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辰在九點前趕到了醫院。
鄭煒馬上要去手術。姜辰也不顧鄭煒父母的兩雙死死盯着的眼睛, 輕輕的拉過病牀上鄭煒的手。
“阿煒,北北說好久沒有吃你做的口水雞,他在努力的養着肚子裡的饞蟲, 等你好了, 要天天給他做好吃的。”姜辰明明滿臉憔悴的樣子, 可是笑着, 對着病牀上眼神無法很好聚焦的人輕鬆的說了些什麼。
鄭國棟不是沒有看到, 兒子的右手無名指上帶着一個指環,和姜辰手上帶着的一模一樣。
這些天,對這兩個孩子, 他一個也沒有辦法。兒子躺在牀上奄奄一息,而另一個孩子沒日沒夜的杵在病房裡, 現在的兒子, 根本離不開他。
就像現在這樣。
鄭煒不太能動, 但還是輕輕的動了動右手,在姜辰的手上緩緩來回滑動, 眼睛嘗試着要往下看,可是姜辰已經移到他的視線周圍,讓他能看得見他的影子。
視覺神經受損又沒有眼鏡的鄭煒,他只能辨識人的影子,可是那個觸感和聲音, 他是熟悉。
從他醒來的每一天, 都是這個人, 這個觸感, 這個聲音, 陪伴着他,熬過一天又一天的時光。可惜, 他的腦子好亂,沒有辦法想起他的名字,可是這個人早就和自己的心還有身體融合在了一起,那麼的熟悉,那麼的安定的存在着。
“……啊,啊……”鄭煒想發出點聲音迴應姜辰。可是努力了半天,才發出了幾個音節出來。這是他從醒來到現在,第一次能發出聲音。
“彆着急,說不出來就不說。”姜辰知道這是好徵兆,輕輕的翻過鄭煒的手,五指相扣:“現在連北北都比我們勇敢,所以他的鄭叔叔也要快點的好起來。”
鄭煒沒有辦法把姜辰的話完全的明白,但是,他聽到“北北”這個詞,很是熟悉。於是又想努力的抓住這個詞:“……北……bei……”
姜辰聽到更加樂了:“這是好兆頭,壓迫他語言神經的血塊好像已經散了……”姜辰擡頭和鄭煒的父母說着。好想讓鄭煒再嘗試着發聲,但是怕他累了。也就是沒讓他說下去。
不久,就有胸外科的護士來推鄭煒去手術室做撤管手術。
“小姜,去休息會兒。”
鄭煒被推去手術室,姜辰要跟過去。陶麗華看着臉色不好眼裡滿是血絲的姜辰,心裡是心疼這個孩子。
鄭煒身上的事情二老幾乎都不用太辛苦的親自照顧。除了每天姜辰回家照顧北北的那幾個小時二老要親自照顧外,都是姜辰在做。現在的鄭煒是完全沒有自理能力的人。從吃飯到排泄到清理,都需要人幫助。而且還有時不時就會突然發作的身體不協調抽搐或者其他的併發症。
昨天晚上姜辰走了不久,鄭煒突然全身抽搐,身體不受控制的抖動。鄭國棟按照姜辰說的,立馬給鄭煒按上束縛帶,然後找了護士和醫生過來。可是護士們下手沒輕沒重的把鄭煒固定住。兒子被壓疼的滿身的冷汗,又叫不出來。
鄭煒只是不停的掙扎,又碰到肋骨和腳上的傷,疼的一直流淚,很是痛苦。
二老完全束手無策,幫不上忙,又心急如焚。鄭國棟心疼兒子,拳頭握的緊緊的。
好在姜辰即及時回來。
姜辰幾乎是用吼的讓正要給鄭煒打鎮定劑的護士停下來。
“他不是癲癇,放了他的束縛帶,快!”姜辰脫了身上的大衣,鬆了鄭煒的束縛帶,把人從兩個護士的手裡鬆了出來。又看了看鄭煒的瞳孔,摸了脈搏,直接卸掉了病牀一邊的護欄,就像摟孩子一樣的,整個身子都附在鄭煒身上,擋住了他不停在擺動的身體。
