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他們沒能到達戈壁的位置,只能宿在一座大沙丘的背風面。這玩意兒會緩慢移動,可不怎麼牢靠。爲了防止半夜裡被風沙埋了,必須有人守夜。
杜英義不容辭地接過了這件事。至於半夜裡,蘇由被外頭一些細微的曖昧聲響驚動時,也只小心翼翼地擋住了他和江思齊的耳朵——
這倆貨,和好就和好吧,特麼地還玩上野戰了,口味真重!
第二天,陽光依舊刺目。加上沙粒的折射和蒸騰的熱氣,視野炫得讓人抑制不住地想流淚。周圍空氣又幹燥,淚水還沒出來就蒸發了,更加艱澀難受。
他們已經在沙漠裡走了好幾天,蘇由整個兒黑了一圈。至於原本就白皙的江思齊和靳勝,兩人就和約好了一樣,原本不錯的臉蛋現在簡直可以說是慘不忍睹——泛紅,起水泡,使勁兒脫皮——要不是已經渾身上下都罩嚴實了,還會更嚴重!
雖然蘇由從沒覺得自己皮糙肉厚有什麼不好,但現在他深刻感覺到了好處。比如說現在,他最大的問題不過是衣服上浸出一圈圈細白的鹽水漬。“馬上就快到了,”他給其他人鼓勁兒,“前面有河呢!”
靳勝額上落下一排黑線。“河你個大頭鬼啊,還不知道是不是呢!”他吐槽完,語氣變得正經了一點,“按照這樣的速度,我們什麼時候能到那條疑似河的地方?”
“我們現在有方向,抄着最短的直線走,比之前沿着路走要快不少。”杜英先回答,“我估計,差不多明天太陽落山之前能到?”他一邊說一邊望向蘇由。
接收到諮詢的目光,蘇由點了點頭。“差不多。”他望向遠處,很清楚地看到,在一片青冥之氣間,有參差不齊的石柱林立。“只要我們今天加把勁,走到戈壁!”
他這麼說,其他三個人也都望向了同樣的方向。
“我想沒問題。”江思齊率先表態。雖然他現在被曬得頭昏腦漲,但困難必須克服。
靳勝瞥了江思齊一眼,覺得這話中氣實在不足。說實話,蘇由皮厚,杜英成精,他大概也不能算是個純粹的人,倒顯得江思齊最脆。
這麼想想,他就故意慢下來,讓自己的駱駝綴到原本殿後的蘇由邊上。
怎麼?蘇由注意到這種蓄意,不由揚起半邊眉毛。
靳勝也沒多話。他解下水囊,朝蘇由晃晃。
蘇由眨了眨眼,瞭然了。杜英不需要水,所以水是他們三個平分的。因爲江思齊明顯很不適應沙漠氣候,他刻意把自己的那份省下來。雖然靳勝也脫皮脫得厲害,但精神氣兒明顯比江思齊好不少……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然後蘇由就拿自己的空水囊換了一隻滿當當的水囊。
一個半夜裡偷偷摸摸地試圖解決某兩人的感情問題,一個拐彎抹角地送出自己的水囊……這是投桃報李嗎?他就說,這兩人完全可以和平相處嘛!之前還非得給他搞那麼多飛機!
蘇由這麼想的時候,一半悻悻然,一半又抑制不住地高興。但他剛笑到一半,就感覺乾裂的嘴脣拉得發痛,趕緊端正了表情。
至於靳勝,他驅使駱駝,又慢悠悠地往前踱去,似乎剛纔什麼也沒發生。“我們之前就該租一輛越野吉普啥的,”他故意抱怨,“這樣就會快得多了。”
“說得好像有人願意租給你一樣。”江思齊立馬吐槽。專業人士肯定自備吉普,又有誰會把吉普借給非專業人士啊?萬一有去無回呢?
“那可說不定。”靳勝繼續道,用一種慣常的、自我感覺好到爆棚的語氣回答。
江思齊沒忍住轉過臉,猛翻白眼。這種破性格,杜英到底怎麼看上的?別以爲他昨晚真的什麼都沒聽見!要不是看在他哥的面子上……哼!
