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三天之前,姜煜等人正在京都嵐山東走西走的時候。
在「紅朱企劃」的辦公樓中,某間只開放給少數人的會議室裡,正充斥着劍拔弩張的氣氛。
英梨梨嘴脣緊抿,雙手用力按住自己剛剛被檢查過、在據理力爭之下,勉強以“修改其中四成”的條件得以通過的畫稿,指節發白。
當然,她並非因爲自己的心血之作被一頓批評而生氣,又或者因爲之後會有的工作量而感到壓力過大。
不如說,現在這間正迴盪着另外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辯論——其實說成是其中一方單純的挑刺兒和奚落也無妨——的屋子,真真讓她坐立難安。而身處漩渦的正中心,承受着這一切的那位少女,也是她心中揪緊,擔驚受怕的源頭所在。
這並非這房間裡的三人頭一次聚集在一起磋商,英梨梨也不是頭一次從那個強大又強勢的女人口中,聽到那些似乎永無休止的難聽言辭。但理所當然的是,這並非是能夠習慣成自然的事情,與此同時,那大概也並非是每個人每次都能夠承受下來的東西。
“無聊。”
冷着臉的、看上去頗爲成熟但又顯得有些不修邊幅的成年女子,把手上的一摞稿紙拍在了桌子上。
詩羽咬着牙,皺着眉,問道:“嘖……哪裡啊?”
“呵……”紅阪朱音嗤笑一聲,並未回答,自顧自說道,“好無聊,真的太無聊了!這就是你打算給我、給玩家看的東西?霞詩子老師?”
詩羽一瞬間似乎是想要站起,但很快又強制忍耐住了怒意,不過言語中依舊露出了些許陰霾:“你的意思是,我的劇本就這麼無聊?”
“是垃圾呢。”
紅阪朱音毫不客氣地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嘖。”
於是,又是一聲對於女生來講,頗爲粗魯與不耐煩的咂嘴。
紅阪朱音表情平靜,但眼眸裡卻分明蘊含着怒意,直視着詩羽,語氣強烈,言辭險惡:“是那個嗎?因爲心儀的男人帶着舊愛新歡去玩兒了,所以心思就全部跑走了?”
出於某種心理,紅阪朱音似乎也在相當程度上關注着當初那個被她一次性挖走了原畫與編劇的社團。
詩羽倔強地跟紅阪朱音對視着,毫不動搖地說道:“關於創作,我一次都沒有放水過。”
那語氣並不強烈,也不顯得歇斯底里,但卻實實在在地表達出了“我一直以來都盡力了”這一事實。
不過,紅阪朱音並不領情,不如說她彷彿明白了什麼似的,臉上浮現出了殘忍的笑容:“那麼,也就是單純的能力不足嗎?啊~你這個性質更加惡劣呢。”
對一直以來主張着“創作者的價值就在於不停創作出優秀作品”的紅阪朱音來說,這樣的結果,大概比起詩羽因爲其他的事情而分心更加不能接受。
而她蘊含在其中的潛臺詞自然便是——創作不出優秀作品的創作者,那就退場吧。
聞言,對於紅阪朱音之前那些話都無動於衷的少女,卻是突然整個身子顫抖了一下,哪怕依舊努力挺直背脊,但依舊給人以搖搖欲墜之感。
“不是的……不是的……”
詩羽試圖反駁,但最後說出口的,只是蒼白無力的辯解。
這位理智的、腹黑的、過激的、從容不迫的、喜歡捉弄人的,偶爾又會露出很溫柔一面的少女,在遇上了比自己更加腹黑、更加過激的成年女性,變得束手無策,渺小而又脆弱。
“喂!給我適可而止啊!”英梨梨帶着擔憂與怒意插了嘴,“紅阪朱音!我們是你的員工吧?給我稍微具體地指出問題、更加理性地商量啊!”
……是了,此時此刻的詩羽,看上去,似乎比英梨梨更加不可靠,更加渺小,更加脆弱。
紅阪朱音聞言思考了幾秒,似乎是在回答英梨梨的責問,又似乎只是單純的自言自語:“其實呢,我不是很喜歡過於干涉作家的領域。但是……嘛,沒有辦法了嗎?碰上不中用的作家,也只好手把手從頭教起了。”
詩羽狠狠地瞪着紅阪朱音,咬牙切齒,不發一言。
英梨梨感受着似乎比剛纔還要沉重、還要險惡的空氣,有些後悔地想到,自己剛纔是不是說錯了話?
