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親恩(3)在這家位置偏遠的醫院裡見到她的前任上司遲諾,陳子柚感到很意外。
他是帶着那位已經出院的小男孩來的。那孩子漸漸恢復,兩週前出院,據說被定居國外的親戚接走。
她正在幫林醫生整理資料,有人來通知她,說以前的病人來看望她。於是她見到了那個已經恢復了紅潤臉色的可愛男孩,也見到她的前任年輕上司。
遲諾也很意外:“小康後天就要跟他的叔叔阿姨離開,走之前一定要來看看柚柚姐姐。我與他叔叔在國外讀書時是同學,今天他們沒空,所以我帶他來。沒想到小康念念不忘的柚柚姐姐是你。”
陳子柚用笑容將問題掩蓋過去,低頭去逗弄叫作小康的男孩。那孩子還是地不一言,躲在遲諾的身後,帶着羞怯怯的笑,偷偷地望她。
陳子柚在工作時與遲諾一共也沒說過幾次話,每次或者客氣地行禮問候,或者恭敬地等候他簽字完畢,這男子在她腦中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年輕有爲,氣質很好,聽說家世也不錯。
不過從很多年前,不同於其它同性將男人劃分爲三六九等,諸如極品男,精品男,合格品男,次品男,劣品男等等,她的劃分則極爲簡單,只有一個名詞:男性,如同昆蟲有六足鳥類有翅膀一樣籠統而明確,對男人早就失了審美力。
此時這位形象模糊的男性在陽光柔和樹影斑駁的午後笑容和煦地對她說:“我當真以爲你辭職要嫁人,不想你來了這裡。在這兒比原先的那份工作更有趣嗎?或者更有意義?”
“也許吧。”陳子柚低頭看自己的影子,不願多作解釋。
晚上稍早一些的時候,她接到了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猶豫了一下接起來,對方說:“我是遲諾。”
她的手機號碼一直沒換,他要查到輕而易舉,只是不只他意欲何爲,明明在還是上下級關係時也沒什麼交集,至多請她吃過一次盒飯,送她回過一次家。她習慣地稱他一句“遲總“,便不再出聲,等他講話。
“對不起,我並不是有意要挖你……今天回來後,我想起曾經看過你的登記表,然後憶起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打探了一下……”
陳子柚繼續沉默。她的檔案登記裡,親人欄裡寫着外公的名字,標註着“退休“,此外並沒有更多的信息。僅僅過去兩三年,孫天德這個當年響噹噹的名字,已被健忘的人們漸漸遺忘。只有少數的人或許能夠記得,曾經威名赫赫的孫董事長因病歸隱,從泥濘中爬起的天德集團風光不再。不幸的是,遲諾恰好是那記性好又善於聯想的人。
“你我共事不少時間了,作爲你的上級,我竟不知道你的這些情況。ap.我感到很抱歉,也很失職。如果早一些知道,我本可以讓你多一些時間陪伴孫先生。”
“……謝謝。其實並不需要。”她低聲說,一時無法適應來自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關心。
“你沒有別的親人,如果有什麼事情,就打我電話吧。”
“謝謝。”除此之外,陳子柚真的不知該說什麼了。
她只將遲諾的友善當作一種官場式的客套,並沒放在心上,沒想到兩週後,她會真的找上他。
那些天,子柚外公的身體狀態日益變差,但精神卻看起來很好,只是睡眠時間越來越長,一天九小時,十小時,十二小時,白天也有小半時間在睡覺。
醫生不認爲這是一種好現象,又無能爲力。在老人熟睡時,陳子柚安靜地坐在他的身側,數着外公的呼吸,數着外公的皺紋和白,將一切試圖涌入記憶的畫面全都擠出腦海,只保留大腦一片茫茫的空白,然後她也彷彿進入到外公的睡夢中,那裡寧靜而詳和,無憂無慮。也許,之於外公而言,這並不是一件壞事情。
她終於有越來越多的時間可以陪伴着老人,在他熟睡時幫他梳頭,輕輕地摸他的手和臉,給他刮鬍子,猶如小時候經常做的那樣。
老人清醒時並不喜歡被人碰觸,每次連剪都鬧彆扭,能親手做的絕不假手他人。所以,雖然老人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但之於她而言,那竟是她珍貴的可以不必小心翼翼不必掩飾表情,放鬆地與他共處時間。
那日,老人正熟睡着,她如往常一樣在他的牀邊坐了兩小時,什麼都不想,坐到雙腳漸漸麻木失去知覺,她站起來試着疏通一下腳部的血流,看到繞上窗戶白色欄杆的綠藤上有幾片枯葉,走上前一一摘掉。窗頂的那幾片她夠不着,便踩了凳子上去,其實腳麻還沒完全恢復,當她從凳子上跳下來落地時,腳一觸到地面便失了力,整個人往前趔xx一大步,險些摔倒,將凳子撞出很大的響聲。
她一邊絲絲抽着冷氣揉着被撞的地方,一邊小心地將凳子放到一邊,突聽得身後有人說:“靜蓮,怎麼還是那麼不小心?”
