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唯國際中心斜對面的咖啡館。
這是一間裝修考究、細節精緻的咖啡館, 今年纔開業,成爲附近上班族常光顧之地,入思對咖啡不感興趣, 加上院裡有專門的露天咖啡室, 因此極少來這裡。服務員將兩杯濃郁的咖啡端上來後, 禮貌地退了下去。
兩人沉默地喝着咖啡, 過了好一會兒, 入思擡腕,看了看時間,不得不開口道, “方先生,您有事現在就說吧, 一會我得上下午班了。”
方謹晟放下咖啡杯, 看向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思量片刻,終於開口, “入思,你的母親,可有跟你說起過——”
“有的。”入思知道他最後那句要說的是什麼,連忙開口打斷他後面即將出口的話。雖然她知道這樣很不禮貌,但就是怕親耳聽到他說出那幾個字。
方謹晟被她打斷, 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只是低聲道, “是嗎?”
“是的。”
“那你恨我嗎?”方謹晟終究是沒勇氣將那句, “你恨爸爸嗎?”說出來。
入思看向對面臉色有幾分蒼白的男人, 平靜地說,“沒有, 都過去了。”這個在她知道他是她的親生父親之後,刻意避免去想起的人,這個在她小時候,夥伴們總是說起自家爸爸如何的能幹如何地疼愛他們的時候,她曾經希翼過的人,如今活生生地在她面前坐着,她反倒平靜了。
方謹晟沒想到她會這麼回答,像她母親一樣只是淡淡地道,“那已經是過去了。”
他其實多麼希望她們恨他,或是將他狠狠地罵一頓,這樣他心裡的歉疚也許會少些。最重要的是,她們恨他,說明她們在乎過他。如今,恨都沒有了,對於這個女兒,除了她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外,他們真的是無任何關聯了。想及此,歉疚、遺憾、心痛的情感交集在一起,一向在人前優雅鎮定的男人終於掩面哭泣起來。
入思被他突如其來的哭泣嚇了一跳,慌忙掏出紙巾給他,“方先生,您別這樣。”
方謹晟接過紙巾,聲音哽咽,“謝謝!”
入思看他這樣,心裡終究還是感到難受了,畢竟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這些年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也不是他的錯,心終於軟了下來,“方叔叔,我和媽媽都沒怪您,是真的。”
方謹晟聽到她在稱呼上的轉變,一臉希翼地擡起頭來,看向她。
“我和媽媽,這些年都過的很好,也被沈林爸爸照顧的很好,所以您不必內疚。”
“思思,”方謹晟握住她的雙手,“你能叫我一聲爸爸嗎?”
入思抽回手,看着方謹晟滿眼的期盼,最終抱歉地搖了搖頭,“對不起。”
方謹晟失望地看着空空的手,最終深深地埋下了頭。
入思看着男人悲痛的樣子,眼淚也止不住地溼了眼眶。她怎能叫他爸爸呢,叫了,就證明了她與池墨的血緣關係,她從心裡抗拒與方家人扯上關係,那樣的關係,會讓她的心被傷的鮮血淋淋。
方謹晟似是想到什麼般,擡起頭來,口氣甚是小心,“思思,你和小墨——”
“別再提起他,好嗎?”入思聽到那個人的名字,趕緊打斷方謹晟即將說出口的話。
方謹晟看着女兒隱藏的痛楚的眉眼,想到如果將這件事情告知她,將會牽扯到很多的人和事,受傷的人將會更多,這樣的結果他是不願看到的,於是將到口的話嚥了回去。
*******
寒音寺
夏季的寒音寺,林木繁茂,環境清幽,寺廟裡的香火嫋嫋。
一步態緩緩的身着青灰色出家服的尼姑歉意地對着門口站立的男子鞠了一躬,“這位先生,淨俗師太說了不想見客,您請回吧。”
男子顯然料到會是這般結果,想了想,說道,“麻煩師傅告知家母,二十幾年前的那個孩子還活着。”
“好的,貧尼這就去轉告。”說完,便進了去。
許久,那位尼姑纔出了來,“先生,淨俗師太請您進去。”
“謝謝師傅。”對着尼姑鞠了一躬,男子才舉步往裡殿走。
裡殿很是簡陋,經久了歲月,老舊的褪了色的桌椅,屋頂屋檐掛了對摺的陳舊的潘布。
男子對着廳中央正閉眼唸經的尼姑深深地鞠了一躬,輕聲喚道,“媽——”
尼姑聞言張開了眼,淡淡道,“謹晟,你來了。”
方謹晟鞠完躬,擡頭望向母親程幕蓉,上次見到母親是五年前了,這五年來,她一直拒絕方家的任何人的拜訪。眼前的老人帽檐下的頭髮已經完全的斑白,耳邊的銀絲露了出來。看到母親如此,方謹晟內心心酸又內疚,母親已經孤家寡人在這寺廟度過了二十多個春秋,從未享過一天兒孫福。
“媽,我想接您回家去度過晚年。”
程幕蓉並未有明確應允方謹晟,只是問道,“你說二十多年前那孩子還活着,是什麼意思?”
