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探險

吸氧的時候, 是貼着噴頭呼吸。

兩個人共享,親密度不亞於同喝一瓶礦泉水。更何況,這東西她剛纔還看他用過的。

懷歆垂着頭接過,聲如蚊吶:“謝謝。”

頭暈腦脹, 胸口處好像壓着一塊大石, 視野也有些浮沉, 只看見到處都是雪, 白皚皚的一片, 她深吸了好幾口氧氣, 呼吸仍舊很重。

懷歆把氧氣瓶還給他, 不經意低眸,卻發現自己仍緊挽着他的手臂。

她思緒混沌, 指尖也發着白, 卻沒有鬆手。

好半晌,鬱承邁開步伐。

——他也沒有甩開她。

兩人肩挨着肩迎着風雪交加向前,雪地上兩排腳印自身後一路延展, 像是互相依偎。

每一片雪花都是有重量的, 看似輕飄飄地落在身上,實則聚少成多, 融化了滲進棉服裡,冷氣直往裡鑽。懷歆那頂毛絨帽子外形可愛得花裡胡哨,其實不怎麼防寒,逐漸被雪水浸溼。

她開始有些不自覺地發抖。

明明早上上山的時候還日光萬丈, 熱得想脫衣裳,這會兒把全部家當穿在身上, 卻還是覺得少。

手套也是,聊勝於無。

重複着機械性的步伐向前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點在何方。懷歆低下頭不斷向凍僵了的手心呵氣,瑟縮的姿勢讓她離鬱承捱得很近,半邊身體幾乎靠在他臂側,汲取僅有的溫度。

少頃,她察覺身旁的人停了下來。

“冷?”他這樣問。

“……嗯。”

鬱承看着她,把揹包卸下,脫掉了身上最外層的防寒大衣。

他低斂着眼,提着衣領遞給她:“穿上。”

懷歆視線落在他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上,皮膚被雪襯得冷白,手背上好看的肌理縱深起伏。

“可是你……”她遲疑。

“穿上。”鬱承顰眉,直接把大衣罩在她身上。

懷歆閉了嘴,聽話地穿戴整齊。他的外套領口處有個鈕釦繩,是用來調節帽子鬆緊的,這會兒蹭在她脖子上,有點癢。

“把包也給我。”

懷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解下她的揹包,然後斜挎在肩上。

她知道自己帶的東西有多少,再加上他的,肯定很沉,可他側顏平靜沉毅,密長分明的睫羽上結着細小的冰霜,沒有泄露出一絲一毫多餘的情緒。

“喝不喝水?”

“……哦,好。”

兩人輪流補給完糖分和氧氣,鬱承便繼續往前走了。

懷歆吸了兩口氣,快速跟上。少頃藉着腳下落勢不穩又重新抓住他的手臂。

冰風颳上側臉,漸漸沒了知覺。雙眼也被吹得泛起潮,慢慢地習慣了這樣的極端天氣。

大概有一公里,也可能是兩三公里,她不知道有多長,但僅僅是裹在帶有他沉冽氣息的大衣中,她卻久違地感覺到溫暖。

腳步虛浮,茫茫大雪鋪天蓋地,懷歆視線遙遙落在遠處的地平線,看到最初的木質棧道在淺調色的光暈中逐漸嶄露頭角。她幾乎以爲是幻覺。

“就快到了。堅持一下。”

鬱承溫緩的嗓音自一旁傳來,聽不太真切。

懷歆喘着氣應一聲,也打起了幾分精神。

最後這段坦途和來時一樣,是走得最順的。只是懷歆拿不穩登山杖,一直不斷地戳入木板之間的細縫中,反而阻礙了她走路,鬱承眄了一眼,道:“給我吧。”

終於到達洛絨牛場的景點門口,他把廢棄的氧氣瓶和一次性的登山裝備都扔了。兩人冒着雨雪進了排隊等車的室內,環境比山上實在要好上太多。

不過溫度一上來,全身上下也都更加溼透了。

懷歆的心也熱起來,在鬱承轉過來面對自己的時候鬆開了他的手臂——之前一直在不自覺地用力,手指關節都有些痠疼。

這一路上他照顧她太多了。

他的大衣還穿在她身上,拂去冰雪冷冽的氣息,襯得懷歆愈發嬌小,仰頭看他,吸了吸鼻子,糯聲道:“承哥,謝謝你……包給我吧。”

他垂下眼睫,溫潤嗓音夾雜着些許被寒風磨礪後的溫沉和倦淡,卻仍是道:“不用。”

懷歆張了張嘴,覺得自己應該再說些什麼的。

還未開口,他又看着她,問:“帶毛巾沒有?”

