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煜跟詩羽身後的倫也對視了一眼，面色坦然地點了點頭，語氣自然地說道：“除了恭喜學姐畢業之外，還想再次邀請學姐你跟我們共事——以企劃案的方式。”
“企劃案……”
詩羽低聲自語了一句，臉上浮現出了複雜的表情。
見狀，姜煜還以爲對方是擔憂企劃案的質量，微笑着胸有成竹地補充了一句：“雖說有自賣自誇的嫌疑，但我自認這次的企劃絲毫不下於去年的「命運石之門」。如果說後者是以劇情爲主，設定爲輔的話，這次就是設定爲主，劇情爲輔了。”
“真的嗎？！”
倫也沒忍住上前一步，插了句話。
他也還沒看過那份企劃案，只是之前在跟姜煜在LINE上聊天時，偶爾能夠聽到一些零碎的信息，諸如魔術師、英靈、聖盃一類的關鍵詞。
姜煜橫了倫也一眼，示意他別說話，然後朝詩羽繼續說道：“如果不介意的話，就請學姐來這邊，我們再談吧。”
說着，姜煜做出了邀請的手勢，指着不遠處的一張咖啡桌。
詩羽自無不可，但她卻是一反常態的什麼也沒說，微微垂着腦袋，往姜煜示意的座位走過去。
將咖啡和甜品拜託給了加藤惠和加藤杏子兩人，並且在後者笑吟吟的表情下苦着臉許下一系列條件後，姜煜坐到了詩羽的對面，從隨身的揹包裡掏出一疊厚厚的A4紙，輕輕放在了桌面上。
「Fate/stay night（譯名：命運之夜）企劃書（第一版）二〇一八／〇三百里屠蘇」
詩羽看着那個封面上的碩大標題，輕輕嘆了口氣。接着，不待姜煜發出邀請，她便拿起這份企劃，翻閱了起來。
而姜煜面對着一旁倫也甚至白石環奈和麗塔幾人好奇而又渴望的表情，輕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並沒有打印第二份出來。於是，幾人也就只有同樣尋了個位置坐下，自顧自玩着手機，偶爾看這邊一眼。
時間緩緩流逝，不知何時被端上來的咖啡也逐漸由雲霧繚繞變得冰冷凝固，詩羽仍舊閱讀着手中的企劃，臉上的表情不時變化，或微笑頷首，或秀眉微蹙，或抿脣低語。
姜煜看着這樣的詩羽，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跳動。
他可以很肯定地說，這份企劃案是他目前所能夠達到的最高水準。不止是整個世界觀的詳細設定，就連主舞臺冬木的地形地貌，包括衛宮宅邸、間桐宅邸、遠阪宅邸在內的建築都有依照上個世界遊戲和動畫化的設定畫出草圖。
除此之外，人物設計上，由於英梨梨最近正處於創作低谷期，所以他也畫出了草圖，包括人物的正面站姿、側面站姿，以及面部特寫三部分。不過在畫風上，他倒是沒有遵循武內社長的畫風，而是以「ufo table」製作的動畫畫風爲基礎，進行了些許的改良。
總體來說就是雖然還是大眼萌美少女的繪畫風格，但卻是他糅合了UBW線動畫、英梨梨和真白兩人的畫風之後的產物。並且相較於刻意平凡化以及臉譜化男主角的其餘galgame作品來說，他筆下的衛宮士郎這個角色，倒是比起原作美型了不少。
這一點卻是由於他自己原本就對於這位原作的三位機器人之一，在每條線路都有不俗表現的男主角觀感相當好的原因。並且爲了避免這個世界衛宮少俠再次被扣上“土狼”的帽子，他感覺還得稍微修正一下對方在看板娘路線裡邊的具體表現才行。
當然，由於他的繪畫水平大致也就只是二流接近一流的樣子，因此具體的原畫繪製肯定不會親自接手，頂多也就是如同現在這般畫個草圖或者同人圖。
又過了一會兒，詩羽終於是合上了手中的企劃書，重新將其擺放到桌面上。隨後，在姜煜略顯忐忑的目光中，少女櫻脣輕啓：“這次的企劃書，我已經瀏覽過一遍了。不得不說讓人感覺相當的厲害，如果要打分的話，大概能夠給後輩君你一個90分左右的分數。而且，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比起上一次半靠企劃半靠人情的讓我參加，這次你是想要直接從企劃入手，讓我沒辦法拒絕——或者說，要讓職業人士都覺得有機會一定要參加不可對吧？”
聞言，姜煜臉上卻是沒有任何的笑容。他的直覺告訴他，對方這番話背後，往往都會有一個代表着截然相反的意見或者看法的“但是”。