陳子柚不可置信地慢慢回頭。靜蓮是她母親的小名,只有外公外婆纔會喊她這個名字,她隱隱記得兒時的某年,媽媽自己掛窗簾,結果將凳子踩歪摔下來受傷,休養了很久才復原。
孫天德老先生不知何時已經醒來,將目光的焦距漸漸地集中到她的臉上。他神色如常地說:“原來是小柚啊,剛纔看背影,我還以爲是你媽媽。”
這情形本身生得如此戲劇性,以至於陳子柚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而沒有辦法像戲劇本子那樣撲上前,抱住他,痛哭流涕。
她像被釘在原處一樣,一動不動,聽得外公又講:“看我老糊塗了,總忘記你媽和你爸已經不在了。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你比原來瘦多了啊。”
其實孫天德並沒有完全恢復記憶。他的回憶片段顛三倒四,時空錯亂,經常把別人的事安到自己身上。
他的大腦也並不足夠清醒。他從來不問他爲什麼出現在這裡,他的公司、他的員工都去了哪裡,也不問每日醫生爲何要讓他服下一些藥片,定期要注射那些藥水。更沒有想起自己已經失憶以及精神失常這麼久,久到一度認不出自己的外孫女。
但無論如何,有一點是確定的,他認出了陳子柚,並承認這是他唯一的外孫女。
日子從表面上看還是那樣的波瀾不驚。老人並沒有因爲認出了陳子柚而變得更加激動,待她的態度與之前一樣,只是將“這位小姐“的稱呼改作了“小柚“。
他的思維很遲頓,行動很木訥,幾乎沒什麼感情起伏,與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有關,也與那些爲了控制他的病情而對他的大腦活動進行抑制的藥物有關。
陳子柚也沒有多麼激動。她曾經祈禱的願望之一成了真,但代價太大。她的世界早已天地一色空茫茫的一片,只餘一個巨大的倒定時器,佔據了她全部的視線,那數字每一秒鐘都在跳動着減小,滴滴嗒嗒的聲音佔滿她全部的聽覺,與她的脈搏頻率一致,砰砰地鼓動着,從自面八方溢過來,只等那數字歸零,然後,驚天動地爆裂一聲,最後一切歸於平靜。
也許,那倒定時器並不是在標註外公剩餘的日子,而是在爲她的歸期計時。
老人每日的睡眠時間依然在不斷延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而且,即使是他清醒的時間裡,他能記住的事情也越來越少了,也幾乎不願再到戶外去,很多時候只是在那裡坐着,目光呆滯。
每當這種時候,陳子柚與他以同樣的姿勢癡癡地坐着ap.。只是老人的目光定在空氣中虛無的一點上,而她的目光定在老人的臉上。
醫生對此無能爲力,而她唯一的請求,便是儘可能減輕外公的痛苦,不要讓他很疼,不要讓他糾結回憶,讓他安靜地度過這最後的每一天。
有時候老人也會翻翻報紙與雜誌,他的視力越來越差,一會兒便看不清東西,於是會讓陳子柚替他朗讀。有天他在看一本厚厚的精裝書,看了幾頁,招呼坐在一邊看另一本書的外孫女:“過來爲我讀。”
那本書她在高中時曾經讀過,一度非常的喜愛。那時她的生活除了學習稍累一點之外,其它時候一概快樂無憂,偶爾用哀春悲秋的矯情來作適度的調味。所以,她從沒想過,這本令她熱愛了很久的書,會在十年後的今天,單單是看到封面的名字,她便猶如看見毒蛇。
《百年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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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印象裡,外公從不看長篇小說。他尤其不愛外國文學。這本書頁泛黃着黴味的舊書,不知他是從哪兒得到的。
老人卻一臉的陷入往事回憶的溫柔:“這書是你外婆喜歡的。我倆結婚前就一直推薦我看,直到現在我也沒看過。”
她爲老人一字字地讀,都是簡單的漢字,但她每一個字都吐得艱難,彷彿當初讀外公的診斷書,又彷彿在讀自己的宣判書,心中過一遍,腦中過一遍,口中還要聲一遍,三重的折磨。
她儘可能地讀得慢,心中有着認知,或許這本書被她讀完時,便是外公離去的時候。如果是那樣,她希望這是一本永遠讀不完的書。
但她又心存着另一重擔憂,如果還沒有讀完這本書,外公便離開了,那之於他會不會是一個終身的遺憾?