“沒有。”懷歆誠實地搖搖頭。

鬱承從自己的揹包取出一條純白色的棉巾給她,淡道:“新的,擦一擦。”

——他總是這樣。

懷歆心裡幾乎嘆息一聲。

他總是這樣周到體貼,骨子裡體現出的良好教養。與此同時他也太瞭解女人,予取予求,每個細節都紳士得恰到好處。

如果,她只是想,如果什麼人能有幸被他愛上,是不是就可以一輩子享受這種好。

懷歆拿着毛巾遲遲未動作,鬱承俯視她須臾,深長眼眸壓下來一些。

“怎麼,想讓我幫你?”

他勾着脣,語氣似笑非笑。是興味,卻並不顯得輕佻。

懷歆睫毛微顫,低下頭,開始擦拭自己溼漉漉的頭髮和臉頰。他也沒再說話了,兩人之間半晌沉默。

過了一會兒,新一班的小型電瓶車到站。

他們上了車,並肩坐在最後一排,懷歆幫着把鬱承肩上揹着的兩個包拿下來放在座椅中間。

她想了想,又從自己的揹包內襯口袋裡掏出兩隻口服液,遞給他一瓶:“預防感冒的。”

鬱承掃過一眼:“我不用了。”

懷歆沒收回,踟躕着:“……要不,還是喝一隻吧。”

姑娘的表情懇切,似乎還有些惶恐。鬱承稍頓一瞬,淺笑着接過來:“好,謝謝。”

“……”

懷歆抿了下脣,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今天的經歷確實挺特別的。”

她以前的確很少獨自到這種自然保護區來,頂多是在已經開發成熟的旅遊景點,大部分是城市景觀。今天來了才知道,哪怕自以爲準備得再萬無一失,還是會有考慮不周的地方。

鬱承側眸,頗有同理心地接道:“第一次出來,可以想象。”

懷歆摸了摸鼻尖,仍是涼絲絲的:“承哥你以前經常自己出來旅行嗎?”

“嗯,讀MBA那會兒,還有剛回國的時候。”

“都去過什麼地方呀?”她好奇地問。

鬱承又睇了她一眼,道:“美國的話西海岸去的多一些,國內就是西藏新疆雲南那邊。”

懷歆眼睛亮了亮:“喔,我也去過雲南!”

“喜歡?”鬱承問。

“嗯!那裡的古城小巷裡總是有種清新的潮溼感。”她順口說道,“讓我很有靈感。”

鬱承笑了,語氣有些懶懶的:“對了,都忘了你也是寫小說的了。”

“也?”懷歆直起身,迷茫地眨眨眼,“還有誰是?”

他看着她,略一勾脣:“一個朋友。”

“是嗎?”懷歆有些感興趣的樣子,但似乎又不知道能不能問太多,“那如果以後有機會的話,希望承哥能幫我引薦一下。”

“好啊。”

電瓶車開了半小時就到達了中途站,要換乘大巴。懷歆跟着鬱承上了車,因爲是最後一班車,所以遊客稍微有點多,兩人仍舊坐在一起。

大巴上的座位間隔就要比電瓶車近很多了,再加上穿的衣服也厚重,基本上完全挨在一塊,手臂相碰。

終於開始有點信號,懷歆看了下手機,依次回覆信息。

周燕問她一會兒要不要去山腳下接她,懷歆斟酌片刻,說不用了。

回程比來程要疲累許多,車身顛簸搖晃,懷歆在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她一直半夢半醒,有幾個瞬間隱隱約約感覺自己半靠在別人的肩上。有心調整姿勢,後來又想道——管他呢,只要鬱承沒把她一巴掌拍飛,她就什麼事也沒有。

反正臉皮厚,流氓一點也不怕,嘿嘿。

醒來的時候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已經晚上八點,天都快黑了。

是鬱承把她叫醒的,懷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周圍的人都起身在拿行李架上的揹包和外套準備下車。她揉了揉眼,也很快清醒,和鬱承隨着人流下車。

“你今晚住在這附近?”他問。

“嗯嗯對的。”

懷歆報了個地址,是個民宿。當初她看離景區起點比較近才選的。上上下下里外三層,房間不算很多,但是勝在極具當地風情,老闆娘也非常熱情好客,早上還請她吃家裡自制的風乾犛牛肉。

鬱承揚了下眉,似有些失笑:“我也住在那裡。”

“啊?”

懷歆真沒想到會有這麼巧的事情發生,她也笑了,抿着嘴角問:“那,承哥,你打算在這裡待幾天啊?”

“三四天?還沒想好。”鬱承問,“你呢。”

懷歆思忖得很快,唔了聲:“我也差不多。”

從這裡到民宿還有幾公里,鬱承問:“你的車到了嗎?”

