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爾的《美麗的女園丁》
傅雷
這幅畫很嬌豔,也許有人覺得以富有高貴的情操的聖母題材加上這種嬌豔的名稱,未免冒瀆聖母的神明的品格,但是,自從若干神學著作和喬託壁畫的宣傳之後,人們已經慣於在耶穌的行述中看到他仁慈的、人的氣息。畫家、詩人,往往把這些偉大的神秘劇,縮成一幅親切的、日常的圖像。
可是拉斐爾,用一種風格和形式的美,把這首充溢着嫵媚與華貴的基督教詩,在簡樸的古牧歌式的氣氛中表現了出來。
第一個印象,統轄一切而最持久的印象,是一種天國仙界中的平和與安靜。所有的細微之處都有這種印象存在,氛圍中,風景中,平靜的臉容與姿態中,線條中都有。在這幽靜的田野,狂風暴雨是沒有的,正如這些人物的靈魂中從沒有掀起過狂亂的熱情一樣。這是繚繞着荷馬詩中的奧林匹亞,與但丁《神曲》中天堂的恬靜。
這恬靜有特殊的作用。它把我們的想象立刻攝引到另外一個境界中去,遠離現實的天地,到一個爲人類的熱情所騷擾不及的世界。我們隔離了塵世。這裡,它的卓越與超邁非一切小品畫所能比擬的了。
因爲這一點,一個英國批評家,一個很大的批評家,拉斯金,不能寬恕拉斐爾。他屢次說喬託把耶穌表現得不再是“幼年的神——基督”、聖約瑟與聖母,而簡直是爸爸、媽媽、寶寶!這豈非比拉斐爾的表現要自然得多嗎?
許多臉上的表情,和古代人士所賦予他們的神道的一般無二,因爲這恬靜正適合神明的廣大性。小耶穌向聖母微笑,聖母向小耶穌微笑,但毫無強烈的表現,沒有凡俗的感覺:這微笑不過是略略標明而已。孩子的腳放在母親的腳上,表示親切與信心;但這慈愛僅僅在一個幽微的動作線條中可以辨識。
背後的風景更加增了全部的和諧。幾條水平線,幾座深綠色的山岡,輕描淡寫的;一條平靜的河,肥沃的,怡人的田疇,疏朗的樹,輕靈苗條的倩影;近景,更撒滿着鮮花。沒有一片樹葉在搖動。天上幾朵輕盈的白雲,映着溫和微光,使一切事物都浴着愛嬌的氣韻。
全幅畫上找不到一條太直的僵硬的線,也沒有過於尖銳的角度,都是幽美的曲線,軟軟的,形成一組交錯的形象。畫面的變化只有樹木,聖約翰的杖,天際的鐘樓是垂直的,但也只是些隱晦的小節。
我們知道從浪漫派起,風景才成爲人類心境的表白;在拉斐爾,風景乃是配合畫面的和諧的背景罷了。
構圖是很天真的。聖約翰望着耶穌,耶穌望着聖母;這樣,我們的注意自然會集中在聖母的臉上,聖母原來是這幅畫的真正的題材。
人物全部組成一個三角形,而且是一個等腰三角形。這些枝節初看似乎是很無意識的;但我們應該注意拉斐爾作品中三幅最美的聖母像,《美麗的女園丁》《金鶯與聖母》和《田野中的聖母》,都有同樣的形式,即使達·芬奇的《巖間聖母》也是一樣,一切最大的畫家全模仿這形式。
用這個方法支配的人物,不特給予整個畫以統一的感覺,也使它更加穩固。再沒有比一幅畫中的人物好像要倒下去的形象更難堪的了。在《美麗的女園丁》中,拉斐爾很細心地畫出聖母右背的衣裾,耶穌身體上的線條與聖約翰的成爲對稱:這樣一個二等邊三角形便使全部人物站在一個非常穩固的基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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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術是一種奇妙的魔術,它實現了人類對瞬間進行凝固的夢想。但是,在照相機誕生以前,人類的天才早已在用鬼斧神工般的生花妙筆彌補着視覺的遺憾。
拉斐爾的雙手可以取代照相機的快門,但是,反過來則不行。
因爲照相機在記錄世界,而拉斐爾在創造世界,他能夠點鐵成金,化腐朽爲神奇。
◆媽媽唱的第一首歌
唐達成
