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瑤四下一望,屋裡沒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不過,倒是有一扇窗戶。大不了就跳窗。起身來到窗前,往下一看,不高,沒問題。雪瑤已經要擡腿邁過窗沿了,卻被慕容詮拉住了,“幹什麼?這可是二層。咱們先來的,他們搶座位,憑什麼咱們還得從這裡下去。”慕容詮滿臉疑惑。
“要是慕容謙來了,咱倆跳進黃河都洗不清。別說二層了,二十層,”雪瑤停了一下,覺得自己太激動了,接着冷靜幾分道,“也得想辦法出去啊。”
“就這個,”慕容詮笑了,恍然大悟,“放心吧,肯定不是九哥。九哥爲人謙和有禮,纔不會無端和人搶廂房呢。”
“你確定嗎?”雪瑤心有餘悸道。
“我以人格擔保還不行?走吧,咱們就這麼光明正大地出去,定要問問他們,憑什麼這麼霸道。”慕容詮拍着胸脯說道。
雪瑤跟着慕容詮出了廂房,見樓梯口處,幾個粗壯大漢,三四十歲,華衣美服,絡腮鬍子,正大步向上走來。
是端和王,敬茶當日就給她下馬威的人。
“他們怎麼會在這兒?”雪瑤悄聲詢問慕容詮。
慕容詮眉間微蹙,“他們自恃草原正統出身,經常欺霸街巷。恐怕難對付了。”
兩人正小聲說着,端和王一行人已經走上前來,看見他們,一臉的輕蔑,“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老十呀。怎麼,乳臭未乾的毛孩子也來這夢仙樓?哈哈。行了,今日這東廂房,就讓給大哥罷了。”
“哈,”慕容詮回以一笑,與那些人相比顯得孱弱,“大哥言笑了,小弟忙於功課,的確不如大哥笙簫滿座,來夢仙樓勤奮。不過,這夢仙樓也不是大哥一人的,東廂房要先後憑序,何來一讓。”
“哼,難道你不想讓!”端和王身邊的那個漢子疾言厲聲道。說着,按着刀的手已經握拳。
“兄友方能弟恭,二哥如此勢態,小弟不敢恭維。”慕容詮這樣說着,語氣卻不覺弱了下來。皇室中,他排在末尾,又無權無勢,一向只有逆來順受的份。只是今日,他不能低頭,不能在雪瑤面前失了氣魄,那樣,豈不更輸給九哥了。
“好啊,臭小子,幾月不見,怎麼,還長脾氣了!”爲首的端和王上前一步,聲音小了許多,卻陰森森道,“別以爲皇家的野種也能封王,只要本王一句話,把你貶爲庶人輕而易舉。”
聽到這兒,一旁的雪瑤不能再沉默了。再這樣下去,非鬧僵了不可。雖然慕容詮是皇子,但畢竟身家單薄,沒有後臺,如果端和王要整他,毫無還手之力。爲了這麼一點小事和草原親貴不愉快,以致影響仕途,實在不值。何況今日的事,說到底,是因她而起。她不能任由發展。
雪瑤一攔慕容詮,賠上笑,“王爺說笑了,一間廂房而已,既然王爺喜歡,拱讓是應該的。”慕容詮在一旁對她使眼色,雪瑤回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說話。
“你這小子倒是識相。”那端和王上下打量了雪瑤一番,有面熟之感,一時又想不起,只輕蔑而過。
“王爺慢走,雖然我也從來沒有讓人的習慣。”雪瑤有意加重了“人”字。就算是讓,也不能這麼吃虧。
聽了這句話,慕容詮會意,和雪瑤一起站在一旁,靜等端和王他們走入東廂房。
那端和王卻沒聽出什麼,帶着一羣人走了進去,不再理會雪瑤和慕容詮。
“走吧,我們換一家,其實夢仙樓也沒什麼好的。”雪瑤拉着慕容詮走下樓去。