然後，果不其然。詩羽一雙酒紅色的眸子裡，波光流轉，叫人看不透徹的感情蘊含其中，輕聲說道：“但是……啊，在那之前，雖說我有自覺，但姑且還是問一句，你們是先找我進行確認的？”
心中浮現出些許不好預感的姜煜，表情沉重地點了點頭，說道：“因爲澤村那邊或許還有各種各樣的情況，所以想要先諮詢詩羽學姐你的意見。不過相應的，我和倫也同樣擬定了一些應對突發情況的解決方案。”
詩羽聞言嘆了口氣——她感覺自己今天嘆氣的次數，似乎比過去一年都要來得多——囁嚅着嘴脣，喃喃道：“原來如此……真是狡猾呢，澤村同學。要我這邊來進行解釋嗎？”
緊接着，詩羽彷彿堅定自己的決心一般深吸了一口氣，直面姜煜的視線，語調平淡而略帶歉意地說道：“但是呢，對不起，我已經沒辦法再跟你們一起進行社團活動了。”
加藤惠詫異：“誒？”
倫也愕然：“爲什麼？”
白石環奈還沒弄清狀況：“唔……”
麗塔皺眉凝思：“發生了什麼嗎？”
姜煜面帶覺悟，語氣灰暗而稍顯無力：“……我明白了。”
“阿煜？”
“姜君？”
“前輩……”
面對朋友們的關心，姜煜擺了擺手，用力揮去心中的挫敗感，直視着坐在對面，眼神似乎有些躲閃的黑長直髮少女，笑着問道：“啊……結果90分也不行嗎？嘛，我能問問學姐理由嗎？肯定不是上大學之後沒法參加高中生的社團這種糊弄人的東西吧？”
他在儘量採用詼諧的語氣，哪怕自己的內心沉重晦暗無比。
上個世界作爲社會人，雖說沒有混出個什麼名堂，但他也知道，人事變動在工作中是極其普遍的事情。
只是，重新成爲高中生，大概讓他的心態也年輕了那麼幾歲，想法也隨之天真了那麼些許。
一同朝夢想重點奔赴的夥伴？如同奇幻小說裡從一而終，永不變動的人員組成？又或者是作爲創作上的同伴也作爲生活中的朋友，關係堅固牢靠的超級小隊？
幻想之所以爲幻想，正因爲它們在現實生活中沒辦法如此輕易地實現，如此輕描淡寫地尋找到。
他明白，他都明白。理性讓他保持着冷靜，還能夠笑着詢問理由；而感性上……他難免產生了幾分遭到背叛的晦暗感情。
哪怕這種“晦暗”，只是他自己無法接受結果，人類習慣性地推卸責任，所產生的沒理由、不講道理的感情。
詩羽看着故作灑脫的姜煜，心中的歉疚更加濃厚。但那份歉疚，終究也只是作爲少女的霞之丘詩羽所存在的感情。面對從創作者的角度向她尋求理由的少年，她也不得不拿出創作者的姿態。
“原因很簡單，我沒辦法在接下來的一年裡，同時兼顧你的企劃了。”詩羽面色坦然地說道，只是，語氣稍顯低沉，不復往日明快，“之前的約定……抱歉。”
姜煜擺了擺手，神色輕鬆了幾分：“之前畢竟也只是口頭約定而已，算不得數。不過……是因爲這樣嗎？但是我之前也考慮到了這種情況，因此這次拜託給詩羽學姐的工作，不會造成上次那麼大的負擔。學姐只需要負責一條線路的劇本量……”
“這就是問題所在，後輩君。”詩羽用銳利的眼神，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對話，“你和倫也學弟，作爲製作人和監督的你們兩人，沒辦法硬逼我還有澤村去進行創作。你所採取的那種給予足夠的自由，任憑創作者發揮的放養方式，從根本上制約了你不能夠提出，那種讓創作者……讓我們願意拋開、甚至毀掉其他一切也想參與的企劃。”
姜煜啞口無言，只是直楞楞地盯着詩羽，盯着這位去年親密無間的創作者同伴。
他沒辦法進行反駁。
因爲這次的企劃，也是他在考慮到了英梨梨的低谷期還有詩羽學姐畢業之後的時間安排，再加上春節期間的一些見聞，才下定決心拿出來的。
詩羽瞥了不遠處同樣在發呆的倫也一眼，用喟嘆的語氣說道：“我們創作者啊……在被允許不用勉強也可以的瞬間就會停止成長喔。要是沒有略顯吃緊的截稿日，讓我們在稿期與品質的平衡間奮戰，並且賭上性命去戰鬥，那根本就無法自我提升。”
那宣言既熱情又有力，而且不管在外行還是內行的耳中，聽來都帥得令人憧憬。
聽到這話，姜煜、倫也、加藤惠三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去年冬天在那須高原閉關的英梨梨。想到了明明身體發着高燒，卻畫出瞭如此瑰麗的六幅畫作的，那位柏木英理。
白石環奈和麗塔則是看着似乎同時陷入了一瞬間的恍惚的幾人，心中產生了一絲難以加入其中的局外人的感覺。
