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想念的熱乾麪,似乎比現在的熱乾麪要實在。作料的差異便更大了。在我的記憶中,那時熱乾麪的作料,除了醬油、胡椒、味精、蔥花以外,一是用的香麻油,而且舀油的也不是現在這種像掏耳朵的挖耳勺似的匙子;二是芝麻醬,的確是地地道道的芝麻醬,又稠、又香,而不是像現在一些熟食店裡的芝麻醬——那簡直是水一般的“芝麻糊”或者“芝麻羹”,摻假太厲害。此外,那時的熱乾麪,一般都還配有切成丁的大頭菜或者榨菜,脆生生地爽口;有的還配有切成小米粒丁般的蝦米。
信中,也時常提起吃麪的事兒。果然,在外轉悠了幾個月後,一回到武漢,便撲向熱乾麪直吃了個碗朝天。
平生第二次想念熱乾麪,是下放到農村後。在農村,早上是要弄飯吃的,而不僅僅是吃一點“早點”點綴點綴。城裡的伢們便有些不習慣了。久而久之,思鄉、思家、思念親人的情感,又凝聚到熱乾麪上。當然,隨着時光的流逝,從熱乾麪進而推而廣之,擴大到“四季美湯包”“老通城豆皮”這些武漢的傳統小吃來。更有甚者,舊曲翻新,將《我愛祖國的藍天》這首歌的詞兒,改成了《我愛武漢的熱乾麪》:“我愛武漢的熱乾麪,二兩糧票一角錢,老通城豆皮聞名四海,小桃園的雞湯美又鮮。汪玉霞的月餅大又圓,我一口咬了大半邊……要問武漢人愛什麼?我愛蔡林記的熱乾麪。”
我還清晰地記得,當冬夜風寒,油燈將盡,大家都偎在被子裡,一人唱歌,衆人齊和;唱了一遍,笑夠了,又唱第二遍……當年,這首歌曾在下鄉知青中廣泛流傳,它凝聚了一代人的多少情感,昇華爲家鄉、親人的象徵……
據說武漢小吃有着悠久的歷史,武漢的熱乾麪,是可以和北京的炸醬麪、涮羊肉,天津的狗不理包子、耳朵眼炸糕以及新疆的羊肉串等傳統食品媲美的。究其原因,除了價廉物美,有其地域性特色外,更重要的是,它經過了消費者長期的、嚴格的篩選,終於長存而成爲傳統。
我愛武漢。我愛武漢的熱乾麪。我願武漢有更多更好的“熱乾麪”……
桂花赤豆湯
叫賣赤豆湯的多是下江人,湖北管江浙一帶叫下江。挑擔上街已是深夜,街巷深處,梧桐樹的幽幽暗影裡拖起了悠悠的聲韻:“桂——花——赤豆湯”。末三字卻搶着吐出,彷彿怕被截住似的。
原料很簡單,紅豆和糯米一併熬得稀爛,撒上糖醃桂花和白砂糖,甜爛香糯,很適宜老人和孩子的口味。
這是說的四十年前的事,我家住在漢口租界內的一棟洋樓裡,樓房老而舊了。木地板踩得“誇它”響。深夜叫賣聲傳來,是一個江浙老婦,秋風瑟瑟,音調中似有悽然的意味。深宅大屋,樓下是好大一間空落落的前廳,那是舊房主曾經舉辦宴會和舞會的地方。叫賣聲越過圍牆,從這空洞的空間穿過,宛轉沿扶梯到了樓上。祖母醒了,搖起懵懵懂懂的我。“餓了吧?”她問,“吃不?”大約我應的是要吃,饞是孩子的天性,即使在懵懂之中。祖母拿了個搪瓷缸子去了,她沿樓梯走下去,還要穿一個院子纔到街上。
我想象賣赤豆湯的老婦,一頭挑了個小煤爐,爐裡燃幾星紅炭火,爐上熬了桂花赤豆湯,大瓦罐盛着,又熱又香;另一頭挑了紅油漆小木桶,清水裡泡幾隻藍花小瓷碗,還有調羹。挑子頭可能掛了一盞風燈,玻璃方罩,煤油浸的棉紗捻子……解放前,漢口市民在平靜的日子有吃消夜的習俗,幾圈麻將下場或者散戲之後。所以夜間小吃十分興盛,沿習至今,除了赤豆湯,還有賣炸臭豆腐乾子和藕圓,伏汁酒小湯圓,餛飩涼麪以及清水煮蓮子……都是挑了擔子,沿街叫賣,隨走隨停,或者選一處街口,亮起燈來,爐子上冒出噗噗白氣,夜行人的心也暖了。