但有些言語一旦說出口,便再也無法挽回了。
就如同……今年春天,她和她的決定一般。
接下來紅阪朱音和詩羽討論的重點,在於這次「寰域編年紀」新作最終BOSS菲魯南德的結局上。
菲魯南德,是活躍於近百年前,既是貴族,又是魔法師的大人物。
當然,作爲出現在沾染了不少姜煜的風格與想法,同時也有着自己的堅持與執着的詩羽筆下的人物,他也有着屬於自己的複雜過往,有爲人痛恨咒罵的一面,也有讓人流淚悲傷的一面。
詩羽寫下的結局,是打敗了對方的主人公一行,向身處逐漸崩壞的城堡之中,身處於世界扭曲中心的菲魯南德,伸出了援手。
菲魯南德雖然一度伸出了自己的手,但最終,伴隨着安詳的笑容,又放下了自己的手。
作爲掀起了一系列最終目標無外乎“毀滅世界”的大BOSS,他最後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以犧牲自己爲代價,成爲了拯救世界的基石。
要對這個結局一言以概之的,那就是充滿了霞詩子的風格。微微的甜蜜中又參雜着微微的苦澀,微微的悲傷中又參雜着微微的欣悅。
紅阪朱音手指敲擊着桌面,嘆氣一般說道:“果然啊,真是一點也不有趣,無聊透頂。”
“爲什麼啊……”
詩羽不知是今天第幾次問出了這個問題。
紅阪朱音以一種侵略性十足的目光,盯着詩羽,語氣熱烈:“那麼,給你具體指示吧——把菲魯南德切得粉碎,餵給魔物什麼的吃了;否則,就好好幫助他,讓他永遠幸福的生活下去。”
詩羽啞口無言,半晌後才說道:“這樣的,不管哪個都不可能啊……積累起來的故事根基會崩壞的。”
通往這個結局的路上,小心仔細埋下的伏筆,謹慎、細膩編織起來的東西……代表着創作者心血的這些東西,怎麼能夠輕易毀掉?
紅阪朱音不爲所動,語氣冷淡地說道:“那麼,就把你說的根基全部毀掉,從頭開始寫好了。我再等你兩個星期。”
詩羽嘴脣微微顫抖着,強壓着怒氣說道:“……你在開玩笑嗎?”
紅阪朱音有些奇怪地看了詩羽一眼,似乎是在疑惑對方爲什麼不能夠理解如此簡單的事情。然後,她說道:“開玩笑的,是說出這種沒有根據也沒有自信的話的你纔對吧?”
“有點可憐的最終BOSS?在最後的最後,改過自新?但是,連拯救都拯救不了?有點happy?有點bitter?有點大人的結局?”
“哈哈哈哈……什麼啊這是?無聊透頂!一切都是半吊子啊!就像是不夠鋒利的刀一樣!只是帶給玩家微妙壓力的愚作而已!沒有爽快感,也沒有絕望感。真的是,什麼都沒有!”
詩羽面無表情地承受着來自紅阪朱音的批判,或者說是審判。但她的內心,此時此刻究竟是個什麼模樣,是否已經千瘡百孔,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甚清楚了。
“微妙的苦、微妙的澀、微妙的鹹、以及微妙的甜……你的劇本,頂多只是調料!你在小看娛樂遊戲嗎?”紅阪朱音揮舞着手,言辭激烈,“或許,你覺得像這種的展開是故事的深度?但是讓我來說的話,你的故事不是深度,而是雜味!”
英梨梨想要反駁,想要說“這難道不是一個不錯的故事嗎?”一類的話,但她完全沒辦法說出口。
她有些着急地看向詩羽,像是要提醒對方一樣,在心底瘋狂吶喊着——快頂嘴啊!快反駁啊!快發火啊!快拿出你平時那副樣子啊!
——那爲什麼我自己沒辦法說出口呢?
