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原因

那晚,等北北睡了,姜辰才坐到餐桌前,一口口的吃鄭煒做的菜。

第二天一老一小的眼睛都是腫腫的。

……

姜辰給北北買了新的琴弓和棒球帽。北北很開心,也很久沒有和爸爸再鬧脾氣。

北北小學的少年管弦樂團在市裡的比賽裡拿了一等獎。他們每個小樂手都拿到一本證書。

聖誕節那天,北北帶回了很多張聖誕賀卡。北北說是班上的同學送給他的。姜辰看了看裡面並不工整的字跡和署名,就知道那幾張是北北班上的女孩子送的。北北在學校裡似乎很受歡迎,成績不錯,也是班裡的文藝委員,白白淨淨的,是招人喜歡。

姜辰在家裡裝了一顆銀色的聖誕樹,不大,但是上面花花綠綠的掛了很多飾物。北北興奮了很久,擺弄裝飾了好幾天。

那天姜辰回家的比較早,前一天就準備好了食材,準備給北北做聖誕大餐吃。北北從小就很喜歡聖誕節。以往都是鄭煒做一大桌子的聖誕大餐,然後扮聖誕老人把北北扛在肩上滿屋子亂跑,去年北北特地學了《Jingle Bells》這首曲子,在家裡蹦蹦跳跳的表演了一晚上。

今年,姜辰也想家裡熱鬧點。

姜辰剛把切好的鱸魚放進蒸籠準備做下一個精醬肉絲的時候,客廳的手機響了。姜辰擔心是下午自己走的早,實驗室有事找他,於是急匆匆的跑來客廳接起電話。

“是我。”電話那頭是鄭煒。

“我說過——”

“聖誕樹很漂亮。”鄭煒在那邊低低的笑着,似乎有些疲憊。

姜辰條件反射的看向聖誕樹,又看到在一邊睜大眼睛盯着這邊動靜的北北,猜到大概是北北用自己的手機拍了照片傳給了鄭煒。

以前鄭煒出差久了的時候,北北遇到好玩的就會拍下來傳給他。

“你們今天怎麼過聖誕?”鄭煒接着問。

“這和你沒有關係。”他病了,就該去睡覺。鄭煒只有感冒發燒的時候聲音纔會低沉,那個人一生病就沒完沒了的要拖很久。姜辰眉頭都皺在了一起。

“聖誕樹是北北佈置的?”那邊的鄭煒有氣無力的說着。姜辰想說一些難聽的話語,可是聽到鄭煒的虛弱的聲音怎麼都說不出來。

“嗯。”姜辰輕輕的應着。

“……北北說他們學校拿了第一名,是貝多芬的協奏曲,比賽你去看了?”

“嗯。”

“北北一定表現的很好,北北像我,從來不緊張。”

“嗯。”

“……我給北北買了聖誕禮物。 ”

“……鄭——”

“姜辰……聖誕快樂……”

“嗯。”

……

是鄭煒那邊先掛的電話。姜辰拿着電話聽着忙音很久才反應過來。

寶寶皺着眉頭一直看着姜辰,姜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艱難的擠出一個笑容,

“鄭叔叔對你說,聖誕快樂。”

北北眨了眨眼睛,好像這句話很難懂一樣,已經很久沒有從爸爸的嘴裡提到鄭叔叔了。過了一會兒北北才明白過來。

“爸爸,我能把證書拍下來給鄭叔叔看嗎?” 北北覺得爸爸不再那麼討厭鄭叔叔了,立馬就追問。

“鄭叔叔說他要睡覺了,北北明天再發好不好?”姜辰和北北商量。

“嗯,好。”北北想了想又看了看鐘才六點,覺得現在睡覺太早,但是也乖乖的答應。

……

那以後,鄭煒再也沒有聯繫過姜辰。

有人說,時間是一個好東西,再深的傷痛都會都會被時間填滿癒合,再深的情感也被時間沖淡。

姜辰知道,他和鄭煒都是普通人,也抵抗不了時間,很多時候也阻止不了分離。

……

姜辰在藥監局是副科長的頭銜,可是做着最普通技術員的工作。

每天成百上千的病人血樣送到實驗室,他們組負責監控流行病學的幾個關鍵基因的表達。

都是精細活,枯燥乏味的大量精細活。姜辰的手下有五個技術員。其中一個新來的叫劉靜。這個姑娘是藥監局副局長的外甥女,大學生物專業畢業,和姜辰差不多時間進的檢驗科。

劉靜和大多數剛畢業的大學生一樣,每天打扮的很時髦,似乎心思並不在工作上,做完實驗儀器數據到處亂放,姜辰教了很多遍,都沒辦法讓情況好轉。最後沒辦法,姜辰接手了實驗部分的工作,得到的數據讓劉靜來處理。小姑娘對做圖表和處理數據還比較在行,反正在電腦前能邊上網邊工作,姜辰只要她能把每天的數據彙總處理好,其他的事情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劉靜剛來檢驗科的時候覺得自己特別倒黴。當初學生物本生就是爸媽給選的專業,其實她特別不喜歡做枯燥的實驗,似乎天生就沒有這方面的細胞似的,本科期間只要有學生實驗的科目都是勉勉強強及格。畢業的時候同學壓根找不到工作,自己能進藥監局已經是全班同學最眼紅的。只是第一天來上班看到白大褂和一堆儀器,她的心裡就涼了半截。

