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碧落黃泉 章三 會挽雕弓如滿月 下
道德宗七真人各懷心事,龍象與白虎卻只覺得平生從未有過如此風光,哪怕是即刻死了也是值得。
幾天前二天君還是階下之囚,現今手下卻有七十餘名道士可供驅策,內中上清修爲者共有一十二名,其中八人修爲穩穩壓住了龍象白虎一籌,餘衆中有五十名弟子或通煉器,或明金丹,或擅卦卜,或長咒陣,皆各有精通。這五十弟子雖然道行並不如何高深,但在專精之域造詣之深,可謂宗師。就連十名僅是用來跑腿打雜的道人,道行也接近上清境界。
這幾日中,每日龍象白虎都要跑上數次匯川殿,此殿實爲道德宗庫房,殿名取海納百川之意,內中用意當然還是自誇道德宗所藏甲天下。
可是守殿的道長每次見了龍象白虎遞上的清單,面色都會陣紅陣青,全然不象一個身具上清修爲的有道之士。
二天君清單上所列物品五花八門,什麼都有。比如道行千年以上、已近得道的虯龍龍筋一次就拿了十三根,天火玄凰的尾羽取走六根,九首龍龜龜甲要了三張,最近一張單子上要三顆墨玉麒麟的牙不說,還指名道姓要的是質地最爲堅硬的獠牙,至於還有十二顆白麒麟牙齒,就不必多提了。
這是與神獸有產的。其它材料方面,乾天星砂是論斤稱走的,來自九天之外的隕鐵也擡了一筐,一塊產自冥海極底的萬年寒玉水晶大到要兩名道士才能擡走,這且不算,甚至還要了一根取自散仙遺蛻的完整脊椎骨!
就算紫微真人當年開爐煉丹,也沒取用過這些物事的十分之一!
可是二天君拿着紫陽真人的手諭,守殿道長只能照辦,他所能做的,也就是每次見面時對龍象白虎怒目而視罷了。他活到二百餘歲,有一百五十年是在這個匯川殿度過的,畢生之中也未見過如此陣仗。在道長眼中,這龍象白虎根本就是兩個入了大富之家的鄉下騙子,根本不知珍貴,只知道撿大的亮的猛搬。
龍象白虎拿了這麼多稀世奇珍,自然得有所交待。於是二天之內,道德宗羣道得到的便是二百一十四件稀奇古怪的物件構造方法。龍象白虎就是生了三頭六臂,短短十天裡也絕造不出來二百多件法寶器物,就是二十件都難爲了他們。不過給他們打下手的人中別的不多,各領域的宗師最多,龍象白虎做不出來的東西,這些道士可都不在話下,均攤下去,每人不過分上四五件而已,快的一天就完,慢的也只需三日。有那些特別難的,幾名道人分工協作,三日內也作完了。在這件聞所未聞的末名神兵前,衆老道早忘了派系之爭,各宮弟子皆通力合作,各盡所能。如此一來,許多老道皆發覺原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它宮脈的秘法竟然有如許多的妙用,相互之間配合起來,登時許多往昔棘手的問題迎刃而解。
其實煉器丹鼎之道雖然在藏經閣儘可隨意取閱,但如紫雲真人精研金丹百年,自有許多獨門之秘。這些秘奧他只挑撿些本宮弟子方會傳授,且由於九宮之間的爭競關係,更嚴令弟子不得將本宮秘奧泄與它宮弟子知曉,以保持紫雲一脈在金丹上笑傲全宗。其它宮脈作法也與紫雲類似,近數十年來,惟有一個紀若塵有可能盡得九脈之秘。
此役之後,道德宗煉器制丹水準大進,各宮弟子間關係也有所融洽,倒是一件意外收穫。
二百餘件物件裡面有七八樣東西如何製造,龍象白虎連半點頭緒都沒有,他們只是交待了需要達到的功用以及大小形狀,其餘的就都沒有了。
比如說內中一件物事,主要功用是測量目標與施術者之間的距離,但要求不能借用鬼神之力,更絕不可動用真元神念探測,總之,就是不能令目標發覺正被窺探。不過這等不合情理的要求也難不倒道德宗一衆高人。三日後,一個半尺長,三寸高闊的方盒即交到了龍象白虎手上。
此盒實是異想天開,以二十八星宿之力爲引,將周天星圖刻於盒壁,同時將目標與施術者方位投射在星圖上,藉由二點方位與北極星之間的不同距離,自行衍算出目標與施術者之間的距離。這套玄奧原理令龍象和白虎也感佩不已,尤其是測度極其精確,十里之內,距離偏差不會超過一寸。
類似奇怪物件還有許多,比如一根極其堅固,可耐得住列缺古劍砍削的隕鐵管;比如一個可探知周圍神念震動的圓盤,又如十五把拼命增強劍光飛行速度與鋒銳,全然不顧其它,以至於只能使用一次的飛劍劍胎。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給龍象白虎打下手的老道們初時極不服氣,只是紫陽真人有命,不得不服從罷了。見了二天君煉器水準,更是面有不屑之色。七十餘大小道士中,少說也有六七個強過了他們去。然而見過了龍象白虎源源不絕開出的物件清單後,羣道終於由疑變驚,由驚而佩,最後心悅誠服。