就這樣,在時斷時續的鬥嘴皮中,一行人緊趕慢趕,堪堪在天際最後一絲光線消失之前接近了那片石柱林立的戈壁。
很明顯,這裡是典型的風蝕地貌。那些暗色的石柱或高或低,或直或彎,疙疙瘩瘩,造型都十分奇異。從侵蝕斷面的不規則線性溝壑來看,它們都是沉積岩。
實際上,按照地質演變,石林早前是一片大湖的湖底。不過氣候變化,湖水蒸發,它們露出了水面。再經過千百年烈風吹拂,才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好消息是,這地方說不定可以找到貝殼化石。”靳勝左右打量了一番,做出了這個結論。
“壞消息是什麼?”杜英問。但沒等靳勝回答,他就聞到了一些蛛絲馬跡:“這地方有狼。”
蘇由正準備搭帳篷,聞言真正嚇了一跳。“沙狼?”他們一路進來,見過的最大活物也不過是無毒的沙漠蜥蜴,他都已經忘記還有狼這種生物了!
“恐怕是。”杜英抽了抽鼻子,捕捉着幾不可察的腥味,“而且是一大羣。”
江思齊原本也很震驚,但他很快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戈壁石附近唯一的一塊固定地面,還有石柱可以擋風。”沙狼選擇此地爲落腳點,再正常不過!
幾人面面相覷。
這要怎麼辦?這一晚要上演與狼共舞的劇目嗎?想想就有點發毛啊!
蘇由素來眼尖。在知道可能有狼的時候,他就開始尋找更好的落腳點,結果還真被他發現了。“看上面!”他指着一根異常粗壯的石柱——都快是座石山了,“有個平臺!”
其他人聞言望去。只見那石柱上大下小,交界處部分還有塊凸出來的石臺,顯得十分頭重腳輕。但除此之外,那石臺上頭還半掩着石壁,離地大概十幾米,的確是個不錯的休息場所。
“如果它不斷的話,我覺得還可以。”靳勝保守道。這石柱太不符合力學規律了,比比薩斜塔還斜呢!
“也沒有其他好選擇了。”杜英說。“天快黑了,我們還是加快速度。”
這話沒錯。石柱可能會塌,但在地面紮營則是一定會遭遇狼羣——他們可是一羣活生生的食物啊!
於是四人立刻行動起來。杜英輕輕鬆鬆地上去了,然後再把其他人都弄上去。鑑於石臺踩起來還算堅固,他們討論了一會兒,決定把駱駝也弄上去。畢竟,如果沒了駱駝,他們在沙漠裡簡直寸步難行。
“晚上誰都不要下去。”杜英這麼強調,“我用法力掩掉上面的氣味,這樣就不會被狼羣注意了。”
其他三人一起點頭。開玩笑,他們辛辛苦苦走到這裡,可不是爲了葬身狼腹!
杜英只是這麼強調,並不懷疑有誰會給他添麻煩。在仔細檢查駱駝是否拴好後,他就坐在石臺最外頭,開始站崗。
只有靳勝可以站到同樣的位置。因爲經杜英鑑定,他身上只有冷血動物的氣味,而狼對這種生物基本不感興趣。
靳勝對冷血動物這種描述很不感冒,但他覺得在這時候冷血也不是壞事。“你昨天已經值了一夜,”他試圖和杜英講價,“今天換我好了。”
習慣地,杜英開口就想說“我可以”。不過,在這句話說出來之前,他好歹想到,靳勝是出自什麼心理才和他說換班,臉上就不由自主地帶出了笑,聲音比平時還溫和。“沒關係,”他道,搶在靳勝眉毛揚起來之前補充,“但如果你願意陪我的話,那也很好。”
靳勝要聽的就是這麼一句話。他輕哼了一聲,就盤腿席地而坐。
後頭帳篷裡,江思齊從縫裡看到了這一幕,悄悄地和蘇由咬耳朵。“我以前就發現了,靳老師說一不二,凡是都要照他說的做,簡直、簡直……”他突然靈光一閃,“簡直霸道總裁範兒!”
蘇由正在鋪睡袋,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得也沒錯。要不當年他怎麼能當學生會主席呢!”然後他拍拍睡袋,“別管他們倆談戀愛了,該睡睡!”
“哦。”江思齊老實道,但還是多偷看了一眼。他還有一句話沒說呢——他覺得在杜英面前,靳勝的容忍度就特別高!
不多時,天黑了,風起了,狼嚎了。
那聲音嘶啞低沉,又陰森可怖,剛睡着的蘇由都被驚醒了,更別提還睜着眼睛的江思齊。爲了降低可能的注意,帳篷裡沒有燈,他們就在這樣的黑暗裡握緊了對方的手。
至於外面的人,看得更明顯。
他們的視野居高臨下,目之所及的範圍半徑約莫兩百米。天一暗,兩人就看到,有很多黑影從遠遠的兩側冒出來,許多個綠點慢慢朝他們的方向靠近。
這陣勢看起來很像包抄,靳勝背後不免發毛。“它們不會發現我們,對吧?”他再次確定道。這麼多狼,夠他們喝好幾壺的!