她這樣心思百轉,讀不上幾頁便聲音沙啞,於是老人讓她第二天再讀。
這樣讀這本書就成了她與外公相處的唯一方式。幾天後,那書剩下的頁數越來越少,而她的嗓子始終不見好,吐字模糊,令本來就晦澀的文字更加地難解。
老人說:“休息一下吧。”她如蒙大赦地停下來,聽得老人又講,“怎麼不見你的男朋友來呢?”
陳子柚吃了一驚,剛想否認,老人又神情恍惚地說:“那天你說有男朋友了。會不會因爲我拖累了你,所以跟他疏遠了呢?”於是她隱約記得,似乎自己爲了否認與江流認識,而含糊其辭地承認過這件事,如今反悔不及。
“帶他來讓我瞧瞧。我覺得自己沒多少日子了,總得見見未來孫女婿什麼模樣。”
她左右爲難,當時便想主動坦承她之前是隨口騙老人的,她根本沒有男朋友,但外公那一臉罕見的期待神色,又讓她不敢輕易將這話說出口。
“小柚,該不會是上次我傷了你的心,你還生我的氣,所以藏着男朋友不給我看?”
陳子柚弄不清楚外公又想起了什麼,不敢亂回答,只敢旁敲側擊地套話。
“上次你不就是因爲我反對你跟那男的交往,還打了你一下,你才氣得離家出走,好幾年都不回來嗎?”
老人又不知將哪部電視劇的情節安在了她的頭上,但她稍稍鬆口氣,輕輕地說:“怎麼會,您都是爲我好。其實我……”
“或者,你沒跟那男的分手,還跟他在一起?算了,我也想通了,雖然他配不上你,但只要你喜歡就好。帶他讓我看看,讓我也好放心地走。”然後說了一通年輕的單身女子在這世上獨自過活是件多可憐的事,要她千萬不能學那些不婚主義者。
如此一來,陳子柚更不敢言,只盼外公第二天就忘了這件事。
可是孫天德老人對這件事卻格外的執着,每天都提一次,她根本沒辦法矇混過關。
眼見着老人的八十四歲生日就要到來。國人有一種傳說,七十三和八十四歲,是老人的坎。她突然想到外婆過世那年正是七十三歲,心下便惴惴不安,想着無論怎樣的欺騙,或者怎樣的向外人自揭與傷疤,都該成全外公的這個心願,就當是送他的生日禮物。
她清點了一下自己認識的男人,能攀上交情的實在沒幾個,結過婚的,有女友的,對她曾經示過好的都應該排除,剩下的那兩個,就算同意陪她演戲,只怕外公也不會相信,她會選擇與那樣個性與相貌的男人交往。
她甚至找了婚介中心,開出一堆條件請他們安排相親,附加條件是必須在這醫院附近見面。因爲她不敢離開太久,外公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了,她必須保證自己在他清醒時陪在他身邊,多一秒算一秒。
她的條件裡重點強調容貌氣質修養談吐,恰恰沒提身家背景收入之類的,她覺得好處不能被一人佔盡,反正她需要的也只是一個演員,表面過得去即可。所以連婚介中心的人員在問話中都透着疑心,大根本疑心她就是這醫院裡的某位得了幻想症的病人,或者她本是變態狂,打算把品相優秀的男人騙到這荒山野嶺玩殺人遊戲。
不過人還是來了幾位,然後她覺得自己此舉實在無聊。但凡她真想徵求的那種男人,怎會陪她玩這麼無聊的相親戲碼,而來的多半帶着奇怪的目的,獵奇碰運氣或者找刺激,一個油頭粉面一個痞裡痞氣另一個滿面兇相。她微微嘆氣將人家一一請走,還險些被其中一人所調戲。
外公的生日臨近了,而她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作戲人選。她甚至連江流都考慮過,只要編一個可以圓謊的理由,至少外公不會懷疑他是假的。
但是江流是江離城的人,她當時無法拒絕他們的幫助,是不敢拿外公的生命開玩笑,不只錢的問題,他們還有強硬的人脈關係網,她拒了他們便等於早早斷了外公的生路。可是連這種事都要依賴那組人,她會不會太污辱外公了。
這時她想到了遲諾。他們的差距很大,她本無意與他產生什麼交集,而且她的要求看起來很不合理,但此時她的確沒有更好的人選了,沒想到他一口答應下來,第二天便開車前來。
那日風很大,又下着雨,他來時便有些風塵僕僕的味道。兩人只用了五分鐘時間統一了口徑,然後便去見了子柚外公。
遲諾外表儒雅,談吐不俗,應對得體,很細心地爲老人帶了禮物,不貴重,但很別緻,耐心回答老人的每一個問題。
他甚至陪老人下了一局象棋,配合着老人不符常理頻頻犯規的下法,很認真地以些微差距險敗給他。
儘管孫天德笑容幅度很小,但看得出他很滿意,接着遲諾的手說:“你打算娶我家小柚嗎?”