但她倆也確實有些跟不上他們之間的話題，同樣也沒辦法理解那位美麗的黑長直髮少女口中說出的，聽上去似乎理所當然的邏輯。
“所以，我就直說了吧——後輩君你，還有倫也學弟，都不適合乾製作人或者監督一類的工作。你們沒辦法即使自己什麼也不做，也敢要求別人做到最好；你們沒辦法讓別人見識到地獄，自己則儘快下班回家。與此同時，如果你們面對疲於奔命的創作者會感到內疚，卻又管不住對方的話，就會形成上次那樣的事故。”
詩羽無視掉對面除開姜煜外，其餘所有人都是外行人這一事實，述說着對於製作人來說，理所當然的覺悟。
但那樣的覺悟，在場除了姜煜外，或許沒人能夠理解。
而姜煜……也不想去理解。
在他心目中的創作活動，應該是更爲輕鬆、更爲有趣、更加和諧、更加美好的纔對。
沉默良久後，姜煜露出了了然的表情，開口問道：“學姐最近見到那樣的製作人了對吧。”
雖是用的疑問句式，但語氣卻篤定無比。
詩羽對此也不隱瞞，不如說她今天來到這裡後，就已經有了覺悟：“對方一開口就叫我去死，但是，看了企劃書以後，我覺得去死好像也無妨。”
“原來……如此。”
姜煜輕輕點了點頭，用有些無奈、有些悲傷的表情，看着對面的少女。
但這個表情卻比起剛開始要安穩了不少。
“不過，對方的爲人還有作風非常令我討厭，不如說她才應該趕快去死纔對。”
緊接着，詩羽又貌似漫不經心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姜煜忍俊不禁，暗忖着就算是商業領域，也不用有着這樣的覺悟吧？而且，會跟自己要招募的創作者見面的時候，公開講出“去死”這種話，對方到底得對創作這一行爲有着多麼高的熱忱啊？
倒是倫也，從聽到詩羽剛纔的話後，表情就變得有些奇怪。隨後，他起身走了過來，插嘴問道：“那個……如果是我誤解了的話我會道歉，學姐口中那個人莫非是……？”
他剛纔聯想到了不久之前，伊織私下裡跟他宣告認輸的那次會面，臨別時對方那些意味深長的話——“要小心朱音小姐”、“可別輕易輸掉了自己的王牌”。
如今想來……
“反正，事情馬上就會穿幫，隱瞞也沒有絲毫的意義。”詩羽輕吐一口濁氣，從隨身的包包裡拿出一隻大信封袋，擱在桌上，“我有得到許可可以給倫也學弟……還有後輩君看，不過，目前這暫時還是機密，所以除了在場這些人之外，別再給更多的人說了噢？”
倫也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上的信封，心神恍惚。他完全不知道這其中的內容，但他卻猜得到會寫在封面上的企劃者姓名。
而看着倫也的表情，姜煜的神色也逐漸變得凝重，他大概也能夠猜測到信封中的東西，隨後涌上心頭的，便是無法抑制的好奇和不甘。
他想知道，能夠讓詩羽學姐不惜放棄自己這邊的企劃，也要確保足夠多時間去參與其中的作品，究竟有着怎樣魅力。
倫也坐到姜煜身側，搶先一步拿起了信封，用有些急躁的動作拆開，拿出了其中的一疊紙張。
首先映入兩人眼簾的，是除了標題空無一物的封面。
「寰域編年紀最新作（暫定）企劃書（第一版）二〇一八／〇二紅阪朱音」
倫也瞳孔微縮，表情震驚：“寰域……編年紀？”
姜煜則是看着最下方的名字，輕輕嘆氣：“紅阪朱音……”
隨後，不顧仍舊處於震驚狀態的倫也，姜煜翻閱起了這份企劃書。倫也的眼睛，也隨着不停翻動的頁數，直勾勾地落在了眼前薄薄的紙張上。
一開始是概念圖，描繪的是遊戲的背景。
精細到異常的畫工，太過繽紛的色彩，彷彿要從紙面蹦出來的躍動感。
光用一張圖，就呈現出讓人讚歎並且瞬間予以認同的獨特世界觀。
後續幾頁更是壓軸之作。
姜煜沒有細看其中的一些文字，光是這些草圖，就已經讓他明白何謂「讓創作者願意拋開、甚至毀掉其他一切也想參與的企劃」了。
在這份企劃面前，就連分數也變得黯淡無光。
那不是一個次元的東西，無法用尋常的數字去標榜，去評價。
詩羽看着逐漸停止翻閱的兩人，幽幽開口道：“後輩君，倫也學弟。如果換成是你，當別人同時亮出這兩份企劃書的時候問：‘選哪邊？’，你們會怎麼做？”
“你……會選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