“媽,那個孩子並未被姐姐拿掉,而是被玲瓏生了下來,而且,那孩子還是方家的骨肉。”
“你說什麼?”程幕蓉聽到兒子最後那句,吃了一驚,繼而閉眼,唸唸有詞,“阿尼陀佛,佛祖保佑。”
*******
桌上的信,一共二十四封,因爲常年積壓,有些信的信封上有些淡黃色的斑漬。信封上寄件方確實寫着雲入思的名字,地點也正是東漁鎮,日期是十年前。池墨久久地用手摩挲着信件右上角的郵票,遲遲沒勇氣拆開那些信。
他疲倦地靠着沙發,眼睛環顧這間四年多不曾涉足的公寓。因爲杜卿都會定時地給他找清潔工打掃,因此,屋子裡很是乾淨。屋子裡的物什的擺設,還是他離開時的模樣,不,應該說是她離開時的模樣。
門口鞋架處,整齊地擺着兩雙拖鞋,一雙普通的男式拖鞋,一雙有着可愛圖案的粉色女式拖鞋。那還是她那年暑假住進來的時候,兩人去超市買的,她一眼就看中了這雙,還硬要逼他買另外一款同款式的情侶拖。最後他不依,她還爲此喋喋不休了好幾日。
洗手間裡的毛巾、牙刷,洗面奶,甚至是臥室裡的她的護膚品、衣櫃裡的她的衣服都還在。她當時是有多決絕,才這麼的連踏入這裡收拾東西的心都沒有?
陽臺上,花草濃茂,可見被清潔工照顧的極好,這些花草全都是經她的手,一棵一盆地栽種的。躺椅隱在邊上架子上那棵已經長得濃密的常青藤下,木質的躺椅,經過幾年的風吹日曬已由原來的光滑模樣變得晦暗。他也不嫌髒,就這麼坐了下來,還好躺椅的質量足夠的堅固,被風雨侵蝕了那麼久,依然能夠承受他的重量。眼前不禁浮起那年他們去傢俱城挑選躺椅的畫面來,她挑的仔細,挑了許久,他沒耐心,催促她,“不就一張躺椅麼?壞了再重新換就行了。”
她聽了,黑亮的眼睛一瞪,“那怎麼行呢?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挑選的傢俱,當然是要能夠耐用經久的啦。如果我們老了,還能夠坐在這張躺椅上看夕陽,那多浪漫呀。”她說的認真,眼中是憧憬,他的注意力只在她的後半句,聽了不禁笑了,心裡的甜如她的笑容般蕩了開來。
回憶有多甜,現實就有多傷。
他不知道爲何他會將這些信件帶至這個四年多從未踏足的地方,待到意識到的時候,人已經在這裡了。他將信件拿至臥室,想找個盒子之類的給裝起來,視線就這麼的落在了那個書架下方的紅色盒子上。
他抽出盒子,擦去上面的灰。他記得那年的暑假,她打掃房間時,曾經小心翼翼地,如珍惜珍寶般,仔細地擦拭過這個盒子。這個裝着他美好童年回憶的盒子,自從出事後,他便沒再有勇氣打開。
他揭開盒蓋上繫着的紅繩,將那些信整齊地碼到一邊的空隙裡,拿出那本畫集,翻看了起來。才一翻開,便有東西掉落了出來,他一眼就看到了透明的袋子裡裝着的那一張正面朝上的照片,一張對於他來說完全陌生的照片。他抽出照片,上面是五個少男少女的合影,他,謝之夢、謝之年,另外的兩個儼然是她與沈珏,均是一臉的稚氣。她坐在三輪摩托上,頭微偏,一臉的笑意盈盈。
再看袋子裡的其他東西,一張未完成的畫稿,一串貝殼手鍊,也全然是陌生的。
他看了看那些信件,終於修長的手指從那些信件裡挑出日期最早的一封,拆開來。信紙是淡藍色的,那時候流行這種有着淡淡的清香,印着圖案做底紋的信紙。信紙給折成了個心形,他小心翼翼地拆開,落入眼簾的是熟悉卻有着幾分稚嫩的筆跡。