煉器之道,講究的是個悟性。比如一把寒冰飛劍,會煉製者衆多,但能夠製出一把屬性特別的寒冰飛劍者寥寥無幾,而這些制劍者加在一起,境界怕也比不上最初想出制劍之道的開山鼻祖。
龍象白虎現下所做的處處異想天開,正是發前人所未發,全新的煉器之道已現雛形。
龍象白虎甚至連最終寶物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九天十地乾天無極砲’,由於二位天君哪一位的書法都見不得光,因此決定請紫陽真人題寫神兵之名。若龍象白虎哪個的字稍微好看點,怕早都將這威風八面的名字刻在砲身上了。
在這七十餘名道士中,紫雲真人門下因精擅金丹之道,故而調集不少。守真真人門下卦象無雙,那一枚巧奪天工的方盒即是出自守真門徒之手,當然不可或缺。太隱、太微門下高弟也有數人。這等人員安排正合龍象白虎之用,他們自然覺得歡喜,道德宗其它人也沒有往多了去想。
七日之後,神兵初成。
人間沸沸揚揚,地府也無寧日。
除卻一個平等王外,九殿閻王每日都要聚在一起,爲是否將輪迴薄交出去吵個不休。那紀若塵極是陰毒,自己過不了弱水,就四出獵殺擺渡人,阻截死魂過河。雖然弱水廣大,紀若塵只能攔得一部分死魂,但也弄得地府中每日被判入各獄的死魂銳減,可是受足苦難解脫苦海的死魂還是那麼多,爲了維持獄中死魂的數量,九閻王不得不輕罪重判,又或把行將出獄的死魂羅織些罪名,再多判個幾十年,甚至被逼得要拿一些最低級的鬼役來充數。
儘管如此努力,可九閻王失職之責,眼看着還是快要掩蓋不下去了。
但九閻王另有顧慮。想那紀若塵神通廣大,輪迴薄交到他手上,天知道會發生些什麼。雖說可將過錯推到平等王身上,但那只是上面不認真追查的時候方纔有用。
若只是紀若塵也就罷了,可是玉童也落在紀若塵手中,九閻王這就有些左右爲難了。對九閻王的老底,玉童知道的實是不少,別看他現在只盯着平等王下手,但天知道什麼時候他會開始揭其它幾位閻王的老底?萬一在上仙下界時揭底,那可就大勢去矣。十殿閻王那點私事根本見不得光,雖然上仙們都心中有數,但若公之於衆,那時誰也保不住這幾位閻王。
吵到後來,九殿閻王也不由得心下微有怨言。酆都可謂堅城,弱水能稱天險,可若大一個地府要將沒將,要兵沒兵。巡城甲馬倒是數量衆多,但最多也就能欺負欺負蒼野邊緣的小怪孤魂,哪敢去招惹蒼野深處的兇悍魔物?
其實不必紀若塵出手,光是見過他帶來的陰卒威力,九閻王就已熄了出城一戰的心。
弱水對岸,他方自神遊歸來,徐徐張開雙目,湛藍目光中已多了些斑駁古意。
這些時日來,玉童本已對他少了些許畏懼,但此刻與他目光一觸,忽然三魂七魄中皆涌出大恐怖來,氣力登時消得無影無蹤,一頭栽在紀若塵腳前。
玉童吹一口氣,令自己的頭顱翻了個身,仰望着他。可是玉童覺得今日他的目光中多了些說不出的古意,越看就越是心生畏怖。他氣力全消,全然飄不起來,只當紀若塵要下毒手,當下驚駭欲絕地叫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他俯視着玉童,問道:“這幾天來,你只盯着平等王罵,分毫不提及其它九位閻王,又是何故?”
玉童立刻驚叫:“玉童絕無私心,也不是有意討好其它幾位閻王!大人想要的是平等王手中那本輪迴薄,小的只盯着平等王,那其餘九王多半會落井下石,獻出輪迴薄以求息事寧人,順手將過錯都推到平等王頭上去。要是小人再針對其它閻王,那時九王可就立刻人人自危,只會破釜沉舟,與大人對抗到底啊!”
他皺了皺眉,思索片刻,方道:“這地府的規矩真是奇怪。你起來吧。”
玉童登時覺得恐怖一掃而空,當下小心翼翼地飛起,飄在紀若塵身邊,心中猶有餘悸。
他目光中古意褪去,口一張,噴出一口青色光鼎來。一看到這口鼎,玉童頓覺如被鬱雷擊中,頭上如壓泰山,悶哼一聲,又向地面栽去。不過這次只微微一沉,一道柔和的感覺就罩住了他,將所有的重壓與恐怖都驅逐出去。
他凝望着光鼎,信口道:“你知道這個是什麼?”
玉童勉強克服心悸,大着膽子向光鼎望去,終於認出了此鼎的來處,道:“這是大人從前世肉身上收來的仙鼎?”
他微微一笑,道:“此鼎名爲文王山河鼎,千年之前,不知鎮煉了多少兇妖巨魔,若論殺意之盛,天下無出其右。你這小鬼,見了它怎會不怕?”