恍然間,英梨梨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她有些僵硬地扭頭看向紅阪朱音,對方仍舊在興高采烈地滔滔不絕。
“打算讓玩家哭的話,就徹底的、利落的進攻下去!給我寫那種讓愛挑刺的傢伙嗤之以鼻,讓自稱評論家表現出拒絕反應,直接的、冗長的、一種模式的劇本啊!”
“給我寫讓七成玩家大哭的,讓三成玩家見而生厭的故事啊!”
“讓九成玩家讚歎的行家劇本什麼的根本不需要!這種遊戲,你覺得會有幾個玩家支持?”
事實上,不僅劇本是如此。能夠大賣的商業遊戲,通常都是在一方面或者幾方面做到了極致。與此同時,商業遊戲最忌諱的,也是所謂的雜糅,各個大賣遊戲的優勢拼接到一起,若是製作方本身的功力不夠,那麼就只有變成四不像的渣作了。
然後,看着紅阪朱音,英梨梨突然明白了——因爲這個人是有多麼認真呢?她所表現出來的熱情、熱忱,根本讓人連跟她痛痛快快地對罵都做不到。
“……試着把我當成菲魯南德。”紅阪朱音語氣變得輕柔,但所表現出來的熱情卻分毫未減,“那樣的話,就能夠從內心深處撕裂了吧?能一邊笑着一邊大卸八塊了吧?”
“還是說,要讓我永遠幸福的活下去?哈哈哈哈——!”
……
坐上電車的時候,東京這座城市已經完全熱鬧起來了。
那場短暫磋商發生在一大清早,原因嘛……自然是詩羽和英梨梨兩人,都是趕了好幾個通宵,纔拿出了這次討論的作品。甚至在「紅朱企劃」的公司大樓裡,她們倆還有着一個專屬的休息室。
英梨梨看着面無表情走在身側的詩羽,斟酌良久,終於是開口道:“回去好好休息之後,晚上我們開一次視頻會議吧?”
詩羽沉默無言,甚至連表情都沒有變化一下。
“就我們兩個來想想,讓那傢伙無言以對的作戰吧?”
英梨梨彷彿正在同仇敵愾,彷彿是詩羽的戰友、同伴,叫囂着要一同去斬下敵人的首級。
但事實上,這兩位在「Simple Plan Software」中平級的創作者,至少在目前爲止,已然在「馬爾茲」的員工眼中,分出了高下。
英梨梨以令人望而生畏的速度飛快進步着,在他們中的評價也飛速提升。並且,「寰域編年紀」的宣傳部門,每次在遊戲雜誌還有官方主頁上放出她新畫的主視覺圖,都讓玩家的期待感不停上升。
而對於詩羽的評價嘛……大抵是被看作了靠寫寫戀愛故事而紅極一時的“當紅作家”。
也即是說,名不副實。
與此同時,在英梨梨的畫已然被紅阪朱音認可了的現在,她的劇本,卻只能得到“無聊透頂”的評價。
大概,除了當事人自己,沒人能夠理解詩羽到底揹負了多少壓力。
無論何時,看見昔日只能依靠着自己下定決心前進的存在,突然開始展翅翱翔,而自己卻無法順利跟上腳步,想必都是一件相當難受的事情罷。
“沒問題的!是你的話,絕對能贏過她!”
英梨梨溫柔地看着詩羽,在爲她打氣。便如同,她當初對自己做的事一般。
“你一定能寫出來的!不輸給紅阪朱音……不輸給任何人的故事……”
“……嗚、啊……”
詩羽終於是給出了反應,但那個反應,卻讓英梨梨嚇了一大跳。
“嗚啊啊啊啊……嘶,嗚……”
英梨梨露出了無可奈何的溫暖笑容,就彷彿是看着小孩子撒潑打滾的年輕婦人,右手輕輕撫上了詩羽的背。
“你……直到坐上電車都忍住了呀……真是難以置信的倔強。”
這個瞬間,這兩人以往給人的形象,彷彿調換了一般。
車廂裡寥寥無幾的路人,聽到這略顯壓抑的哭聲,詫異地擡起頭來,看着這一幕。
……
當天晚上,兩人並沒有開展什麼視頻會議。再之後的三天裡,偶爾英梨梨發過去的消息,也都是石沉大海。
於是,坐立難安、自覺有這個責任與義務的英梨梨,在三天之後的晚上,猶豫再三後,給姜煜打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