問題。日本市場雖然不小，但比起整個世界來說，仍舊顯得過於狹窄了，甚至讓人覺得能翻個身都做不到。”
“每年只有一兩部動畫電影，能夠在海外賺的盆滿鉢滿。但從整個日本電影行業的海外上映情況上來看，這部分利潤依舊算是大頭了。”
聽到這裡，姜煜沒忍住打斷道：“就算你這樣說，ACG行業最賺錢的，果然還是周邊以及版權吧？”
君不見，上個世界國內那幾個網絡視頻平臺，爲了幾部熱門番劇大打出手的樣子；也不見，區區一個黏土小兒，能夠賣出幾千幾萬的天價。啊，當然，那個兩億的例子是例外中的例外，沒有人會當真。
姜潛聞言笑了，似乎並不例外姜煜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淡定地繼續解釋道：“你說的沒錯。其中，周邊涉及到了作品的附加價值，版權，則是我話題的另一個重點。”
“優秀作品和熱門作品的版權，因爲它們無與倫比的引流作用，誰都想要。但大多數時候國內的各個平臺，都是分攤似的你買一部我買一部的好朋友模式。”
“但這並非因爲什麼……微妙的原因，而僅僅只是缺少一個強大到足以統一的聲音罷了。或者說，一個強大到大部分時候可以佔據絕對主動權的聲音。”
“我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讓自己成爲這個聲音。”
“毫無疑問，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跟日本動畫公司的商談，也絕對算不上輕鬆。甚至一開始如果想要從國內其餘視頻網站搶過這些合作關係的話，遭受到一定打擊也是可以肯定的。但是——”
姜潛的表情，突然變得凜然而自信：“——那並非是不可完成的，只是有的人缺乏實力，有的人缺乏勇氣，有的人缺乏機遇，有的人缺乏關係而已。”
“我自認能力不差，天水姜氏的實力和背景也相當雄厚。只要我能夠做出實績，得到家裡的幫助，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或者說，這就是我能夠從家裡獲得幫助的前提條件之一。”
“而要做到那一步，現下還沒辦法從家裡獲得太大支持的我，採取的方針就是從內部攻破。所以我纔會來到這裡，並且成立動畫公司。”
“成爲日本動畫行業內一個不可忽視的聲音——這就是我現在的目的。而你的《春物》，就是我邁出的第一步。”
言盡於此。
姜潛最後笑了笑，目光灼灼地盯着若有所思的姜煜。
兜兜轉轉半天，終於是回到了姜煜一開始認爲會談論的話題上。他在心底嘆息了一聲，扯了扯嘴角，整理好思路後，方纔說道：“關於堂哥你的雄心壯志，我暫且不做評價。不過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我大概明白了——不停製造出優秀的話題作品，成爲不可忽視的動畫製作公司，然後再利用這一身份，率先跟天朝的公司達成合作，如果能夠辦到的話，甚至想要成爲日本和天朝ACG行業之間樞紐般的存在……對吧？”
這個世界，天朝跟日本的關係雖然比起上個世界的緊張要好上不少，而且也沒有過於深刻的國仇家恨，但彼此之間的商業往來，依舊算不得多頻繁，特別是在ACG行業方面。
姜潛喝了一口咖啡，不發一言，只是用眼神示意姜煜繼續說下去。
姜煜則是按照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談道：“要做到那個地步，毫無疑問非常困難。也就是說，至少在‘製作優秀作品’這一點上，我們倆是能夠達成一致的。我可不願意自己的作品所託非人。”
姜煜對於自己所知曉的那些名作，呈現在這個世界上的完成度的要求，是非要高的。或者說，作爲一位粉絲，也作爲一位創作者，他不願意那些作品受到敷衍對待。諸如上個世界《春物》第一季的那種製作水準，他是要極力避免的。不說非要達到京阿尼「冰菓」、「紫羅蘭永恆花園」這種程度的製作水準，至少也要是一線水平才行。
因此，在來到這裡之前，他心中最大的擔憂，可以說是已經去除了。至少姜潛和他的公司，不會敷衍對待《春物》這部作品。
姜潛點頭應道：“這是自然，我這邊的想法也是利用人氣作品的改編，一炮打響公司的名氣，所以會按照業界最高標準去製作動畫的。”
“但是，我現在還有一個問題——爲什麼會找上我？肯定不是因爲我們的親戚關係吧？”
姜煜雙手在胸前形成金字塔狀，身子微微前傾，給足了壓迫感。
姜潛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表情絲毫不爲所動，冷靜回答道：“因爲我從你父親那裡，瞭解了你很多。當然，最開始的原因是你爺爺。”
“爺爺和父親……嗎？”
姜煜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說法。
姜潛繼續說道：“說實在話，我在日本之前，就已經瞄準了這部《春物》了，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四謊》以及《草莓100%》，不過經過三爺爺提點，以及從姜河伯父那裡得到了關於你更爲詳盡的資料後，我便拍板決定是《春物》了。”
“無論堂弟你從前是什麼樣子，毫無疑問的，你現在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創作者。無論是輕小說，還是遊戲。”
“遊戲？”姜煜愣了一瞬，“你知道我還在做遊戲？”
“「命運石之門」，對吧？到時候我會去支持的。不過從現在網絡上的評論來看，似乎也用不着我去支持。”姜潛笑了起來，“除此之外，我還知道你有幾首不錯的歌曲，並且跟國內的某些傢伙合作了。”
姜煜默然，雖然知道對方調查自己的意圖，但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舒服。
但姜潛似乎立馬便看出了他的想法，不過卻沒有什麼寬慰的想法，而是冷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地說道：“那關係到我們之間合作的基礎，所以就算你心裡有些不太舒服，也希望你能海涵。”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姜煜看着眼前這位陌生的親戚，眼神閃爍，忽的說道：“剛纔堂哥你說了那麼多，我也有點想說的，你願意聽一聽嗎？”
姜潛自無不可，做出了洗耳恭聽的姿勢。
姜煜深吸一口氣，他覺得這些話可以跟這位雄心壯志、或者說野心勃勃的堂哥說一說。
“我腦海裡還有很多自認不錯的點子，比起《春物》，比起「命運石之門」，也絲毫不逞多讓。而對於能夠將它們以各種途徑呈現在世人面前，也相當有興趣。”
“所以，我想問你——”
“改變這個業界，你敢嗎？”
“成爲行業標杆，你敢嗎？”
“制定嶄新的行業標準，你敢嗎？”
“讓公司成爲‘精品’的代名詞，你敢嗎？”
“打造出龐大的泛娛樂化帝國，你敢嗎？”
“成爲世界頂尖，你，敢嗎？”
說完後，姜煜伸出了右手，目光宛若古井，凝視着對面那個人。
姜潛聞言愣住了，隨後忽的又笑了。
他目光中綻放出驚人的光彩，彷彿頭一次認識姜煜這位堂弟一般，上下打量着。
然後，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用力握了上去。
他難得覺得自己的心情，會如此激盪。也絲毫沒有想到，今天這一次的交流，會讓他感到收穫如此之巨大。
“有何不可？”
最後，姜潛眉宇間盡是飛揚的神采，如此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