他一封挨着一封看完,她在信裡所說的事情,沒有一件事是在他的記憶中有儲存的,那一段記憶,空白、殘缺。從信裡,他得知,他去過那片海,他、她、沈珏,謝之年、謝之夢彼此都認識,卻沒有一個人告訴過他,他們曾經在那個小鎮上相識,並相處了一個月。
他想起第一次在A大見到她的時候,她滿頭大汗地擠到他跟前,跟他說的第一句話,“阿池,我是雲入思。”
種種跡象表明,他們確實在十年前就相識了,只是他對那些事情,腦海裡是空白的一片。
他給正在國外的謝之年打電話,謝之年顯然很高興他的來電,“阿墨,真是難得,你居然會主動給我電話。”
池墨沒心情跟他客套,單刀直入,“阿年,十年前,你認識雲入思嗎?”
“什麼?”謝之年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呆了一下,心想,他終究是記起來了麼?
“我說十年前我們認識雲入思嗎?”他這次用的是“我們”。
謝之年握着電話的手緊了緊,“阿墨,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只需要回答我認識或者不認識。”他的語氣裡有了一絲不耐。
“阿墨,既然入思已經離開你那麼些年了,你問十年前的事情實在是——”
他口中的“毫無意義”還未說出來,便被池墨打斷,“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
謝之年瞭解他的脾氣,最終,嘆了口氣,“認識,我們與她在十年前就認識了。”
池墨握着手機的手緊了緊,手背的青筋微凸。他並未問謝之年太多的關於那年的事情,只是問候了他在美國那邊的近況,便收了線。
電話恰時地響了起來,他看來電顯示,是母親方謹棋,許久,他才按下接聽鍵,“媽。”
方謹棋嘆了口氣,對於這個兒子在她面前慣常的冷淡的態度,她實在是很無奈,“池墨,聽說你回A市了?”
“嗯。”
“那晚上回家一趟吧,你外婆回家了,另外,你允奶奶也會來家裡。”
“好。”依然是話不多,語言簡潔的應答。
晚上,方家,很熱鬧,算得上是真正的團圓了,連遠在H市的方澤堯也趕了回來。
池墨到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飯時間,方家人吃過飯,正坐在客廳喝茶聊天。他過去與方瑜山、方謹晟等長輩打招呼,卻不見外婆程幕蓉。
方澤苡愈發出落的明豔動人,二十二三歲的年紀,正是年華正好的時候,膚光勝雪,白裙飄飄。見到幾年未見的池墨,似是忌於幾年前的那件事情,態度拘謹地喚了聲,“池墨哥。”
池墨面色淡淡,摸了摸她的頭,“小丫頭,長大了呢。”
方澤苡見池墨對她的態度緩和,面露喜色,正欲說什麼的時候,方謹棋過了來,“池墨,你怎麼現在纔來?晚餐都吃完了,你吃飯了嗎?”
“媽,吃過了。”
“你外婆與允奶奶在樓上,也不讓我們上去,你上去看看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