“不會。我的法力罩住這一片區域完全沒問題。”杜英肯定。“不過,狼也確實比我想象的多。”
狼羣越來越近,他們聰明地保持了沉默。在此期間,天邊的月亮也沉默地升了起來,是輪圓月。在這種沙漠中難得一見的好夜色裡,沙狼的尖耳、利目、獠牙都十分清晰,更讓人感到窒息——
足足有兩百多頭狼!
別說是個人,一頭大象掉下去,骨頭都沒了!
雖然它們並沒注意上方,但靳勝和杜英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這迎面而來的兩撥狼要做什麼?決鬥嗎?
然而,這種預料中的情形卻沒有發生。實際上,兩邊狼羣在距離還有十米左右時就停下了,彷彿有某種力量在制約它們;隨後,它們各自分開,給後面的什麼讓出了路——
頭狼!
靳勝差點兒輕呼出聲。頭狼比較高大,這沒什麼可說的;但是,它們都是白的!
在溶溶的月色裡,兩頭純白的頭狼離着五米的距離,四目相對。在它們之後,暗色皮毛的沙狼們一動不動,也沒有任何聲音,像是突然成了雕塑。
靳勝覺得他這懷疑完全不是瞎猜。因爲,在接下來的五六個小時裡,這些狼都一動不動——
真特麼見鬼了!如果是詩人的話,還能說什麼望月懷遠;但問題是狼啊!哪兒來沒事原地站這麼久的可能?抽風都不是這麼抽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靳勝看得腿都酸了,實在按捺不住,問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杜英依舊一瞬不瞬地注視着下頭。他們的位置正好處於頭狼的上方,總感覺有哪裡不對……
然後這句話就被第三個聲音說了。靳勝和杜英一起回頭,這才發現蘇由和江思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鑽出了帳篷,正站在他們後面。
“你們什麼時候出來的?”靳勝大驚。“下面有兩百多頭狼呢!”雖然現在看起來是石像,但肯定是活的啊!
“我們也沒下去。”江思齊道。“而且這事太奇怪了。我們還以爲會聽到一場廝殺什麼的,結果卻變成完全的沉默,實在睡不着!”
蘇由點頭,表示附議。在怪事正在發生的時候,他們怎麼可能睡得着?
杜英正想說點什麼,下面就發生了異變——兩聲狼嚎幾乎是同時響起,嘯月向天——
四人都被嚇了一跳,以爲自己被發現了。然而,下一秒,他們就發現他們錯了——
原本銀色的月光,隱隱染上一絲血色。而更遠的沙丘上,冒出了更多的黑影——
“還是狼?”靳勝這回真的被嚇倒了。
“怎麼會有這麼多……”杜英霍地一聲站了起來,極目遠眺。然後,他眼中浮現出疑惑之色,再接着就搖了搖頭:“這回來的不是狼!”
來的不是狼,那又會是什麼?
靳勝也站了起來,想要辨認出那些黑影的真身。
但這件事也許並不太困難。因爲那些黑影的移動速度很快,還伴隨着巨大的聲響——整齊一致的馬蹄聲,隆隆呼嘯的吶喊聲,還有什麼堅硬物體同時落地時發出的巨大震動感——
“等等,盾牌?”蘇由簡直沒法用語言形容他內心的震驚。“好像是……軍|隊?”
這是個極其大膽的猜測,然而很快被證明是對的——
那些黑影很快就衝下了山丘,先頭的騎兵已然開戰。
聽,擊鼓吶喊聲,銳箭破空聲,刀劍入肉聲,聲聲入耳!
看,火燒天光事,人頭落地事,血流漂杵事,事事穿心!
當真是,金戈月下冷,血漠風中寒!
有人倒下去,又有更多的人填補上空缺。兩邊人馬都殺紅了眼,似乎死亡都不能阻止他們,又或者只有死亡才能阻止他們——當且只當當他們全部死去之時!
月色已然變得鮮紅如血,像是凝固不化的永恆悲哀。
先前的狼羣,早在兩邊軍隊交戰前就消失了。這也正是他們的共同特徵——不論是人還是馬還是盾牌,無論看起來多麼栩栩如生,都會在某些時候突然消失在空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