遲諾變不改色地說:“如果她同意,我會的。”
“我家小柚從小沒受過苦的,所以以後你也不能讓她受委屈。”
“您放心,我會愛護她。”
陳子柚將他一直送到停車場:“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不客氣,應該的。”他見她向自己躬身行的那個致謝禮太過端正,本想去攔她,手伸到中途又收回,只和氣地說,“你早點回去,不要讓老人等你太久。以後有機會請我吃頓飯就可以了。”
見到了“準孫女婿“後,老人很高興,儘管他大多時間在睡覺,但他醒着時會念叨:“小遲不來看你嗎?”
“他出差了。他總是出差,每次都很久。”陳子柚鎮定地回答。
過了兩天老人又問:“小遲出差回來了嗎?怎麼不見你們倆打電話?”
她不願將事情弄得更復雜,也不想欠債太多免得無以爲報,但是她懷念老人滿足的表情,更不忍看到老人疑惑的目光,所以她糾結着要不要再麻煩遲諾一次。
當她終於下定了決心時,她的決心卻沒什麼用了,因爲孫天德陷入了沉沉的二十四小時睡眠狀態無法醒來。
醫生說:“對不起,陳小姐。”
她平靜地問:“我外公還能活多久?”
陳子柚接到江離城的電話時,她正坐在外公牀邊爲他繼續讀那本沒讀完的《百年孤獨》。室內很安靜,有她輕柔緩慢的誦讀聲,有連接着外公身體的儀器出固定頻率的電子聲響,還有她的心跳聲,與那儀器的頻率漸漸一致,最後形成一種強幅共振,充滿整個空間。
自她的外公開始昏迷不醒的這些日子裡,她也猶如行屍走肉,會呼吸,會吃飯,但是什麼也不想。
突兀的被靜了音的手機蜂鳴聲響起,聲音很小,但仍然劃破了這種彷彿獨立而狹小的宇宙之中的空曠安靜。她被驚到,手裡的書掉到地上,將神志拉回現實。手機屏幕上跳動着一串數字,連起來很陌生。
她定定地看着那數字一跳一跳,然後定格消失。待它們第二次又出現時,她接起那個電話。
陳子柚沒想到聽筒裡傳出的聲音是江離城的,她隱隱約約地記得,這似乎算是他第一次給她撥電話,以前總是由江流或者別人代勞:“陳小姐,江先生請您……”,總是如此。奇怪的是,從遙遠的那端傳來那麼失真的聲音,她竟能辨別得出。
“我回來了。如果有空的話,晚上一起吃飯。可以嗎?”江離城淡淡地說。
她恍惚了一下,對這種對話方式感到陌生。而且,他用了“如果“這個詞,又加了問號,似乎在給她選擇的餘地。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牆上的月曆,又看了看正睡得安詳的外公。居然兩個半月了,她最近早已沒了小時分鐘與秒的概念。她的時間是凝固的。
她本能地想說“不“,最近她不願離開外公一刻,生怕一旦她離開,便見不到最後一面,儘管醫生說,老人的這種情況會維持一段時間,如果有惡化也能從各項指標看出來。但是她心念一轉,卻說了“好“。
“七點鐘江流會去接你。晚上見。”電話那端的江離城很乾脆地掛了電話,沒多說一個字。
陳子柚對着鏡子抹粉底,塗脣膏,灑香水,換上一身顏色柔和的衣服,把頭挽起來。
她最近大多時間都在室內,很少見陽光,膚色黯淡,脣色蒼白,連頭裡都似乎有消毒水的氣味。
她一向都不這麼敬業,可是當她覺得他現在算是她的間接幫助人的時候,她認爲自己就算不必感激,也多少應該帶點尊重,因爲那本不在他倆的協議範圍內。雖然這一切後果都與他有關,她恨江離城的心也永遠都不打算改變,但是一碼歸一碼,這個她分得清楚。
她反思自己爲什麼明明有機會躲開這次約會,卻仍然堅持去赴約。或許她心裡明瞭,當她與江離城的關係真正終結時,便是外公離去的日子。所以她寧可與江離城將這種不乾不淨不明不白的關係按着原狀維持下去,久一些也沒關係,這樣就可以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彷彿外公也不會離去。
