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子聞言有些奇怪,但還是答應了,於是西俊英深吸一口氣,說道:“你不在醫院的這段時間,院長遵照尊父蒼島先生的命令,配合滿洲石井少佐的細菌部隊,對一名病人實施了鼠疫毒菌注射實驗,並準備今晚就對其進行活體解剖實驗,以觀察病人的器官病變。由於我精於內科手術,所以也被要求參與進去。”
“石井提供的是腺鼠疫毒株,主要由跳蚤叮咬傳播。黑死病,也就是鼠疫,曾在14世紀的歐洲各國造成巨大災難,當時的歐洲人口因此被殺死了近三分之一。幸好石井他們出於安全考慮,沒有使用肺鼠疫毒株,肺鼠疫會通過空氣傳染,接觸者將會無一例外被傳染,而且很難被根治,那樣的話連我們都難以倖免。”
“你要知道,疾病流行要比戰爭更可怕,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流感大流行,使歐洲死亡了2000萬到4000萬人口,而在戰爭中死亡的只有1000萬左右,相比之下,戰爭要比疾病仁慈的多。但是石井少佐想要在中國發動一場細菌戰,有了戰爭這個幫兇,疾病就會肆無忌憚,這完全是一種滅絕人類文明的可怕行爲!”
荷子大吃一驚,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身邊會發生這種罪惡的事情來,說道:“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做,難道別人死光了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嗎?俊英君,我們不能束手旁觀,必須想辦法制止他們的行爲。病人在實驗後肯定會死亡,那時候他們肯定無法向病人的家屬交代,我們就乘機向所有人宣佈他們的罪行!”
西俊英痛苦地搖了搖頭,“現在想這些已經來不及了,善後工作早已被院長制定出來。那名病人是個窮人,住不起院,於是院長把他收留下來,並哄騙他的家屬說是治療有風險,一旦手術失敗,醫院對任何後果都不承擔責任,然後就把他當作了實驗體。到時候病人一死,醫院最多給他的家屬一些撫卹金,把他的屍體留下說是供醫學實驗之用,以掩人耳目,這樣事情就會被順利掩蓋過去。”
“院長威脅我們不準說出去,否則蒼島先生就會採取行動,但是對任何一個有醫德有良心的醫生來說,這都是一種痛苦的煎熬。我實在無法欺騙自己,無法生活在自編的謊言當中,好在荷子小姐是值得信任的,西俊英才斗膽說出來。”
荷子聽完後心亂如麻,此時又搖頭不敢再相信西俊英的話,她不相信田村院長是個人面獸心的傢伙,更不相信是自己的父親協助造成了這一切。不,她感到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她必須自己親眼看到,才能接收這個殘酷的事實。
西俊英繼續說道:“這是事實,西俊英可以以人格擔保,沒有一句假話。如果荷子小姐還不願意相信的話,解剖實驗今晚就會進行,我會想辦法把荷子小姐帶進手術室。等荷子小姐發現真相後,自然會證明西俊英所言不虛。”
荷子這時冷靜下來,經過一番思索,同意了西俊英提出的建議。西俊英說道:“那就這樣吧,荷子小姐下班後可以繼續留在醫院裡,實驗開始時我會親自去找你,記住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那對我們兩人都沒有好處,請荷子小姐務必答應!”
荷子點點頭,於是西俊英重新拉開窗簾,打開門送荷子出去,自己又恢復了往常的狀態。荷子回到自己的崗位,忐忑不安地等待那一時刻的到來。
這一刻終於到來了,當天下班後,荷子沒有脫掉醫護人員的服裝,繼續邊工作邊等待西俊英。過了一會兒,西俊英匆匆忙忙地趕來,拿出一副大白口罩和一副隔菌手套,讓荷子當場戴上。接着,西俊英交代了荷子幾句,要她從現在開始,無論在解剖室裡看到或聽到什麼,都不能出聲,荷子點點頭答應了。
一切準備妥當後,西俊英帶領荷子在醫院的走廊上七拐八拐,來到了一處十分偏僻的角落。那裡有一間不起眼的房間,門口還有兩名醫護人員站崗,以阻止所有不相關人員的接近。當那兩人看到西俊英與荷子後,只是微微點頭,示意他們通過。於是兩人順利地進入解剖室當中,荷子感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
西俊英進門後,向田村院長打了聲招呼,田村冷淡地點點頭,看了一眼在他身後的助手,沒有覺察出什麼異樣。田村見人員都到齊了,便宣佈手術開始。一共有七名醫務人員參與此次行動,其中田村執刀,西俊英作手術助手,兩人各有一名私人助手,此外還有一名器械助手,一名衛生助手和一名勤雜人員。
