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之道是大道,具體的烹調術是由廚師或烹調高手來完成的。可這大道也非常道,三十年前的大道,當今是行不通了。七八年前,我曾經碰到一位當年爲吾等掌廚的師傅,我說,當年我們吃的菜爲啥現在都吃不到了。這位大廚師回答得很妙:
“你還想吃那時候的菜呀,那時候你們來一趟我們要忙好幾天!”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如果按照那時的水平,兩三個廚師爲我們忙三天,這三天的工資是多少錢!再加上一隻紅爐專門爲我們服務,不能做其他的生意。那原料就不能談了,雞要散養的,甲魚要天然的,人工飼養的魚蝦不鮮美,大棚裡的蔬菜無原味……對於那些志在於“嚐嚐味道”的人來說,這些都是差不了半點。當然,要恢復“那時候的菜”也不是不可能,那就不是每人出四塊錢了,至少要四百塊錢才能解決問題。周先生再也不能每個月召開兩次小組會了,四百塊錢要寫一個萬字左右的短篇,一個月是決不會寫出兩篇來的。到時候不僅是範煙橋先生要忘記帶錢了,可能是所有的人錢包都忘記在家裡。所以我開頭便說,當美食家要比當做家難,誰封我是美食家便是提升了一級,謝謝。
臘菜纓子下酒
我飲酒遍嘗百味,都不入口。
說遍嘗百味,很有些吹噓自己是大員外的意思。其實沒有這個用意,遍嘗是有酒就喝,隨梆唱曲。百味在於所吃之物啥玩藝都有,蠍子甲魚,林林總總,並不由個人掏錢。而不入口,責任在我命賤。若在舊社會,我頂多出落一個土包財主,好東西吃到嘴裡不知道啥味。也許是酒精把舌頭味蕾的武功給廢了。
近日吃一物,曰好。吾妻之友,名李靜,慨然贈臘菜纓子一束。用鹽漬過,淋淋漓漓深綠而近於黑。一嚼咯吱咯吱,如老鼠啃辦公桌腳。
這玩藝兒好吃,尤其下酒。首先它渾身一股濃郁的鄉土氣息,像瀋陽舉辦的秧歌節一般。憨,是一味,有布衣荊釵的淳樸。粗,又是一味,毋庸精細烹飪,不妨下鍋一煮。這種風格,對東北漢子和東北人慣飲的高粱燒都是一種神韻相近的契合。
臘菜纓子有一個雅得引人發笑的學名:雪裡蕻。這已令人不知所云,而蕻是莖的意思,聯在一起,便有詩經般古奧了。用它燉豆腐,一白一綠,暗自傳味,相得益彰。兩者可作戀人觀。而臘菜纓子下酒,亦如老夫少妻,潑辣與體貼、熱腸與溫口,見得出一段恩愛。
臘菜纓子適合回憶農村的事,煙笸籮,火盆和燒秸稈的香氣。主人披黑市布棉襖沿房山牆轉一圈兒。乾咳兩聲,尋個暗處撒尿。回頭再給槽邊之馬添一把豆餅渣子。
喝燒酒,辣得人張開大嘴直哈熱氣。心也暖了,腸也熱了。皺着眉頭看窗外那棵光禿禿的老杏樹。心裡默唸節氣,九九添一九,黃牛遍地走。
在城裡,嚼臘菜纓子下酒,眼前竟有恩恩怨怨的臺灣電視劇。嚼一陣兒,左顧右盼總好像不是滋味兒。
記臘八粥
在農曆臘月裡,全國各地都有吃“臘八粥”這一習慣,幾乎可以說是全民的風俗。到現在在北京,一逢進了農曆臘月,各糧食店就開始供應各種豆米混合在一起的稱爲“粥米”。
臘八粥的起源開始於佛教徒,在臘月初八佛成道日這天,寺廟裡僧衆把齋糧煮成粥來供佛。齋糧是募化來的,各方施捨包括各種米糧雜豆,所以煮起來就混在一起,於是流傳到民間,也仿效這個樣子。
爲什麼這天供佛一定要用粥?其故事是這樣,據蕭樑釋僧撰《釋迦譜》卷一載:
爾時太子(佛)心自念言:“我今日食一麻一米,乃至七日食一麻米,身形消瘦,有若枯木。修於苦行,垂滿六年,不得解脫,故知非道。”……時彼林外有一牧牛女人,名難陀波羅。時淨居天來下勸言:“太子今者在於林中,汝可供養。”女人聞已,心大歡喜。於時地中自然而生千葉蓮花,上有乳糜。女人見此,生奇特心,即取乳糜至太子所,頭面禮足而以奉上。……太子即復作如是言:“我爲成熟一切衆生,故食此食。”咒愿訖已,即受食之,身體光悅,氣力充足,堪受菩提。
——出《因果經》