“沒事了,沒事了,阿煒,別害怕,你出了車禍,做了開顱手術,這些都是術後併發症,你很安全,很安全,我在這裡,你別害怕……”姜辰的姿勢很辛苦,他要避過鄭煒身上的各種管子和幾處大傷,又要讓鄭煒能感覺到他。
鄭煒似乎很熟悉姜辰的聲音。聽到姜辰的氣息,他也就不再那麼劇烈的抖動,然後側着腦袋似乎在用力的聽姜辰說的話,這才慢慢的平靜了下來。之前一直上翻的眼睛也慢慢的閉上,像是累了要睡覺的樣子。
姜辰還是不敢動,繼續重複着那些話。直到鄭煒完全的安靜,才從病牀上直起身子。
看着滿屋子異樣的眼光。姜辰挺坦然:“他只是恢復了些意識和記憶,暫時沒有安全感,處於自我保護的反應。現在應該沒事了。”
“這時候病人需要的不是鎮定劑,也不能用暴力壓着,就像哄孩子一樣的,讓他知道自己安全就好了。他是那麼有主見的人,突然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又被禁錮了,只會越來越糟糕。”
前半句是和慌張的護士和一旁的實習值班的醫生說的,後半句是在和鄭國棟和陶麗華解釋。
……
陶麗華是鄭煒的母親,是敏感的一直深愛着丈夫的妻子,雖然至今都不能接受兒子和姜辰的事,可是,姜辰的眼裡對鄭煒的感情,她看的出來。
鄭煒兩年前就和母親坦白過。母親無法接受,卻還是幫着兒子在張國棟面前保密着。
曾經女人以爲兒子只是一時腦熱,過幾年也就好了,可是事到如今,看到現在意識都不清醒的兒子只有姜辰安撫着他,和他說着話才能減輕一些痛苦,才能安穩的睡去的時候,就明白兒子是認真的,早就陷的很深很深。
“你休息一會兒,我和麗華去門口等。”開口的是鄭國棟。沉沉的語調,不帶任何情緒。
姜辰應了,他也的確是累了。於是留了下來。
鄭煒的病牀推去了手術室,二老隨着走了,就剩下姜辰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病房裡。
他拿過凳子,趴在一旁的牀上,很快就睡了過去。
最近也只有這個姿勢,他才能睡着,手裡還要抓着什麼。
過去的每一個夜晚,他都是趴在鄭煒的牀邊,拉着他的手,迷迷糊糊的睡幾個小時。
……
姜辰做了一個夢。
夢到他醒來的時候,躺在牀上的鄭煒,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
而他們依舊相握着的手,已經佈滿了歲月的痕跡,皺皺巴巴的,還佈滿了老年斑,可是兩個人的手上還都帶着他們的戒指。
時間過去太久了,曾經光亮的指環,上面也已經痕跡斑斑。就像他們的手一樣,還有那個人的臉上的紋路一樣,被歲月慢慢的侵蝕。
那是一個冬日的上午,窗外的陽光暖暖的灑進了屋子裡。晨曦伴着橙紅的絢麗的雲霞,像是仙境一般。
姜辰輕輕的捏了捏牀上那個人的手。
剛剛還安靜的睡在那裡人,皺了皺眉,漸漸的睜開了眼睛。
還是那個很溫柔的眼神,還是那個停留在自己身上就會彎起的眉眼,直直的看進了姜辰的眼裡。
“阿辰,你看我都老了,看一會兒書沒翻幾頁就睡着,呵呵。”男人是真的老了,可是風采依舊,夾在臉上的眼鏡都還沒有來得及摘掉,笑起來斯斯文文的樣子。
歲月在他的臉上刻上更加深的華彩,他像一個智者,一個和藹的,溫和的,懂很多知識的老人。
“阿煒,我們已經多老了?”姜辰張口,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聲音沙啞了很多,是老頭子纔會有的聲線。他是分明有些激動了,握着的手拽的緊緊的就是不肯分開。
