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兩人的夜間故事,我想,就不用寫了。娜奧密聽我轉述精養軒的話,嘴裡罵道:“真是失禮,不知說些什麼的傢伙!”然後一笑置之。總之當時世間還不瞭解“社交舞”的意義。只要男與女手牽手跳舞,就臆測他們之間有見不得人的關係,馬上予以負面的評價。對新時代的流行持反感的報紙,又寫些不負責任的報道中傷,因此一般人只要談到跳舞就認爲是不健康的東西。我們對類似這樣的批評早有心理準備。
“而且,我除了讓治,從未單獨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呀。不是嗎?”
去跳舞時是和我一起,朋友來家裡玩時也是和我在一起,萬一我不在也從未只有一個客人。縱使有客人一個人來,只要她一說“今天家裡只有一個人”,客人一般會有顧忌而回去。她的朋友當中沒有這麼不懂禮貌的男人。娜奧密這麼說:“我儘管任性,還分得清行或不行。若是我想欺騙讓治當然欺騙得了,但是,我絕不做那樣的事。什麼事都光明正大,沒有哪一件事隱瞞讓治的,不是嗎?”
“這個我瞭解的,只是被人家那麼說,心情不好而已!”
“心情不好,那要怎麼辦。難道被說就不跳舞了嗎?”
“不用停止,不過儘可能不要被誤會,小心一點比較好。”
“我一直都很小心交友,不是嗎?”
“所以,我也沒誤解你呀!”
“只要讓治沒誤解,其他傢伙說什麼我都不怕。反正我比較粗俗,不會說話,大家都討厭我。”
接着她又以情緒化的、撒嬌的語氣重複說,她只要我相信她,愛她就夠了。她自己不像女的,自然有男的朋友,男的個性爽朗她自己也喜歡,因此只和他們玩,但是完全沒有情色的含義在內,最後又搬出“陳詞老調”,說“不會忘記從十五歲開始的養育之恩”啦,“覺得讓治既是父母又是丈夫”,淚潸潸流下,又要我幫她擦淚,吻她。
儘管說了這麼長的話,不知是故意或偶然,奇怪的是她從沒說出濱田與熊谷的名字。我其實是想看看她說這兩個名字時臉上的表情,結果沒有說。當然,她的話我並非從頭到尾都相信,可是,要是懷疑的話,什麼事都可能懷疑,沒必要硬是議論過去的事,只要注意、監督今後的發展就行了……不,儘管開始想以強硬態度面對,卻逐漸“被迫”變成這樣的和緩態度。而且,在淚與接吻之中,我聽到夾雜着啜泣聲的細語,心裡猶豫着會不會是謊言呢,但最後還是認爲那是真的。
發生這樣的事之後,我有意無意間留意娜奧密的情況,她似乎在一點點地、顯得很自然地改變過去那種生活方式。舞會雖然照樣去,不過,不像以往那麼頻繁,即使去了也不跳那麼久,適可而止。客人也不會常來叨擾。我從公司回來,她一個人乖乖地留守,看小說,或者編織東西,或者靜靜地聽錄音機,或者在花壇裡種花。
“今天也一個人留守嗎?”
“是呀,一個人呀!沒有人來玩。”
“那不寂寞嗎?”
“一開始就決定一個人,就不會寂寞,我無所謂。”她接着說。
“我喜歡熱鬧,但也不討厭寂寞呀!小時候完全沒有朋友,常一個人玩。”
“這麼說,真的是那樣子。在鑽石咖啡店時,跟同事幾乎不說話,甚至有點憂鬱呢。”
“是的,我看來像愛熱鬧,其實真正的性格是憂鬱的呀。憂鬱的話不好嗎?”
“文靜是好的,可是,變成憂鬱也麻煩。”
“不過比前陣子那樣胡鬧,還是好的?”
“這可就不知道好多少喲!”
“我變成好孩子了吧?”