說罷,他曲指在鼎上一彈,清越鼎音登時響徹百里。玉童被暖意護着,聽到鼎音還能勉強支持,但紀若塵身後立着的百名陰卒個個翻倒在地,顯得痛苦不堪。有幾個弱一些的,竟然就此爆體而亡!
他望望玉童,笑道:“或許該將你放到此鼎中煉上一煉,如能不死,那你的道境立刻就會升上幾個位階。”
玉童大驚,慌忙叫道:“小的道行低微,成不了大器,實在不敢勞大人耗費寶鼎靈氣了!”
他笑了笑,竟然不再提此事,而是又噴出了一團淡藍火焰。冰焰自行浮空,凝成一顆渾圓天成的焰球。他又向焰球一指,冰焰再度凝結,瞬間化成根根湛藍絲線,編成一顆中空的玲瓏寶珠。這些由冰焰凝成的絲線宛如實質,熠熠生輝,透過上面無數洞眼,可見球心處有一團藍色雲霧正自變幻不定。
他問道:“你知道這又是什麼?”
玉童凝神望去,但覺這顆寶珠緩緩旋動,珠上流轉的光澤不住幻變,實是瑰麗萬方,但最奇的是此珠每一下變幻都似隱含天地至理,令玉童覺得奧妙無窮,可是細細思量,卻又堪不破一絲一毫。玉童但覺一陣頭暈目眩,險些又栽落於地。他急忙定了定神,再不敢看那寶珠,道:“看那火焰該是大人的九幽溟焰,卻不知怎生化作了一顆玲瓏寶珠?看這寶珠妙用無窮,可不是小的能夠理解得了的。”
他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這就是人間界所謂的內法相,玲瓏心。內法相可比那些亂七八糟的法相要強得多了,若不是這顆玲瓏心,老子怎會透徹天地大道,修爲一日千里,能在這裡稱王稱霸?又哪裡擒得到你這隻小鬼?”
玉童忙道:“大人就算沒有玲瓏心,遇到小的,那也是手到擒來!”
聽到玉童諛辭,他哈哈大笑,可笑聲中殊無歡愉,卻有無盡蒼涼:“想那時老子已悟出了玲瓏心,只消能夠忍上一時,假以時日,怎還會怕那些跳樑小醜?!只是造化弄人,可惜啊可惜!嘿嘿,呵呵,哈哈哈!!”
玉童聽得莫名其妙,只得跟着乾笑幾聲。
他忽然擡手一指,但見玲瓏心飛到文王山河鼎上,竟徐徐沉入山河鼎中!玲瓏心一入鼎腹,即刻通體射出熊熊溟焰,將文王山河鼎燒得浮出一層隱隱青芒!
“你知道,這又是什麼嗎?”他喝道。
鼎心合一,即刻有無形威壓滾滾而出,瞬間擴至百里之外。這威壓蒼蒼然,煌煌然,隱隱藏有三分天地之威。威壓一出,玉童早被震懾得心魂俱裂,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他不等玉童回答,即向浮空光鼎一指,喝道:“三清真訣上清九經,講的皆是一顆金丹!今日我以九幽溟焰爲體,以文王山河鼎爲用,自旁而入,也來修一修這金丹大道!這東西,就是老子的金丹!”
玉童本是一介小鬼,修爲淺薄,哪裡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他也不等玉童,一口將融入了九幽溟焰的文王山河鼎吸入,然後厲聲喝道:“船來!”
腳步聲中,早有十名陰卒扛着一葉輕舟快步奔來,然後齊聲發喝,將小舟拋在弱水之中。那小舟狀似柳葉,只能容下二人,雖然船體沉重,卻入弱水而不沉,正是弱水上獨有的擺渡舟。只不知哪個倒黴的擺渡人撞在了這羣害命奪舟的陰卒手裡。
他又是一聲斷喝:“戟來!”
自有二十陰卒擡着他的四丈巨戟奔來。他倒提巨戟,只向前一步,已立在擺渡舟中!
玉童急忙叫道:“大人要去何處?”
他一聲長笑,道:“去給那些閻王們一個破釜沉舟、與老子對抗到底的機會!”
玉童城府深沉,雖然心中暗自有些竊喜,卻知此時此刻正該是表述忠心的良機,於是提聲高叫道:“十殿閻王沒什麼本事,可酆都城卻是禁制無窮。大人萬萬不可以身犯險啊!”
哪知紀若塵聞聽此言,竟點頭道:“這話說得有理。也罷,你也隨我去酆都叫陣吧!”
玉童登時駭然欲絕,不及閃躲,早被一道無形大力攝到了擺渡舟中。
濤濤弱水驟然浪生潮起,一葉孤舟如離弦之箭,破浪劈濤,頃刻間越過萬丈弱水,彼岸已遙遙在望。
玉童放眼望去,但見身後濁浪驚濤排空,前方酆都巨城將傾,而他立於舟頭,倒提巨戟、影翼賁張,那一道沖天氣勢,悍極,厲極!
當此時刻,玉童本該諛詞狂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正悔得欲仙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