祖母端了赤豆湯回來,坐在牀沿一勺一勺地餵我吃下,只記得滿碗粉紅色香,咕嚕的,囫圇嚥下一肚子,又香又甜,然後倒頭便睡着,祖母去洗碗收撿,很晚才睡下,第二天又得早起。
幾十年了,這桂花赤豆湯的滋味卻不曾忘記,以後自然也吃過,那味自然也就不如了,這當然屬於心理學方面的問題。祖母今年已年高九十,身體多病而虛弱,日前極想嚐嚐豆腐腦,說又燙又軟,喝了心裡舒坦。該輪到我拿搪瓷缸子去街上端了,豆腐腦挑子上街早,擾了我平素的清夢,接連端了幾天就有些嫌煩勞了,也就在這時我想起了那桂花赤豆湯,那深夜的叫賣聲,這與豆腐腦兒兩者之間似乎沒有什麼聯繫。我聽得那聲音十分清晰,從重重夜霧中傳來:“桂——花——赤豆湯。”
揚州的牛肉湯 wωω◆ тt kдn◆ ¢o
古城揚州一日遊,腳步匆匆,幸好南京至揚州的準高速路方便快捷,節餘了不少時間,使我能比較從容地逛完瘦西湖:長堤獨行,沿路飽覽風韻獨具的二十四橋、晴雲臨水的白塔,並留影於橫臥清波的五亭橋;隨後又馬不停蹄,光顧了天寧寺,瞻仰了史公祠。冬陽西斜,情趣盎然一盡遊興的我這才漫無目標地漫步於人車擁擠的舊城老街……
突然有股烹煮牛肉的香味浮動,頓時勒住了飄忽的心神,這才感到又餓又累。左右張望,只見一巷口有家木門洞開的老屋,青灰的瓦下一列木窗正飄冒出陣陣熱騰騰的湯氣,我情不自禁移轉方向徑自鑽了進去。屋中有方桌三張,板凳數條,雖然簡陋,卻也白淨。我一坐下,對櫃檯後的掌櫃模樣的人高聲說道:“來一碗牛肉湯!”只見到他身子略略前傾,和氣地問道:“先生要幾兩?”我以爲他聽錯了,便抑揚頓挫地表白了要的是湯不是肉。掌櫃這下看出了我乃初來乍到者,就耐心解釋,這兒切肉,那兒舀湯,說着就朝屋角的一口大鍋努了努嘴。買湯論兩,我雖然沒有完全明白過來,但還是隨俗地說道:“那就要二兩吧。”
掌櫃稱了肉後,即刻在案板上切了起來,靈巧如一陣風,頃刻間半碗薄如紙片的熟牛肉便端到了桌前。接着就進入了自助:湯一如醬醋佐料,自取。我怯怯地揭開了鍋蓋,鮮濃的湯味隨着冒騰的水汽一下劈頭蓋臉而來,熱情洋溢一如家常,使原本已是牛肉香飄溢的小店更有味道了。我舀了半勺沸動的湯水澆入碗裡,褐裡透紅的薄片便半浮沉起來。原以爲那湯準是一般的清湯,待熱氣稀了,才發現湯稠色釅,煞是誘人。埋頭一汲,滋味濃厚,於是就連喝幾口,待喘過氣來,端起碗來,竟將熱騰騰的一碗幾乎飲盡!這大概就叫“牛飲”,許久不曾有過的痛快,解渴解乏,通體爲之熱乎爲之舒坦!
過了湯癮,這纔不慌不忙地拿起筷子,肉片具有原味的淡爽,蘸了醬醋,另有吃頭;更有特點的是這肉片略帶韌性,咀嚼有味,又由於薄如片紙,因而決不塞牙:可謂難得的兩全其美。但尤爲令人戀戀不捨的還是剛纔那一碗滲透了周身並業已在額頭冒出微汗的原湯!真不知道它熬了多久才擁有如此濃重的滋味,而且竟寬厚地任由顧客隨意暢飲,於是我又舀了一碗,這回細品慢喝,徐緩地感受着湯中密佈着滋味的精靈浩浩蕩蕩……
以揚州爲源頭的淮揚菜餚爲我國著名菜系之一,可查遍了《中國烹調大全》,卻沒有“揚州牛肉湯”的記載。想來它是不見經傳的小吃,卻讓我時常與揚州大名鼎鼎的瘦西湖、天寧寺一同回味……“難忘的即名菜,好吃的爲佳餚”,這是我的飲食觀。其實天下飲食男女的心中誰沒有一本自己鍾愛的美食譜呢?!