“糜”就是粥,僧徒們爲什麼要燒粥供佛,這是師法牧牛女人用乳糜供佛的故事。但這是由中國僧徒創始的呢,還是沿襲來自印度,這就無從考證了。根據中國記載,最早是宋代,見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十《十二月》條:
十二月……初八日,街巷中有僧尼三五人作隊唸佛,以銀銅沙羅或好盆器,坐一金銅或木佛像,浸以香水,楊枝灑浴,排門教化。諸大寺作浴佛會,並送七寶五味粥與門徒,謂之“臘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雜料煮粥而食也。
可見臘八粥在宋代已經普遍流行,所以其起源當更早。至於俗謂“臘八粥”就是“七寶五味粥”,只說是用“果子雜料煮粥”,但內容究竟是一些什麼,《東京夢華錄》中並沒有說得清楚,周密《武林舊事》卷三上卻記得很明白:
八日,則寺院及家人用胡桃、松子、乳蕈、柿、慄之類作粥,謂之“臘八粥”。
當然這些東西混在一起並不能煮成粥,主要用米卻沒有寫進去。但可見這臘八粥是相當精細的。
元代人吃臘八粥的記載還沒有找到,不過可以相信也大致差不多。傳到明代,據明劉若愚《明宮史》火集《十二月》條:
初八日,吃臘八粥,先期數日,將紅棗捶破泡湯,至初八日,加粳米、白果、核桃仁、栗子,菱米煮粥。供佛聖前、戶牖、園樹,井竈之上,各分佈之。舉家皆吃,或亦互相贈送,誇精美也。
《明宮史》所記雖宮廷內部情況,不單“供佛聖前”,連“戶牖、園樹、井竈之上,各分佈之”。記得幼年時,曾見鄉間老太太用臘八粥抹在自己家裡的梨樹、棗樹的樹丫上,囑願它來年多結果子,也把臘八粥抹在竈門口上,這大概是給竈王爺吃的。這也說明從明代至今在民間習俗上,大致相差無幾。
清代情形,見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臘八粥》:
“臘八粥”者,用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花生、去皮棗泥等,合水煮熟,外用染紅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紅糖、瑣瑣葡萄以作點染。
這比《明宮史》所敘又加一些品種,但總的仍是宋周密《武林舊事》說的範圍。所以從歷史看,吃臘八粥這一習慣,歷宋、元、明、清迄今而未變,真可算是傳統習慣了。
我也吃過不少人家的臘八粥,自己家裡也煮臘八粥,總不外用各種雜豆和大米、小米混起來煮之而已。不過老太太總是考究一點,算一算所用原料是不是已經夠了八樣,這樣纔夠標準。
只有一次,卻是一位朋友約我去他家吃臘八粥,他說只有他的做法,纔夠得上《東京夢華錄》上的“七寶五味粥”,也才配稱“臘八粥”。後來吃了,的確是花了一些工夫,據說他煮這粥,就花了兩天時間。他用了菱米、栗子、白果、蓮子、杏仁、紅棗、桂圓肉,這是七寶;加上白豆、綠豆、赤豆、芸豆,扁豆這算五味;更用江米、黃米、粳米、小米、薏仁米、高粱、大麥仁、芡實(雞頭米)以符臘“八”之意。有些不同火候的豆米,都得分別下鍋,最後總合而煮成一大鍋臘八粥,謂以糖水而成。這真是臘八粥中第一品了。可是收集這些東西,如果不是有心人,隨時收集起來,臨時是怎麼樣也找不齊的。
當然,民間一般吃臘八粥只是風俗習慣,誰還想它是來源於佛教,有的地方,只認爲吃了臘八粥,也就是說春節將臨,農事已完,帶有慶豐收的意思。江蘇有的地方,用白果、花生、蓮子、紅棗、板栗諸般果實,和上薑桂調味品,摻在米中煮成,謂其溫暖滋補,可以祛寒。揚州地方,在臘八這天,除了燒煮甜臘八粥外,還有用青菜、胡蘿蔔、豆腐、雪裡蕻、黃花、木耳切絲炒熟合於白米煮成了的粥中,謂之鹹臘八粥。
臘八粥只是一味食品,細究之它關係到宗教學、民俗學、社會學等學科,並不簡單;孤立起來看,是沒有什麼可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