“都是我沒用。說好要在最好的酒家請你嘗洛陽三絕的。”慕容詮的言語中充滿失落與陰霾,真像個沒做到承諾的孩子。
沒人喜歡低頭的姿態,因爲總覺得自己好像是不可辱沒的。只是人在屋檐下,昂得太高,註定摧折。
“哎呀,沒事啦,咱們只和人計較,他們算什麼,不理他們。你看,前面那個酒家就不錯啊。我千杯不醉,敢不敢和我比比?”雪瑤表現出一臉歡快的樣子。
“好啊。我還是萬年不倒呢。”慕容詮果然也來了興致。
邁步進入酒家,店面雖小,裝飾佈置卻極爲精緻。兩人來到一酒桌旁坐了,相視一笑,便舉杯酌飲起來。
雪瑤本不常飲,酒過三杯,已略感上頭了。再喝下去,只怕就要頭暈目眩,連自己真實身份都說出去了。可剛纔還和人家吹什麼千杯不醉,才這幾杯就要推辭,總覺得不合適。
正猶豫着該怎麼好,雪瑤腦筋一閃,對了,還有謝秋顏的事沒問他呢。
於是,在慕容詮再次倒酒給她的時候,雪瑤一擋,緊接着說道,“對了,在宮裡這麼多年,除了董皇后,你還有其他母親嗎?”
慕容詮似乎也是喝得有些眩暈了,對雪瑤這樣奇怪的問題毫不在意,放下酒壺,說道,“母親,她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名詞,有秀姨在呢,秀姨就好像是我的母親吧。”
“可是,萬一你不是董皇后的兒子呢?”雪瑤追問。
“哈,不會吧,自我記事起,就在母后的鳳鸞宮裡了,”他無奈地一笑,“母后不很寵溺我,大概是因爲我已經有兩個皇兄,一個皇姐,母后無暇分身。再怎樣,我也不能有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吧。”
“那如果是你的生母是被董皇后囚禁了呢?”雪瑤又試探了一句。
慕容詮看着她,眉頭漸漸擰成一結,真的有些疑惑了,“難道,你知道什麼?”
糟了,這可叫她怎麼說呢?董皇后對他本來就不是很好,要是他再知道了自己的生母被囚,真不知會對那位已故皇后生出怎樣的怨恨。董皇后已故,再有怨懟也倒無妨。只是,一旦恨火被點燃,怨念燎原,會不會牽涉到慕容謙兄妹,就不好說了。
她唐雪瑤不過世俗中人,爲了她在意的人,犧牲一個不過一面之緣的宮女又算什麼?
雪瑤拍拍他的肩,溫婉親和道,“別想了,我不過是戲言而已。董皇后爲人如何?”
“宮裡宮外的人,都稱讚母后賢良忠貞。父皇在世時,母后寵冠六宮,待人卻溫和大度,不爭不奪;父皇殯天,母后三尺白綾,永隨君心。可是她待我,只是依禮,不冷不熱。”說到最後,慕容詮有些苦澀。
沒想到,董皇后,也就是謝秋顏口中囚禁她的那個毒婦,也是個性情中的聰慧女子。她不爭不奪,卻穩握君心;她不顯不露,也暗自籌謀;難得的是,她和太祖皇帝,應該算感情和睦。不然,三尺白綾了餘生,並非所有女子都有這個勇氣。
而且雪瑤覺得,這個董皇后也算大度了,丈夫和別人生下孩子,雖然對謝秋顏殘忍,不過到底沒薄待那孩子,還禮數週全,算不容易吧。要是換做她,還不知會怎樣呢。
但若想想謝秋顏,殘燈冷壁後半生,親生兒子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也真是惹人憐嘆。
唉,皇門薄倖,女子無奈,誰又說得清。
雪瑤看着慕容詮,幾分勸慰,幾多自嘆,“這也不好怪她,畢竟她是一國之母,有整個後宮要管理,還要照顧你們四個,很不容易的。而且你和慕容謙他們也很和睦啊。”
