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河合先生,怎麼了……喂……”我沒出聲太久,濱田頻頻催促,“喂……喂……”
“啊……”
“河合先生嗎?”
“啊……”
“怎麼了?”
“啊,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可是在電話中想,也無濟於事,不是嗎?”
“我知道沒用……可是,濱田君,我實在很困擾呀!不知道怎麼辦纔好。她不在,我好難過,晚上也睡不好。”我爲了博取濱田的同情以充滿悲傷的語氣繼續說下去,“……濱田,我此刻除了你之外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所以,雖然是意外的麻煩,我……我……想知道娜奧密的住處。到底是在熊谷那裡,還是在哪位其他的男人那裡?我想弄清楚。我這實在是一廂情願的拜託,能不能盡力幫我查一下呢?我想你比我門路多一些,不如你來查,會有更多的線索……”
“是,我查的話說不定馬上就會知道。”濱田爽快地說。
“不過,河合先生,你想她大概會在哪裡呢?”
“我認定就是在熊谷那裡。其實,是你我才說,娜奧密現在還瞞着我和熊谷維持關係。前陣子暴露出來,最後她和我吵架,才離家出走。”
“嗯……”
“依你的說法,她和西洋人等各色各樣的男人混在一起,還穿着洋裝什麼的,我實在想象不出來。不過,要是見了熊谷,大概的情況就明白了。”
“是的,是的。”濱田打斷我的抱怨,“好吧!我就查查看。”
“請你儘可能快一點,拜託!拜託!如果可能的話,最好今天就能告訴我結果,那就感激不盡了……”
“哦,這樣子啊,儘量今天之內就能查到吧,知道的話怎麼通知你?你這段時間還在大井町的公司嗎?”
“不!發生這件事之後,我一直向公司請假。心想萬一娜奧密會回來,所以,儘可能待在家裡。所以,這實在是很失禮,打電話不太妥當,能見面的話就太好了……怎麼樣?要是情形瞭解了,你能到大森的家裡來嗎?”
“好啊,反正我也閒着。”
“謝謝……能這樣子真是太感激了!”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濱田馬上就能查出結果,於是急急忙忙問道,“那大概什麼時候會來呢?再晚兩點或三點會知道吧?”
“我想大概能知道吧,不過,這傢伙除非是看到了人,否則他不會老實說的。我會採取最好的方法,看情形說不定要兩三天……”
“那也沒辦法,不管明天還是後天,我在家一直等到你來。”
“知道了,詳細情形等我們見了面再說。那,再見了。”
“喂!喂!”電話快掛時,我又急忙叫住濱田,“喂!喂!還有……這也是看當時情況,怎麼樣都行!你要是直接見到娜奧密,而且有談話機會的話,就這麼說,我決不會追究她的過錯,我很清楚她的墮落我自己也有過錯。因此,我對自己的過錯深深道歉,任何條件我都會接受,把一切付諸流水,無論如何請她回來一趟。如果這樣她也不願意,至少和我見個面吧!”
在說到“任何條件我都會接受”的下一句,真正的心情是“如果她說讓我跪下,我也會欣然跪下。說向大地磕頭!我就向大地磕頭。無論怎麼道歉都行”。其實我心裡想這麼說,但畢竟沒好意思說出口。
“如果可以,請你告訴她,我很想念她。”
“這樣子啊!有機會的話我會盡量轉告!”
“還有……她是那樣的脾氣,雖然心裡很想回來,說不定還硬撐着。如果是那樣,就說我很頹喪,還說,要你把她硬拉回來。”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能保證可以辦到,儘量就是了!”
我過於囉唆,濱田的語氣似乎有點不耐煩,我在公共電話邊,打到小錢包的五日元硬幣沒有爲止。大概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這樣說話帶着哭腔哭調,聲音顫抖,而且滔滔不絕,又死乞白賴。我掛斷電話,並未因此而安心,以迫切的心情等待濱田到來。雖說今天之內可能會來,要是今天沒來怎麼辦纔好?不!不是怎麼辦纔好,而是自己會怎麼樣?自己現在除了思戀娜奧密之外,沒做任何事。什麼事也做
不了。睡覺、吃飯、外出……什麼都不行,只是待在家中,讓陌生人爲自己奔走,自己只有束手等待別人來報告。其實,人,沒有比什麼都不做還要痛苦的。更何況,我還想念娜奧密,想念得要死。這種思念會傷害身體,自己的命運委之於他人,只有注視時鐘的時針,想想實在受不了。即使是短短的一分鐘,“時間”的步伐慢得讓人驚訝,感到無限長久。一分鐘要六十個纔是一個小時,一百二十個纔是兩個小時,假設待三小時,無事可做,無可奈何的“一分”,秒針嘀嘀嗒嗒,需要繞一百八十次的圓周。倘若不是三個小時,是四個小時、五個小時,或者半天、一天,要是兩天、三天的話,在等待與思念之餘,我一定會發瘋。
我心裡盤算着,濱田再怎麼快也要到黃昏纔會來吧,打電話四個小時之後,大約十二點左右,門外的門鈴響得刺耳,接着是濱田說:“你好!”