“傻瓜,你都不記得了?今年過好年,我已經79了,你也已經81了……”
“原來那麼老了……”姜辰高興的說着。
原來他們已經八十多歲了,那麼那麼長那麼長的歲月,他們有一起走來。分明是有未來的。
姜辰有些感慨,又有些感激,手開始輕輕的抖了起來,緊緊的和那人十指相扣。
“好端端,怎麼突然感慨起來了。”鄭煒親暱的拍了拍姜辰的發。
“只是覺得,我們這樣——真好。”
真的好幸福。
姜辰想要的,也就是在這一生,這一世,有一雙人,相伴着,直到蒼蒼白髮,垂垂暮年。
……
這個夢很短暫,可是那麼的真實。姜辰醒來的時候有很久的失神,他一度覺得夢裡的纔是真實的世界,他和鄭煒,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伴着晨曦,相互陪伴。
身旁之前空空的地方,已經被病牀佔滿了,夢裡的人已經從手術室回來,頭正朝着他的方向像是在看着他。
“現在好受些了吧。慢慢的都會好起來的。”姜辰坐到鄭煒的身旁,像逗孩子一樣的用手指做出抓東西的樣子,鄭煒的視線隨着姜辰的手在移動,沒幾下,鄭煒就定在了那裡,又是在看着姜辰。
姜辰撲哧的笑了。知道自己逗他玩逗的過分了些,於是手也安靜的放在一邊,絮絮叨叨的開始和鄭煒說這些什麼。
這樣的逗弄,這幾天姜辰每天都要做好幾次。一來是看鄭煒視覺反射神經的恢復情況,另一方面,逗他玩,其實真的很舒心。看着鄭煒一點點的好起來,現在已經不被捉弄學會反抗了。姜辰很是欣喜。
姜辰說和病人說話可以幫助恢復聽力。鄭國棟也嘗試過和兒子說過話,可那次他幾乎沉默了很久才憋出三句話,於是只能放棄。陶麗華比他情況好些,可是說着說着就會難受的哭。
只有姜辰堅持着,每天只要鄭煒看起來情況好些,姜辰就絮絮叨叨的說北北的事情,或者以前醫院裡的事。語調一直都是平平的,很和緩,沒什麼情緒,只有說到北北好玩的事,纔會帶着笑意,像只是和病人說着家常一樣。
直到聽的人累了或者說的人累了,纔會停下。
鄭煒會睡着,姜辰會看着他睡。
那天陽光很好,灑進病房的光,融融的照在病牀上的人和守在牀邊的那個人身上,暈出一層金色的光。
“那天晚上我接北北迴家,他一直看着天上,也不好好走路。原來是課文裡講到了北斗七星。我也擡頭幫他找了好久好久,可是天上星星那麼多,真的不知道哪七顆纔是。最後我們兩個都仰着頭累的不行。北北突然指着一個方向大叫一聲:爸爸,我看到了,北斗七星!我就激動的問他:北北,好厲害,告訴爸爸在哪裡?然後你猜北北和我說什麼?他說:哎呀,爸爸我餓了,想快點回家吃東西,反正想象北斗七星就在天上就好了嘛。”
姜辰正講着北北看看星星的趣事,看着鄭煒的眼裡滿是笑意。
鄭煒望着講故事的人的方向,臉上明明沒有表情,可是總讓人覺得,他也在笑,笑的和陽光一樣的溫暖。
……
剛剛鄭煒推回病房的時候,鄭國棟看到趴在一旁睡的姜辰。做了個手勢,讓大家都放輕了動作。
而後,看到轉醒的兩個人邊玩着,邊說着話。他也只能看着,插不進去。
看着這一幕的鄭國棟不得不承認,這兩個人之間,有着特別的紐帶。
旁人,連父母,都插不進去,也扭不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