人在襁褓中,大約一切都是混沌未開、懵懵懂懂的渾噩狀態。聽媽媽說,我是早產兒,剛生下來時,頭上的血管,甚至血液的流動,都能看得清,她很恐懼,因此放在搖籃中不敢抱我,即使餵奶,也是她彎下腰,敞開胸脯來喂,十分艱辛。這樣差不多有個月,看我漸漸健壯起來,她纔敢偶然抱在臂中轉轉走走。這些都是媽媽後來告訴我的,我全然沒有絲毫印象了。但是很奇怪,唯有媽媽常在搖籃邊唱的一首歌,我卻記得很清楚,她常常哼唱,幾乎從嬰兒到懂事,我都在這首歌中成長。我也非常喜歡這首溫馨、柔曼、抒情而又優美的搖籃曲,它澄淨如水,輕柔如雲,媽媽一哼唱這首曲子時,我稚弱的心,彷彿就被緩緩的歌聲所包擁,所消融,只覺得安然與寧靜,歌聲彷彿帶走了喧囂、嘈雜、不安和忐忑,歌聲又彷彿用溫情的輕紗薄綃籠罩了一切,於是我在媽媽抑揚飄柔的歌聲中安然睡去。
有時,媽媽會輕聲唱着搖籃曲的歌詞,那些詞句竟至今仍留在記憶中:
搖搖搖,小寶寶
閉上眼睛快睡覺,
眼睛蒙呼吸小,
安安穩穩睡好覺。
願上帝,保佑你,
樂園門兒開了,
天使們,把手招,
都在對你微笑……
其實,媽媽並不是教徒,到中年後,因爲一次難產,她許願信了佛,卻也並不那麼虔誠,我很少見她進廟朝拜燒香,她的信佛似乎只不過是盡人事而已。但這首搖籃曲,是誰教她,她又從哪裡學會的,我卻說不清楚。後來我上學唸書,音樂老師教我們唱的歌中竟然有這一首,這才知道是蘇格蘭民歌中有名的搖籃曲;到後來上大學,欣賞古典名曲時,又發現德國大音樂家勃拉姆斯曾改編過這首民歌爲器樂曲,從此傳遍整個世界,給無數母親與嬰兒帶去了溫馨與安寧。
媽媽爲什麼會唱這首搖籃曲,對我始終是個謎。媽媽幼年生活極其清貧,並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文化程度也不高,但天資聰慧,有一雙對音樂的微妙變化極其敏感的耳朵,嗓音天生地清純嘹亮。她會唱許多歌,都是聽來的,一聽就會,很快就有把握地、準確無誤地唱出來。記得抗日戰爭時期,我和哥哥們在學校裡學到的歌,回到家裡常唱,媽媽有時竟會不走腔不跑調地參加進來合唱,令我和哥哥們大爲驚訝,覺得媽媽掌握音樂的本領,真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媽媽還能唱京劇中的許多段子,如《蘇三起解》《四郎探母》等等,也是無師自通,只要看京戲和聽廣播,就慢慢學會了。爲此我不免常常想,在過去那個風雨動盪、充滿艱辛的舊社會裡,有多少像媽媽這樣很有稟賦和才能的人,只因爲沒有機會,沒有條件學習和深造,就無謂地摧折消磨了自己的身體與才能。媽媽只不過是受命運捉弄的千萬人中的一個罷了。媽媽晚年時常爲此喟嘆,覺得自己的一生只是圍繞着兒女和鍋臺轉掉了,對於社會卻沒有發揮什麼作用,她是深以爲憾的。
媽媽始終十分喜愛這首搖籃曲,每逢錄音機中放出這首溫馨恬美的樂曲時,她總是微微閉上雙目,全身心地陶醉其中。我自己入世較深後,在顛簸歲月裡,在憂國傷時、憤世嫉俗之際,聽到這首樂曲也往往使煩躁不安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彼時彼刻,似乎擺脫了寒風夜雨般的困擾。我告訴她,這是她教我的第一首令我終生享用不盡的歌曲,她就璨然一笑,那笑容裡交織着辛酸與欣慰。
前年,媽媽以高齡與世長辭,我由於遠在外地,沒有能侍奉在她老人家身邊,否則,我一定要讓這首隨伴了我們一生的歌曲,伴隨着她的離去:“願上帝,保佑你,樂園門兒開了,天使們,把手招,都在對你微笑……”
這是我至今仍深深引以爲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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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應該是全人類共享的財富,不論是欣賞還是創作,藝術會爲生命着上天堂的色彩,沒有藝術的世界寂然無聲,蒼白寡色;沒有藝術的生命是一種殘缺和遺憾。
可是,長久以來,藝術成了奢侈品,成了一部分人的特權和專享,地球上何時才能出現人類合唱《歡樂頌》的恢弘氣勢與壯觀場面?