“車?”懷歆眨眨眼,試探着回,“我應該……有車嗎?”

他似乎沒想到還能有這種問題:“……你沒租車?也沒找司機?”

“沒有啊。”懷歆懵懂道,“我從稻城機場那邊直接打的過來的。”

“從民宿到景區呢?”

“也是打車。”她老實道。

“那你之後的行程呢?”他似是想笑,但又覺得離譜,總之眼神有點複雜,“你就只在亞丁這邊待麼。”

就算是稻城和亞丁兩個地方,距離也有一百多公里,沒有車簡直寸步難行。

懷歆臉頰有點紅紅的,不知道是不是冷熱交替悶出來的。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她說。

鬱承垂着眼凝視了她片晌,神情難辨。

果真是第一次出來,沒輕沒重,連車都沒有。

他嘆口氣:“都溼透了,先跟我回民宿。”

“哦。”

鬱承租的車是輛硬派越野,車型很酷,福特Shelby Raptor,沒有地陪,他自己開。懷歆回想起折多山腰部那些崎嶇曲折的山路,覺得他的野外生存經驗恐怕比她想象中還要豐富。

而且第一次坐他的車。他給她當司機,她好興奮。

懷歆掩着嘴角的弧度坐上副駕駛,撐着下巴向窗外看。道路兩旁綠意融融,風景如畫。要不是顧忌着鬱承還在旁邊,她差點悠閒自得地哼起歌來。

不過溼噠噠的衣服黏在身上並不好受,走了一天,除了中午吃的那個冷三明治,胃裡空空,這會兒開始感覺餓了。

“承哥,等會兒我們能一起吃晚飯嗎?”她問。

鬱承控着方向盤,聞言稍頓了下,瞥她一眼。

“之後再說。”他道,“先回去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彆着涼了。”

“哦。”懷歆側眸,認真道,“你也是。”

鬱承又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

不過十分鐘就回到了民宿,鬱承停好車,仍舊幫她拎了揹包,懷歆跟着他一起進去,順便和老闆娘打了招呼。

“幺妹玩回來了?怎麼樣哇?”對方熱絡地問。

“挺好的,風景很美。”懷歆笑。

老闆娘的目光在她和鬱承之間繞過一圈,落在男人肩上揹着的那個淺紫色的包上:“呀,你和89號房的客人認識呀?”

懷歆下意識也順着看過去,恰和鬱承對上視線。

她心裡輕輕緊了一瞬:“……啊,對。”

“哎呀,我看你們衣服都溼了,趕緊回房間換吧!”所幸老闆娘沒拉着他們聊太久,臨走之前還給兩人各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暖身子。

上樓的時候,懷歆狀似無意地提道:“承哥,你住在89?”

“嗯。”鬱承走在前面,回過頭,斂着眸凝視她,“你呢?”

這個民宿只有三層,老闆娘特別可愛,堅信六是個好數字,用來打頭會比較吉利,於是樓上兩層順着也就是七和八。但因爲房間就寥寥幾間,所以象徵性地編了號碼。

“我在86。”她說。

還隔着一段距離,不過好歹是同一層。

剛到第三層,拐過樓梯口就是懷歆的房間。鬱承站在門口,把包遞還給她。

“謝謝承哥。”

懷歆仰起臉,問:“你出去吃晚飯的時候可以叫我一聲嗎?”

很自然的語氣。

她寫了許多故事,知道怎樣在最佳時機植入伏筆和鋪墊,而讓讀者不感到突兀。她篤定鬱承不會拒絕。

果然,男人只是微動了下睫羽,便淡淡頷首:“好。”

闔上房門,懷歆脫下鬱承的大衣,掛在一旁的衣架上。

——她方纔意識到了,但故意沒有還給他。反正他也沒有向她要。

終於得以把身上層層疊疊的毛衣脫下來,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不過她也不敢洗太久,只是簡單清洗一下,便換上乾淨衣服出來吹頭髮。

爲了預防感冒,懷歆還特意衝了杯薑茶驅寒。

把自己從頭到腳捯飭一番之後,還沒有收到鬱承的微信。她皺了皺鼻子,給他發:【承哥,你準備什麼時候吃飯?】

懷歆:【我有億點點餓QAQ】

這條剛出去,不知哪裡就傳來咕嘟一聲清晰的響動。懷歆摸着乾癟塌陷下去的小肚子,哀怨地戳了戳手機屏幕。

哼,他要是說什麼“餓了你就先自己去”,那她就真去了,怎麼樣都不等他了!

“嘀。”

手機震動,鬱承回過來一條語音。

懷歆點開,聽他說:“現在。”

“……”

男人嗓音低緩,似有若無地含着笑:“在你門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