田村掀開解剖臺上的白布,一具人體出現在衆人的視野當中,他的四肢被細繩牢牢地固定在臺面上,像一隻待宰的羔羊。只見他裸露的身體上生滿了壞疽和膿瘡,肢體肌肉僵硬腫脹,頭部至胸部變成了灰黑色,身體其餘部位的顏色也在加深。病人的呼吸十分微弱,除了那似有似無的脈搏,以及那越來越趨於停滯的心跳,完全可以說是一具死屍了。荷子見狀捂住嘴巴,差點叫出聲來。
接着,田村命令衛生助手給病人實行全身麻醉,然後接過器械助手遞過來的手術刀,切開了病人的胸膛,裡面的內臟暴露無疑。病人的內臟經過幾天痛苦的煎熬,已經呈半腐爛狀態,一股臭氣順勢從切口中飄了出來,令人作嘔。
西村皺了皺眉頭,強忍住胃裡翻騰的噁心,查看了一下病人器官的病變狀況,命令西俊英道:“切除他的部分病變器官組織,製成標本以供術後觀察之用。”
西俊英勉強照辦了,他收集了膽汁,扯出病人的腸管和部分肝臟,存放到衛生助手爲他準備的培養皿當中。接着田村開始指着病人的身體部分講解起來:
“以世界現在的醫療水品來看,鼠疫並非無法治癒的疾病,但是,經過人工改良的變異菌種卻有可能是人類的剋星,即使能夠研製出有效的疫苗,在這之前會有大量的人員死亡。很多疾病都來源於家禽,以及人類餐桌上的動物身上。”
“腺鼠疫的患病症狀是渾身發熱發黑,會導致患者內臟和肢體潰爛,全身大量內出血而死。鼠疫病菌通常寄生在人體體液當中,能通過血液傳染,因此千萬不要讓患者的血液進入你的口腔,甚至眼睛和傷口也不行,那樣也會造成感染。”
“不要小看一個結構簡單的病菌,它雖然渺小,但卻不容忽視。兇猛的小型野獸成羣結隊,能夠殺死比自己強大的動物,簡單的微生物不斷繁殖複製,也能殺死高級生命體人類。人類只能佔有有限的土地,對於微觀世界則無能爲力。”
田村講了一陣,衆人臉上都呈現出驚恐和慌亂的神色,紛紛察看自己身上是否帶有病人體液。田村見狀不再拖延時間,準備早早收場,儘快離開這個鬼地方,於是接着說道:“西俊英大夫,現在請你縫合病人的身體切口,在他的手臂靜脈中注入嗎啡,結束他的痛苦吧,這樣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但是,我再一次警告各位:如果誰把這件事情說出去,那就只能祈禱自己死得痛快一點!”
西俊英聞言驚出了一身冷汗,但還是竭力鎮定下來,按田村的話做了。田村脫下手上帶血的手套,消毒雙手後,離開了解剖室,其他人也都陸續離開,只剩下西俊英與荷子。荷子此時經不住淚流滿面,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西俊英則只是搖搖頭,將耳朵貼到那名青年的胸膛上,接着又試了試他的脈搏,發現對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去了一個好地方,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如此幸運。
儘管荷子在事後守口如瓶,但當時留下的疑點太多,西俊英的不慎還是爲自己帶來了厄運。不僅有人看到事發當天,西俊英將荷子帶入自己的工作室密談,而且荷子當晚沒有按時回公館,差不多在實驗結束後纔回去。而西俊英最大的疏漏在於,沒能處理好自己的私人助手的問題,最終導致他命喪黃泉。
西俊英的那名助手本來也被命令參與實驗,但就在手術快要開始的時候,卻被西俊英告之她已經被臨時撤換,助手沒有懷疑,按時下班了。於是西俊英便用荷子替換了她,由於兩人相貌有些相似,再加上臉部被口罩遮住,荷子沒有被田村和其他參與者發覺。但是田村事後的掃尾工作,使這招偷樑換柱徹底暴露。
田村指定西俊英的那名助手,將實驗致死的青年的屍體浸泡在福爾馬林池中,以供以後的新手實驗之用。這天她正在皺着眉頭擺弄這滿身化學怪味的屍體時,田村走進實驗室視察她的工作,她向田村彙報了她的工作進展,田村稱讚了她一番,問道:“怎麼樣,當時病人被開膛破腹時,你有沒有害怕?”
西俊英的助手聞言,奇怪地看了田村一眼,說道:“院長不是說考慮到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臨時把我換掉了嗎?我當時並沒有參與實驗啊!”
田村聽了很是吃驚:“我並沒有這樣說過,這是誰告訴你的?”
“是西俊英大夫,他說他一個人就夠了。”
“不對,西俊英當時是帶有一個助手的,我以爲是你,就沒有多問。西俊英的膽子也太大了,竟敢隨便更換參與人員!但不知道代替你的會是誰?”