◆苗歌
李國文
苗鄉在景色宜人的山水之間。伴着汩汩的水聲,便總會聽到這山或那山的歌聲。我不敢說聽過許許多多的歌,但從未聽過如此自然的歌,本色的歌,發自肺腑真情而絕無矯揉造作的歌。
後來,在舞臺上,在腳燈前,即或是同樣的苗歌,同樣的民族歌手,我再也找不到在苗鄉聽到過的韻味。
也許苗族是一個歌唱的民族,從出生唱慶生的喜歌開始,一直到戀愛求偶,成家立業,生兒育女,養老送終,乃至於春種秋收,逢年過節,無不是在苗歌的伴唱下進行的。真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時時有歌聲,處處有歌聲,從清晨太陽爬上山巔,到月亮掛在樹梢,甚至吹滅最後一盞油燈,還有母親哄嬰兒入睡的催眠曲,陪你進入夢鄉。
天籟自成,是無法記下來的。我也嘗試過,一變成紙上的音符,那種神韻便蕩然無存了。
苗歌的旋律通常是悠揚的,平緩的,音階的跳躍不是很強烈的。但尾聲永遠是高亢清越,拖得很長很長,在山谷間迴盪。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的境界,我只是在苗鄉才充分體味到的。
他們好像人人都具有一份歌唱的天賦。尤其女性,那歌喉,使人想到那潺潺流淌的發出金石之聲的小溪流。
我記得,有一種叫“搖馬郎”的很隆重的“儀式”,這是自遠古流傳下來的男女“遊方”的聚會,年輕人的相當莊重的擇偶大事。但從某種意義上說,“搖馬郎”倒是比漢字的媒妁之言,更接近真正的自由戀愛。在這個充滿愛情和歡樂的聚會中,表達感情的唯一手段,就是唱歌。從頭到尾,直唱到情侶無須再唱爲止,因此這種“搖馬郎”會,也等於一場歌會。
通常都是在家忙過後閒暇的日子,纔有這種儀式。傍晚時分,便有三五個,或十來個外村的男青年,來到寨子對面的山上,等待女孩子來和他們“搖馬郎”。事先也無任何約定,誰和誰也未必相識,但這綠樹掩映,碧草如茵的山坡,確實是苗鄉男女播下愛情種子的地方。
每個寨子都有這片固定的,叫做“馬郎”坡的林草茂密、風光旖旎的場合,一般選擇在寨子對面的山坡上。苗寨的房屋和梯田一樣,木屋順着山的走勢蓋上去,所以對面山上小夥子們公開的、毫不扭捏的歌聲,寨子里人家,沒有聽不到的。於是那些事實上在等待着的本寨子的女孩子,便也三三兩兩地從寨子裡出來迎接。當然,從還看不清對方長相的時候起,就用歌聲來交流了。
“搖馬郎”的季節,只要有外村的小夥子站在對面山上,或拍手,或呼喚,上了年歲的婦女,總是要催家中的女孩子去應對的。
於是,他們先在兩山之間的河旁橋邊,通過歌聲漸次地靠攏,而你一句我一句地對唱,這是最初的接觸。不甚如意的話,也可以換一對象來唱,這絕對是自由選擇,不存在絲毫的勉強。若是覺得尚情投意合,便有一番愈益熱烈的歌聲交鋒。這時,男女雙方的距離也由原來的百十米,縮短到二三十米,小夥子們已經且唱且退,到“馬郎”坡這塊戀愛聖地上了。
這時候,天色昏暮,月明星稀,來到“馬郎”坡上,那捉對兒的情侶,已經近到或倚樹而立,或田塍就座,當然還是在唱,不過曲調中少一點亢奮,多一點纏綿;兩情依依,難捨難分。我是屬於孤陋寡聞的那類人,所見甚少,但我卻相信,再也比不上在“馬郎”坡上的戀人,那樣大方、自然和坦蕩的了。
“他們唱些什麼呢?”我問小雷。
小雷笑了。
這時,一直坐在門口竹椅上的小雷的奶奶,至少也有八十歲了吧?竟顫巍巍地唱了起來,這正是鳥回巢、牛歸欄、荷鋤人揹着夕陽踏進家門的時刻,老奶奶的歌聲竟然使那麼多的鄉親佇立傾聽,她那喑啞的嗓音,已經連不成整句的歌詞,使顯然並不年輕的小雷媽媽,也煥發出回返青春的光澤,以致激動得淚花瑩瑩。
“快譯成漢語!”我求朋友小雷。
他也聽得如癡如迷,試着翻了兩句,前言不搭後語:“不行不行,太深了,我一下想不出漢語是怎麼講的。”
這也許是我聽過的最美的一首歌,可惜我沒能知道歌詞。從那以後,我相信美文是不可譯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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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是藝術的至尊,愛情是藝術的母題,因爲它記錄着青春,昂揚着活力。
民歌實現了兩者的結合,它成了藝術的珍寶。
民歌幾乎都是情歌,它帶着魚腥味,充滿泥土氣,它悠揚在草原,迴盪在山谷,那婉轉和纏綿永遠訴說着對生命創造的執著和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