娜奧密突然跳過來,兩手緊緊抱着我的脖子,激烈接吻,我的頭都快暈了。
“怎麼樣,有一陣子沒去跳舞了,今晚去看看?”即便我向她邀請。
“隨便,如果讓治想去的話……”她表情不悅,含糊回答。
“或者去看電影吧,我今晚不想跳舞。”娜奧密也常這麼回答。
我們兩人之間又恢復四五年前單純的快樂生活。我和娜奧密兩人單獨在一起時水乳交融,幾乎每晚都去淺草看電影,回程時到那裡的料理屋吃晚飯,彼此談論懷念的過去“那時候是這樣子……”或者“那樣子……”沉溺在回憶裡。“你個子小,坐在帝國館的橫木上,抓着我的肩膀看畫呀!”我說。“讓治剛來鑽石咖啡店時,一直不吭聲,遠遠地盯着我的臉看,感覺不舒服。”娜奧密說。
“對了,papa這陣子都不幫我洗澡,什麼時候常幫人家洗嘛,好嗎?”
“是,是,我們以前是這樣子的。”
“是不是因爲之前的事,現在不幫我洗了,還是因爲我長大了討厭幫我洗?”
“怎麼會討厭呢,即使現在也想幫你洗呀,其實是不好意思呢!”
“是嗎?那就請幫我洗,我又變成嬰兒了!”
由於有這樣的對話,剛好沐浴的季節來臨,我又把閒置在角落的西洋浴槽搬到畫室,幫她洗身體。“大嬰兒”——我曾經這麼說過,那之後四年歲月如流水般逝去,現在的娜奧密,從躺在浴槽裡的身長看來,已經完全變成“大人”。滿頭蓬鬆的秀髮解開的話如陣雨後的雲霧,各處關節由於旁邊肉多,有了小窩。肩膀更加渾厚,胸部與臀部的凸起更具彈性,峰巒迭起,優雅的雙腳感覺似乎更長了。
“讓治,我長高了多少?”
“啊,長高了。現在跟我差不多了。”
“現在,我比讓治還高呢。之前量了體重是五十二點六公斤。”
“真的?我還不到六十公斤呀!”
“可是讓治還是比我重,雖然個子不高。”
“當然重呀,再怎麼矮,男人的骨頭較重。”
“那現在讓治還有沒有勇氣當馬讓我騎?剛來時常這麼玩,不是嗎?我騎到背上,用手巾當繮繩,還喊着‘嗨嗨’在房間裡繞。”
“嗯,你那時候輕,只有大概四十五公斤。”
“要是現在讓治會被壓垮呀!”
“怎麼可能。不信的話,試試看!”
兩人開玩笑到最後,又像從前那樣玩騎馬遊戲。
“來,我變成馬了。”
我說着,趴下來,娜奧密騎到我背上,五十二點六公斤的體重壓上來,用手巾做繮繩讓我咬在嘴裡。
“多瘦小的馬呀!振作點。嗨!嗨!”
她邊叫着,邊有趣地用腳夾緊我的腹部,揮動繮繩。我爲了不被她壓垮拼命頂住,流着汗在房間裡繞行。而她在我沒累垮之前不會停止。
“讓治,今年夏天要不要去鎌倉?好久沒去了。”到了八月,她問。
“從那之後就沒去過,想再去看看哪!”
“沒錯,那之後就沒去過。”
“是呀,所以今年去鎌倉吧!那是我們紀念的地方,不是嗎?”
娜奧密這句話讓我多麼高興。如娜奧密說的我們的新婚旅行——其實我們的新婚旅行去的是鎌倉,對我們而言,應該沒有比鎌倉更值得紀念的地方了。之後,我們每年都去外地避暑,卻把鎌倉給忘記了,娜奧密談起來實在是很棒的提議。
“好呀,一定要去。”我毫無意見,完全贊成。
討論有了結果,我馬上向公司請十天假,大森的家門戶緊閉,月初兩人出發到鎌倉,住宿的地方是借了位於長谷的街道往御用邸去的路上一戶叫植物盆栽店的別館。
我最初心想這次不要住金波樓,準備住比較漂亮的旅館,無意中變成租房間的是娜奧密說“從杉崎女士聽到的好消息”帶來的盆栽店別館的提議。依娜奧密的說法,旅館不經濟,也要顧慮到附近人家,能夠租房間是最好的。幸運的是,杉崎女士的親戚是東洋石油高級幹部,有偌大而不用的房間,可以借給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那位高級幹部定了六七八三個月,約定租金五百日元,可是,只住了七月就不喜歡鎌倉,如果有人想租,更是樂於出租。有杉崎女士的介紹,租金好談!大意如此。
“沒有比這更好的啦,就這麼決定吧,這樣的話也不太需要花錢,就這個月內去吧!”娜奧密說。
“可是,我需要上班,不能玩那麼久呀!”