硬着頭皮工作了幾個禮拜,發現自己的上司是個老好人。人長的很帥不說,還特別體諒人,知道自己不喜歡實驗,還就真的讓自己處理數據,他親自上陣。

姜副科長什麼都好,只可惜結婚了,不然自己的花花腸子早就春心懵動了。

姜辰上班的時候會戴戒指。

戒指是去年情人節的時候鄭煒買的。一人一個,只是兩個人都不戴。

最近姜辰戴起了那個戒指,是爲了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更何況他還有個兒子,藥檢所的同事也沒有人懷疑新來的副科長究竟有沒有結過婚。

……

鄭煒之前感染了肺炎,再加上快入年末腦外科的手術幾乎天天都排滿,還有各種形式的總結會表彰會,很快瘦了幾圈。

鄭國棟看在眼裡,老伴着急的直跳腳,三天兩頭做好吃的往兒子那裡跑。問起來只回答說工作太忙,過了年關就會輕鬆起來。

鄭國棟也關心過姜辰的事。

藥監局的檢驗科科長以前是他的學生,讓姜辰凋過去也是和他通過氣的。

李仁李科長並不知道之間的利害關係,只是鄭國棟提出的事情他能辦的當然也就幫把手,而且姜辰現在做的項目已經拖了小半年,本來是等另一個項目完成就調人來做,正好姜辰的簡歷裡有這方面的經驗,於是就做個順水人情。

“小姜工作很不錯,人也很好相處,而且結了婚的人心比較定,話不多但是很能做事。”李仁一直以爲姜辰是老參謀長想要提撥培養的年輕人,自然說起姜辰來也說的很公正。

“他結婚了?”鄭國棟心裡一驚,從來沒有聽說姜辰結婚的事。

“鄭老你不知道嗎?我也是聽下面人說的,他不是有個讀小學的兒子嗎,好像之前胡局的外甥女看上他,特地打聽的來着。”

鄭國棟心裡一沉。

“他老婆是做什麼工作的?”鄭國棟追問道。

“聽說是個醫生,好像和你們鄭煒一樣是腦外科的。”李仁看到老鄭的臉色越來越差,只當是老鄭也想給姜辰物色女朋友但是姜辰沒實話實說才惱了。趕忙補上一句:“他們小年輕的事我們也不是很清楚,沒準是小姜看不上劉局的外甥女才搪塞的也沒一定。”

鄭老心裡聽着不是滋味,也就沒再問下去。

……

鄭國棟一直對姜辰的印象很好。小夥子長的白淨,很實在的一個人,在不知道姜辰和自己兒子關係的時候,姜辰也來過家裡吃過幾次飯。兩個人就像普通同事一樣,和北北在一起的時候氣氛很和諧,那時候只以爲兒子和北北親近。萬萬也不會往別處想。

姜辰給他印象最深的是棋下得好。小夥子記性好,估步也計算的精準。他們下過幾次,都是和局告終。鄭國棟下了一輩子圍棋,能遇到像姜辰那麼有膽識有魄力計算又精準迅速記憶力也強悍的年輕人,實屬罕見。這方面兒子完全沒有姜辰一半的才華,這點他不得不承認。

鄭國棟還記得和姜辰攤牌的那天。那個孩子似乎是見到自己的那一刻就知道目的。不卑不亢的神情,臉上淡淡的掛着笑。那笑是無奈自嘲的笑,好似那天的局面,他早就有心裡準備。

“鄭煒從小做事情都很有主見,我們左右不了他,也對他很放心,我兒子從來沒有做過太離譜的事。”

“藥監局的檢驗科的李科長是我的學生。你去那邊做副科長,待遇什麼的也比現在住院醫師好。”

“北北監護人的事情,也是我幫的忙。我就鄭煒這麼一個兒子,他小的時候生怕他學壞了,好在長大了也特別的給我爭氣。我這一輩子都做的是頂天立地光明正大的事,你們驚天動地的事情都可以做,但是我的老臉沒有地方放。”

“我只想我的兒子和別的孩子一樣,和女人結婚生孩子,正常的過日。”

“我不知到你們感情多深,在一起多久。姜辰,我和你下過棋,知道你是聰明的孩子,明白人不說暗話,你和鄭煒,玩玩就好了,如果是鄭煒先做錯的,我向你賠不是,你們還年輕,難道就準備一輩子都這麼下去了?”