江流見到她,恭敬地行一個禮,神色淡漠地開車,就像之前每一次,上一回他難得一見的悲憫神情已然不見。陳子柚想,這也正常,上回他表情異樣,並非因爲同情她,而是因爲那時他提到了江離城。
車子慢慢地順着山路下行,漸漸開離那家精神疾病研究中心。她一直回頭望着,直到那夜色中的建築羣消失於視野,這麼多天一直平靜無波的心境突然有了起伏,彷彿離開天界重回人間,又怕再回頭時找尋不到入口。
她以爲江流會送他去飯店或江離城的某處住所,結果他只到了山腳便停下車,併爲她打開車門。
三米遠處還停着一輛黑色的車子,她走出車子,見旁邊那輛車子的司機打開車門的同時,後座車門也打開,於是那位陌生的年輕司機?住腳步,看着江離城繞到另一邊替陳子柚打開車門,朝她作了一個“請“的動作。夜色深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沒想到他會在這麼近的地方等她。陳子柚有些無措地回頭看了江流一眼,江流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身後用極低的聲音說:“我留在那裡。如果孫先生有什麼情況,我會第一時間通知您。”
她在江離城的注視下無法轉頭說出感謝二字,只能微微地低下頭,快步地走向江離城爲她打開的車門。
這輛安靜得出奇的車子靜靜地在沒有路燈也沒有行人的長長公路上行駛,沒有人說話,車內一團黑暗,車外也只有車前兩道孤獨的光柱照亮前方的路,偶爾過前方的某一輛車。
大概行了很久,依然沒有進入市中心,車座另一邊有衣料摩擦的簌簌聲,然後是啪的一聲輕響,桔紅的火光燃起,陳子柚轉頭便見到江離城點菸的細長手指與跳躍的火光中他的側臉。
他很快就覺自己被窺視,轉向她,口中含着煙,無聲地將煙盒遞過去,他另一隻手中的打火機的火苗還在繼續燃燒。
陳子柚藉着那點火光抽出一支菸來,他微微傾身過去替她點燃,火光在那一瞬間滅掉,狹小的空間又陷入一片黑暗與寂靜。
車裡煙味漸漸濃重,陳子柚覺得很對不起前方的司機,將車窗開了一半,沒留心窗外何時飄起了雨,車窗一開便有幾滴雨點重重地甩到臉上。她迅關窗,那雨滴順着眼角滑下,彷彿淚滴。
車裡有了輕微的機器低鳴音,有人將空氣循環系統啓動了。她將煙熄滅,抽了面紙擦臉上的水滴時,聽到江離城低聲問:“你想吃什麼?”
“隨便,什麼都可以。”車內又靜了很久,她突然心悸,喘不過氣來,覺得需要說些什麼纔可以舒緩一下,她想了很久後問,“你生病的朋友,好些了嗎?”
她不擔心他會怪罪江流告知她這些事,因爲按江流的忠誠,他說的每一句內容,自然都會經過他的默許。
江離城似乎愣了一下,驚訝於她會問這個:“已經穩定了,手術還算成功。”
“祝福她。”陳子柚誠心地說,心中浮現出的是外公的影子。如果他倆的命運真的要那麼相同,連最後的親人都同時生病,那她真心實意地祝願他的那位朋友可以長命百歲。
“替她謝謝你。”江離城說完這句話後再沒作聲。
那頓飯吃得非常安靜,吃的是什麼她都不太清楚,但她吃了很多,胃口似乎突然變好。
陪伴在外公身邊的那兩個月,她一直在吃素,吃到味覺麻木胃也麻木,一天吃三頓,吃一頓,甚至不吃飯,都沒太多區別。
也許是江離城一直很執着選擇的白葡萄酒很開胃,這次的乾白沒有甜味,口感清淡微澀,總之她喝了很多,直到那個瓶子見空,她朝對面的江離城晃一晃酒杯:“你不請我再喝一杯?”
江離城淡然地對侍者說:“給她來一杯白蘭地,我常喝的那牌子。”
侍者離開後,陳子柚說:“我不喜歡白蘭地。”
“你若是想把自己灌醉,還是喝白蘭地快一些。乾白的酒精濃度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