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看着它敗落
廚房裡飄來燉雞的香味，郎公社說：“雞燉好了。三兒，魚米之鄉說完了嗎？”三兒擡手示意大家：“急幹嘛？先把肚子吃飽了，再聽我娓娓道來。”大家吃起來。三兒說：“郎書記，叔，二位要是喜歡鄉情野趣，不妨秋來泛舟菜籽湖，看看漁人拉號子敲船捕撈銀魚和麻花魚的情景，那也是菜子湖一景哪。最好是傍晚去，夕陽西下的時候最好。”
“三兒還挺有情趣。”郎公社摸着頭笑笑，“接着說書香之地。”
三兒嚼着菜想了一下說：“書香之地我叔比我明白。老先生祖輩考過進士，我小時候清水街還有兩個老秀才，現在都不在了。清水有句鄉諺，窮不丟書，富不丟豬。舊時候讀書的人少，像我爺爺那樣上過私塾的人都不多。但從這句鄉諺可以看出，清水人重視讀書，讀書人向來倍受推崇。老先生和老太太就是例子，他們是解放前後清水最早的現代科班出身的讀書人。叫老先生老太太並不是因爲他們年齡大了，而是因爲他們的學識，很早大家就尊稱他們爲老先生老太太。”童新華插話說：“光三兒家就出了四個大學生。”郎公社點點頭。
“歷史悠久不知道我叔聽說過沒有，”三兒放下筷子又說，“郎書記不一定知道。還是在我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清水街清理青石板下面的下水道，發現大量明中期制錢，藏在瓦罐裡，整整裝了三大筐，可惜瓦罐破了，銅錢爛了，上面的字都鏽蝕掉了，下水道里不是有於泥嗎？老先生家還有兩枚萬曆通寶，那就是我跟秋子和老先生到收購站找出來的。”
童新華搖搖頭：“沒聽老先生說過。”三兒接着說：“至少從清朝開始，清水就是菜籽湖的水陸交通要地。叔聽說過吧？清水街以前就是驛道，還有驛站，所以街道比別的老街要寬得多，別的老街一排青石板，清水街是兩排。新清水河開挖之前，老清水河從大圩那邊的老河道走，再迂迴到清水鄉東邊，然後再流向菜籽湖，不經過徐莊。河道進入湖口的地方以前還有河運碼頭。聽老先生說，清水碼頭六十年代初還在使用，夏天潮水漲起來的時候，大船可以一直上溯到大圩。那時候菜籽湖的物產大都經過清水碼頭往外運。菜清公路以前就很寬，老人叫它大路，部分路段以前就是驛道。六十年代，清水大路拓寬建成公路通車之後，清水碼頭才廢棄。我爺爺帶我跟秋子到湖邊乾親家玩的時候，我還見過碼頭邊上的爛木樁。”
“驛道老先生說過，”童新華有些意外，“碼頭真還沒聽說。”
“再說民風古樸。”三兒說，“從我記事到現在，清水就沒出過大案要案，不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吧，偷盜的確很少發生，大奸大盜我還沒見過呢。這就很難得了。”
“我在這兒呆過六年，的確是風平浪靜。”童新華深以爲然。
“以徐莊爲例。”三兒說，“徐莊以前相對富庶。挖河徐莊奉獻了三分之一的土地，徵地搞開發區乾脆一分不剩，全都奉獻了，區裡許諾的工作影子都有，就轉個一點作用沒有的商品食戶口。那幾年徐莊人真難，童叔經歷過，真吃不飽肚子。那時候種田本來就虧本，有田有地日子還不好過呢。想打工，哪找工廠去？到工廠當工人，那叫脫產，光宗耀祖的事。許多人家把糧油供應指標賣了，換錢買雜糧吃青菜度日，我媽也這麼幹過。沒辦法，大家又在棄用的土地上種上莊稼；就這樣區裡還不同意，要把莊稼毀了，說徵過了就是區裡的地，不能亂種，寧願荒着。爲這事，童叔還跟區裡協調過，跟區裡說，你們總得給徐莊人一條活路吧？老先生當時就說，就憑新華說的這句話，他就是個好官。徐莊屬清水居委會，歸那個時候的小清水鄉管。徐二爺沒搶不到地，一家人跑出去要飯去了。剛纔我說過，跟周邊地區比，徐莊以前相對富庶，地多人少。老先生說，哪怕是在前放前，也沒見過徐莊人拿碗出去當叫花子。落泊到這種地步，有哪個徐莊人誰到政府吵過？鬧過？沒有，一個都沒有。”
“那些年真是可憐哪。”二嬸嘆口氣道，“家家吃不飽肚子。”
童新華給郎公社和三兒發了煙，又幫兩人點上，自己也點了一支。郎公社抽了口煙，心情沉重地敲敲桌子。童新華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頭兩年，不光徐莊，清水人農村裡的人都苦。生產資料價格飛漲，農產品價格又低，種田普是貼本買賣。我到幸福圩邊去看的時候，有些人家，哎呀，那真是家徒四壁呀。”郎書記點點頭：“我也知道這事。”
“不過現在好了，”三兒換了話題，“至少沒人餓肚子了。再回頭說清水吧。即使是從清朝開始算起，清水也有三百多年曆史。清水老百姓說，清水鎮清水鎮，古時候就是鎮了，時代發展了，改革開放了，成鄉了，不服。郎書記有空到清水街看看，現在的清水和清水街有多落後。我今年虛歲二十四，二十四年來，清水街的變化比周邊農村變化差遠了，或者說它從基本沒變化過，可能幾百年前就是這個樣了，更沒法跟別的鄉鎮比了，新建的鄉鎮也比不了哇。清水人想發展呢，往哪發展？我給你們算計算計。原地肯定不行，拆那麼多房子，沒錢補償；往西是公路，邊上是農田，又要徵地；往南不行，稍走遠點，墳山，跟公墓一樣。往東，沿通往菜籽湖的機耕路，那是一片一片的村莊。只有一條路，往北，過河。”
郎公社拿過菸灰缸，敲敲菸灰，白了三兒一眼：“這纔是你今天說的重點，前面說的一堆都是鋪墊。”三兒跟童新華笑了起來。郎會社敲完菸灰，眨眼想思考起來。三兒又說：“我是清水人，清水是我生長的地方，我希望它能建設得更漂亮些，不想看着它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