“我也不知道,不過西俊英大夫告訴我被替換之前,曾與荷子小姐在他的工作室裡私下交談了一陣。當時工作室的門被關上了,我沒法進去,也就不知道他們具體談了什麼。後來荷子小姐一個人走了出來,臉上似乎還帶着痛苦的表情,但不是很明顯。當我走進工作室後,西俊英大夫看起來卻沒什麼異樣。”
田村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說道:“這件事情由我來處理,你不要再對被人講,尤其是西俊英大夫。就這樣吧,請繼續工作。”
“是的,田村院長。”
田村陰沉着臉,來到了西俊英的工作室裡。此時西俊英正坐在桌前沉思,見田村進來,連忙起身歡迎。田村只是簡單地點點頭,見室內沒有其他人,於是關上門,坐到了西俊英的對面。接着,田村開始了對西俊英的發問。
“俊英君近來工作還好吧?”
“是的,多謝院長的關心。”
“對於上次的醫學實驗,俊英君有何感觸?”
“西俊英只是在執行院長的命令罷了,沒有其他想法。”
“哦,那俊英君爲什麼私自替換了自己的助手呢?”
西俊英聞言一驚,問道:“院長是聽誰說的?”
田村避而不答:“請俊英君回答我的問題。”
西俊英沉默不語,田村又婉言勸說道:“無論俊英君替換成誰都不要緊,只要能讓那人保密要緊,只是荷子小姐萬萬不行。荷子小姐的爲人,你我都是知道的,她從來都有自己的立場,不會盲從別人,因此這次行動才排除了她。我們應該盡力避免荷子小姐與此事有染,否則,事情就會變得越發不好收拾。”
西俊英依舊一言不發,田村繼續說道:“換成別人,田村還能幫俊英君掩蓋過去,但若是那個知情人是荷子小姐,田村就無能爲力了。蒼島先生特別向田村交代過,一定不能讓荷子小姐知道,事已至此,已經無法挽回了,請俊英君珍重吧。是俊英君的助手告訴了田村她知道的情況,包括你與荷子小姐的談話,只能說是俊英君自己不夠謹慎,希望俊英君不要怨恨她,也不要怨恨田村。”
田村說完,起身離開。
西俊英一動不動,他感到一切希望都已經離自己遠去,這才發現一個人的力量是多麼地渺小,他對外界的牴觸只會加速他的滅亡。雖然他曾經抗爭過,但事實上卻什麼也不能改變,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妥協,然後苟且偷生。
田村將西俊英的泄密告訴了蒼島,蒼島一臉平靜,似乎知道這一切遲早會發生,只是朝中村兵衛揚揚手,中村起身走了出去。蒼島沒再說什麼,疲憊地送走了田村,吩咐下人從今往後嚴密監視荷子的行蹤,一有情況隨時報告。
中村佩帶上***,找到醫院西俊英的工作室,徑直闖了進去。西俊英並不驚慌,始終保持着微笑,在刀身刺穿他的身體時亦是如此。他慶幸自己終於得到了解脫,比起某些人來說,他要比他們幸運的多,至少他是爲自己的信念而死。
荷子得知西俊英被殺的消息後,再也無法保持沉默,找到蒼島質問道:“父親爲什麼要這樣做,俊英君有什麼過錯,難道人死得還不夠多嗎?”
“這是父親的事,荷子不應該知道。世界就是這樣充滿了爾虞我詐,自相殘殺,如果我不能搶先動手,我也就失去了動手的能力。以荷子現在的年齡,還不能理解這些,等你站在父親所處的這個位置上時,荷子也就明白了。”
荷子悲憤交加,“可是這不能成爲你殺人的理由,你沒有權力這麼做。”
“爲了大多數人的共同目標,我們必須犧牲少數人的個人利益,否則日本人將一事無成,日本國將永無出頭之日。我們在實現目標時不能有太多顧慮,任何可能構成的阻礙都必須清除乾淨,荷子需要站在父親的立場上看待此事。”
蒼島對此有着充足的理由,荷子知道自己多說無益,於是怏怏而退。接着,她想辦法避開蒼島手下浪人的盯梢,找到劉世英哭訴一番,告訴了他自己知道的一切。劉世英安慰着荷子,他感到這一切太過突然,自己有必要做些什麼。
“荷子一直認爲父親是個敢作敢爲的人,想不到卻會做出這樣的事,我感到父親已經變了,變得讓人無法接近,讓人無法接受了。他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言,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擇手段,不惜犧牲他人的生命,怎麼會是這樣……”
“荷子不要太難過,劉世英會想辦法制止蒼島先生的。”
“嗯,謝謝世英君,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荷子已經不能再輕信周圍的人,只有世英君能夠信任了。只是荷子不明白,爲什麼荷子所看到的世界,卻經常只是表象呢?爲什麼一些事情的背後,總是隱藏着可怕的謊言呢?”
劉世英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一切冠冕堂皇的世俗理由,在這裡都失去了作用,一顆真誠的心能讓所有謊言不攻自破,同時也會給自己帶來巨大的創傷。劉世英將荷子攬入懷中,荷子沒有拒絕,她的哭聲需要一個人停下來駐足傾聽,她痛苦的心靈需要一個寬闊的胸懷加以溫暖,壓抑了這麼久,她太需要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