“鎌倉的話,可以每天搭火車去,不是嗎?就這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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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裡你喜不喜歡呢?”
“好,我明天就去看看,要是喜歡的話就可以決定嗎?”
“可以決定,不過要是免費也覺得不好意思,總是要談一下租金比較好……”
“這我知道,讓治很忙,要是允許我到杉崎先生那裡,請他租給我們。總要一百日元或一百五十日元……”
這樣子,娜奧密一個人噼裡啪啦地進行,房租彼此讓步以一百日元談妥,她也付清了。
我有點擔心,去看了,比想象的好。租的房間與母屋分離,是獨立的一棟平房,除了八張榻榻米大和四張半榻榻米大的客廳之外,有玄關、洗澡間、廚房,出入門戶也不一樣,從庭院可以直通馬路,和盆栽的家人也不用照面,看來兩人可以在這裡組成新家庭。我在純日本式的新榻榻米上坐下來,在長方形火盆前盤腿而坐,悠然自得。
“這兒很不錯,令人心情非常舒暢。”
“房子不錯吧!跟大森的家比,哪邊好?”
“在這裡心情比較安定,似乎住多久都沒問題。”
“看吧!所以我才說就決定住這裡了。”娜奧密得意揚揚地說。
某一天,也就是來這裡之後大約三天吧!我們下午去玩水,遊了大約一小時之後,兩人躺在沙灘上。
“娜奧密小姐!”突然在我們的頭上,有人這麼叫。
我擡頭一看,是熊谷。似乎剛從海里上來,溼泳衣緊緊貼在胸部,海水沿着多毛的手臂啪啦啪啦滴下來。
“哦,麻,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來的——心想說不定會碰到你們,真的碰到了。”
熊谷舉起手朝大海大喊:“喂——”
“喂——”
海上也有人回答。
“是誰在那裡游泳呢?”
“是濱田呀!——我和濱田、關、中村,四個人今天來。”
“那很熱鬧呀!住在哪間旅館?”
“嘿,哪有那麼好,實在太熱了,沒辦法,當天來回。”娜奧密和他聊天時,濱田上來了。
“哦,好久不見了。怎麼了?河合先生,最近舞會完全不見蹤影。”
“也不是這回事,是娜奧密說厭倦了。”
“是嗎?那就怪了。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兩三天前來的。租了長谷盆栽店的別館。”
“那真是好地方,靠杉崎先生的幫忙借一整個月。”
“那很雅緻呀!”熊谷說。
“會在這裡待一陣子?”濱田問,“在鎌倉也可以跳舞呀。今晚其實海濱的飯店有舞會,要是有伴想去看看。”
“我不要!”娜奧密冷冷地說,“這麼熱不宜跳舞,等天氣涼了之後再出去。”
“說得也是,跳舞不是夏天的活動呢!”濱田說着,表情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喂,麻怎麼樣,再去遊一次?”
“不行,我已經累了,想回去。現在去休息一下,回到東京天也黑了。”
“現在去,去哪裡?”娜奧密問濱田,“有什麼有趣的嗎?”
“扇谷地方有阿關叔叔的別墅。今天大家都被拉到那裡,說要請吃飯,但是很無聊,飯也不想吃就想開溜。”
“哦?真的那麼無聊?”
“好無聊,好無聊!女服務生出來一本正經地跪地磕頭行禮,太累人了。那樣子飯還怎麼咽得下去?!濱田,回去吧!我們在東京隨便吃點什麼!”
熊谷嘴裡這麼說,並未馬上起身,腳伸直穩穩地坐在沙灘上,抓起沙子撒在膝蓋上。
“跟我們一起用餐怎麼樣?好不容易來了嘛。”
因爲濱田、熊谷都沉默了一下,我不這麼說,覺得不好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