……

那天姜辰一直很平靜。鄭煒的老父親努力裝的鎮定,但是一直霸氣少言的老人,也有絮絮叨叨的時候。姜辰知道,那是無奈心急的表現。老人來找自己,並不是以商量的目的來的。他只要一個結果,一個他滿意的結果。

他們談話的地點就在離醫院有些路程的茶樓裡,那茶樓剛裝修好,很時髦的地方,但是茶的品質遠遠沒有價格上標的那麼高檔。老人爲了避嫌,特地找了一個他並不熟悉的地方,那份擔憂急切的心,姜辰明白。

姜辰想起十九歲那年爲了戀人和家人出櫃的場景。

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年少輕狂的他,以爲愛情就是他生命的全部,那麼的高潔不容侵犯和背叛。他以爲走南闖北做生意的父母思想開放,而一直寵愛自己的雙親,一定能理解自己的與衆不同和那份珍貴的感情。

然而事情完全往另一個方向不可挽回的傾斜了下去。

一直溫柔的母親像瘋了一樣的在醫學院裡哭鬧,一定要見到那個把兒子誘拐成變態的混蛋。而一直幽默風趣的父親中風在醫院躺了一個月。

姜辰還記得自己對父母說的那些自以爲很偉大,但是非常自私的言語,在父親母親流着眼淚祈求他爲他們兩個想想,別走彎路,姜辰還是不屑一顧的離開了最愛他的父母,離開了那個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家。

他曾經以爲,愛情是要經得起考驗,要用生命去捍衛的。只是,等到姜辰浴血奮戰破釜沉舟的捍衛了愛情,而那份愛情裡,卻只剩他一人。

姜辰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接受愛人丟下他離去的事實,那個時候他是怎麼過來的,刻骨銘心般的記得。姜辰的好記性也是從十九歲那會兒開始慢慢鍛煉出來的,因爲日子實在太難熬,腦子裡揮之不去父母絕望的神情和愛人的背叛,還有學校裡師生如同看到病毒一樣異樣的眼神……姜辰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逼自己背書的,那幾大本厚厚的《臨牀醫學》教科書,他一點點的啃下來,心煩的時候就直接大段大段的背裡面的段落。越是枯燥的事物越是能打發時間,越是能讓他好過點。

那時候姜辰還住在和曾經的戀人一起租的校外的房子裡。除了上課,沒有人知道他在哪。等到心裡的那個血口子只是流血不再那麼疼痛的時候,姜辰再也沒有找到過他的父母。

姜辰明白,是自己曾經的話語太過傷人,是看到瘋狂絕望的母親和臥病在牀的父親漠然無視的懲罰。

在多年前,兒子是同性戀這種事太過驚世駭俗,姜辰悔不當初自私幼稚的自己完全沒有爲父母考慮過,是自己那把兇狠的刀把父母的心拉扯的千瘡百孔。

姜辰有一個姐姐,早早的嫁到了國外。他是後來從親戚那裡知道的,爸媽和姐姐一起去了美國,經營一家小餐廳。姐姐姜欣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最小的女兒和北北差不多年紀,丈夫是美籍華裔,是個做IT的工程師,收入不錯。姜欣在家裡帶孩子,晚上去爸媽的餐館幫幫忙,一大家子人過的很美滿。

姜辰也再沒有打擾過他們。

姜辰想過,如果十九歲的他能成熟點,做事婉轉點,會不會能讓爸媽少經受一次那麼大的創傷。或許現在還能見到他們,還能吃到媽媽做的菜,還能和爸爸一起去爬山,還能見見自己素未謀面的幾個外甥外甥女。

如今,姜辰已經三十三歲。時間把年輕時候所有的脾性和驕傲都磨平,坐在鄭煒父親的面前,姜辰看到的是當年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絕望的臉。這個場景無時無刻的在他的腦子裡翻滾着。

……

“鄭伯伯,是我的錯。鄭煒他不會讓你失望的。”

鄭國棟從姜辰的嘴裡聽到兒子的名字的時候,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兒子的名字從那個人的嘴裡說出來是那麼的自然,好似每天都要說無數遍一樣,比自己叫的還要親切。姜辰在他面前只是聽着他的話語,好聽的,難聽的,輕的,重的,也沒有太多的反應。

來之前他甚至想過會像老伴看的電視劇裡的情節一樣,父母不同意兒子和女人結婚,女人痛哭流涕要兒子負責。

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姜辰很穩定,臉上連爲難痛苦的表情都沒有,並且很快就給了自己想要的答覆。

鄭國棟甚至懷疑,兒子和這個男人廝混在一起,是自己的兒子頭昏腦熱的愛上人家,而對方完全沒有付出過感情。

那天姜辰結了帳先走了。臨走的時候向鄭國棟鞠了一躬,很認真的說了一句:鄭伯伯,讓你擔心,對不起。

鄭國棟沒有想過見面一切都那麼的順利,只是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對那句“對不起”他不知道怎麼迴應。

那天下着小雨,姜辰是請假出來的,他還要回醫院。從新開的茶館回去,走路也就半個小時。但姜成走了很久,久到他把所有的情緒都收拾好,所有的該做的事情都想好,纔回到醫院。

他不知道,鄭煒的父親一直站在雨中,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的走遠。老人皺着眉,卻站的很直,那身影在霧濛濛的雨天裡,顯得那麼的無助,又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