“九哥是鎮北王,蓮姐姐是長公主,可是我——我卻連參政都不想。”慕容詮的臉上露出無奈的悲涼與怯弱,說到一半,已經快說不下去了。
“你怎麼了,不想參政又怎麼了,你就是你,不必要在意別人怎麼想。你是陽光真誠的少年,別人都沒有。”雖然在雪瑤的觀念裡,好男兒就應當建功立業,青衣麻布離家去,寶裘香車乘攆歸,可是眼下,他情緒這麼低落,雪瑤只得順着他的意思說來。
“真的嗎?”慕容詮彷彿不確定一般。
“閒雲野鶴,飲酒賦詩,你覺得對就好。”雪瑤輕柔地說道。
也只能給他模糊一點的答案,畢竟,自己不是這樣想的。
慕容詮認真地看着雪瑤,她的眼神,幽深迷離中飽含溫婉柔順,這樣的女子,如迷似霧,看的見,摸不着,心馳兮也,神往。“謝謝你。”他輕輕道。
有些不想未必是無慾,可能因條件所限,自我安慰;也可能未激發出雄心壯志的一刻。
“呵呵,那就乾了這杯,”雪瑤一笑,拍着他的肩,自己未飲,只灌了慕容詮一杯。“哎,你說,他們這些王爺,平日裡也不接見那些低級官員,底下的人怎麼認識他們呀?”
想起端和王盛氣凌人搶東廂房的情景,雖然是強盜的無禮行爲,不過的確氣派非常。
“所有皇子封王后都有一塊金玉腰牌,上面刻着封號,官員一律見佩行禮。”慕容詮笑笑,隨意說來。
有玉佩就是王。如果這樣的話,把慕容謙的玉佩拿來,所有人,不也就都要尊她一聲王爺了嗎?
這樣的想法劃過腦海,雪瑤情不自禁地笑了。
如此一來,不僅威風凜凜,更重要的,那個不定期來尋仇的衛公子,也就可以一併解決了。
察覺到雪瑤神情變化,慕容詮問道,“怎麼了雪姐姐,笑什麼呢?”
雪瑤笑笑,頑皮道,“沒有啊,我看見一隻大笨鵝。”
“哪兒呢?”可能是喝多了的緣故,慕容詮竟然回身去找。
“呵呵呵,”雪瑤卻笑得不行了,“不就在這兒呢嗎?”說着,不知從那裡抽出一條手帕,直甩到慕容詮臉上。
淡淡的胭脂氣撲面迎鼻,慕容詮好像迷醉了一般,拿下手帕後,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恢復正常道,“好姐姐,竟敢耍我呀。不行,你得罰酒。”
“我哪耍你了,是你自己沒看見。”雪瑤強辯道。
“那不管,你喝不喝?”說着,一臉壞笑,慕容詮已經端着酒杯到她的脣邊了。
雪瑤微微垂目,少年的手指白皙而修長,乾淨無暇,不染塵埃。
他是當朝的皇子,此刻,就在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酒家裡,等着她輕啓芳脣,飲下那一杯佳釀。
而她,縱使不勝酒力,又怎能拒絕這樣純淨的少年呢?
她一低頭,靠近酒杯,輕輕一泯,一杯已盡。
酒力上頭的感覺更明顯了,她手扶着太陽穴,半仰着頭,靠近慕容詮,“這是我喝過最醇的酒。呵呵——”她笑得幾分迷醉。
他看着她,也癡癡地笑了。
一杯芳醇酒,三寸茅家店。得卿笑顏綻,君生無憾言。
雪瑤回府時已經是傍晚了,星辰照着歸路,院閣近在前方。雖然喝了酒,頭有些微暈,不過雪瑤武功基地還不錯,順利翻牆過院,一路上總算沒再遇到什麼人。
回到牡丹閣內,離就寢時候還早,雪瑤換上了平日穿的女裝。可能喝了酒的緣故,雪瑤覺得屋裡悶熱,便出院來乘涼,暈眩着額頭,未披外衣,不知不覺竟直奔明景軒而去。
“砰”地一聲,雪瑤一把推開門,進入明景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