麻餈香,香麻餈
黑不溜秋,軟軟乎乎,胭脂盒兒大小,得,它可不像胭脂,它叫麻餈。就這模樣,難看是難看了點,可聞在鼻尖,吃在嘴裡,乖乖隆裡冬,香死個人。
安生過日子的人家,看着不起眼,但你仔細瞧,鍋臺几案,房前屋後,抹布抹過,拖把拖過,細細密密哪兒都是,哪兒都是這生活的小味道。茶水兌了幾開,閒話扯到末尾,屋門外,一人提溜着一把小竹椅,跟着男主人進屋去。跨進門,冷不丁眼前一團黑,啊呸!不是黑,是美味。
堂前一張八仙桌,桌上一盤黑糕點。白生生的瓷盤,黑乎乎的粑粑,整兩句成語叫粉墨登場,黑白分明。不待細看,香氣已鑽鼻入肺。男主人瞎謙虛:嚐嚐賤內的手藝。笑吟吟出來個女主人,幾雙筷子往瓷盤上一架,乾淨利落,快人快語:來來來,吃麻餈吃麻餈。於是重沏一遍茶,重開一鑼戲,只不過,這回主唱的是這黑乎乎的小東西。
麻是芝麻,餈是糯米。夾起一塊,軟沓沓柔蜜蜜,叫人想起蠻腰酥軟,粉黛釵裙。一口下去,糯香餈軟,帶幾分筋道韌勁,加上一粒粒芝麻被牙碾碎,穀米香、芝麻香、砂糖香,甜味、香味、淳味,滿嘴香甜。腸胃的溫適和味蕾的飽滿讓人油然而生一種微小的滿足感:有汗有甜的日子,其實就是這種穀米的香味,暖心暖胃。
小吃從民間來,纔有生活的底子,比不得皇家筵席,卻自有平民的樂趣。關於麻餈這東東,附會的傳說不在少數,因着地域風俗的不同,總有些爲地方作傳的架勢。隔膜最少的也扯上了皇帝朱元璋。話說朱元璋當年兵敗鄱陽湖,收拾殘兵敗將準備返回安徽老家,在贛北山區瑤裡梅嶺受到當地百姓的熱情擁戴,他們節衣縮食,用準備打年糕的糯米做成麻餈爲糧,醃齏煮豆腐爲菜,犒勞殘敗軍士。經過半個多月的休整和招兵買馬,朱元璋重整旗鼓輾轉南北,大敗陳友諒,最終建立了大明王朝。麻餈這灰頭土臉的坊間小吃,自然搖身一變成了皇宮美食,好比村姑做了嬪妃。
“饈籩之食,糗餌粉餈”,語出先秦古籍《周禮·天官》,這說明,各類粉糕米麪小吃,早在周商民間就已一路飄香,穿過幾千年歲月,至今香氣不散,壅天塞地都是這穀米的芳醇。要說這來自民間的糕點,還是迴歸到民間纔算正宗地道。麻餈是平民的製作,糯米洗淨蒸熟,石臼或砧板上捶打搗粘,再揪成小團,丟在芝麻拌了糖的碗裡滾一身烏黑,再要講究一點口感,不妨加點花生桃仁作餡,這滋味,又是一番口舌生香。
平民的小吃,故事自然由平民編排。最樸素的理想,也交給小吃去擔待。滾了黑芝麻的烏麻餈就附會了一段平民跳龍門的故事。明朝有一姓許的書生讀書賊用功,一天母親送一碗麻餈一碟砂糖置於書案,收碗時發現書生臉上黑糊糊一片,原來是書生錯把硯臺當糖碟醮麻餈吃了。書生得中進士後,鄰里兒郎紛紛效仿,母親們說,兒啊,墨汁雖好吃了怕也傷身,不如老孃給你做烏麻餈吧。這芝麻滾麻餈,便算是有了出處,滿足了平民用功苦讀光宗耀祖的美好願望。
一盞茶功夫,瓷盤見底。吸一口煙,男主人笑眯眯問:內人的手藝如何?話是這麼問,那份滿足已是不言而喻。這一刻人生的小幸福,這庸常生活的滋味,如一盤香香的麻餈,滿足着老百姓的口腹之歡,是日子熬煮出來的芳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