我聽到這意外的聲音,不由得高興得跳起來,急忙去開門。語氣慌張:“啊,你好。現在馬上就開門。”突然有個念頭涌上心頭:“沒想到這麼快就來,說不定很快就見到了娜奧密,見了之後事情馬上解決,帶她一起回來了不是嗎?”我更是欣喜若狂,心臟怦怦跳。
打開門,我以爲她會緊跟在濱田後邊,眼睛骨碌碌地環視附近。但是沒有人,只有濱田一人站在那裡。
“嘿,之前很失禮。怎麼樣?知道了嗎?”我突然以緊咬住他似的語氣詢問,濱田的態度異常冷靜,憐憫似的看我的臉。
“知道是知道了……可是,河合先生,那個人很差勁,還是死了心的好喲!”他說得極乾脆,同時搖搖頭。
“哦?哦?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回事,根本不像話。我是爲你着想才說的,忘掉娜奧密這個人怎麼樣?”
“那麼你是見了娜奧密嗎?見了面談了話,但是感到非常絕望,是這意思嗎?”
“不!我沒見到娜奧密。我到熊谷那裡,完全瞭解情況後纔來的。實在是太過分,我真的太驚訝了!”
“濱田,娜奧密到底在哪裡?這是我首先想知道的。”
“在哪裡,也沒有固定的地方,到處住呀!”
“沒有那麼多家可以住吧?”
“不清楚,到底有幾個你不知道的男的朋友?聽說最初和你吵架那天,到熊谷那裡去了。要是先打電話,悄悄地來也還好!她可是帶了行李,僱車子,突然停在玄關,引起熊谷的家人的一陣騷動,談論她是誰,又不能說‘請進!’,連熊谷也不知該怎麼辦?”
“嗯!然後呢?”
“沒辦法,只好把行李藏在熊谷的房間,之後兩人外出,到一家好像不太正經的旅館,而且那旅館,還是在大森住宅附近叫什麼樓的地方,就是那天早上在那裡見面被你逮到的地方,實在太大膽了,不是嗎?”
“那麼,那天又到那裡去了?”
“是這麼說的。熊谷還得意揚揚地談論兩人的性事,我聽了很不高興。”
“那麼那一晚兩人就住在那裡嗎?”
“好像不是。到傍晚爲止在那裡,之後一起到銀座散步,在尾張町的十字路口分手。”
“這就奇怪了!熊谷這傢伙是不是說謊?”
“不,等等,請聽我說完。分手時熊谷有點同情她,問她:‘今晚住在哪裡呢?’她回答:‘住的地方要多少都有。我到橫濱去。’毫無頹喪的樣子,就這樣子慢慢往新橋的方向走去。”
“橫濱,誰那裡?”
“熊谷心想這就奇怪了呀!娜奧密再怎麼有面子,橫濱應該沒有可以住的地方吧!可能嘴裡這麼說,實際上會回大森吧!第二天傍晚,娜奧密打電話來說:‘我在鑽石咖啡店等你,請馬上來!’熊谷去了一看,娜奧密穿着似乎從未見過的晚禮服,拿着孔雀的羽毛扇,頸飾、腕環金光閃閃,被有西洋人在內的許多男士包圍着,似乎非常高興。”
聽完濱田說的話,我徹底驚呆了,娜奧密彷彿是一個“魔盒”,打開一看,從裡面會蹦出讓人意外的東西。也就是說娜奧密最初的晚上好像住在西洋人的地方,那個洋人名叫威廉·馬可尼爾,就是那個我第一次和娜奧密到鑽
石咖啡店跳舞時,連介紹也沒有就跑到旁邊硬要和她一起跳舞的那個厚臉皮、油頭粉面娘娘腔的男人。然而更驚人的是,根據熊谷的觀察,娜奧密到那晚去住爲止,和那個叫馬可尼爾的男子交情並沒有那麼深。本來娜奧密以前似乎就偷偷喜歡那個男的。他有點好色,長得也算漂亮,因此不僅被舞友們稱爲“色鬼洋人”,連娜奧密自己也說過:“那個洋人的側臉很迷人,有點像約翰·巴里不是嗎?”——約翰·巴里就是經常在銀幕上看見的美國電影演員約翰·巴里摩亞——確實她早就注意到他了,或者稍微使了眼色也說不定。因此馬可尼爾看出“這個妞對我有意思”,和她調過情吧。他們無疑不是朋友關係,只是這樣的緣故就硬是去了。而去了一看,馬可尼爾也認爲是“送上門來的肥羊”就問:“今晚要不要住在我家?”“好啊,住下來也好呀!”
“這傢伙真是太隨便了,第一次去男人家,當晚就住下來。”
“可是,河合先生,娜奧密說得很平常,馬可尼爾還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聽說昨晚還問熊谷,這個小姐究竟是什麼來歷?”
“留來歷不明的女人住宿,主人也真是的!”
“不只是留宿,還送她洋裝、腕環、頸飾,所以現在跩得很呢!你說怎麼着,光是一個晚上就變得非常熟稔,娜奧密就叫那傢伙威利!威利!”
“洋裝、頸飾是那個男的買的嗎?”
“似乎是,不過西洋人嘛,也有可能是向朋友借來的,應付一時之需。大概娜奧密撒嬌:‘人家想穿洋裝看看嘛!’最後男的爲了博取她的歡心,弄來給她也是可能的。那洋裝不像是買現成的,很合身,鞋子也是法國鞋,高跟的那種,全部漆皮,鞋尖上鑲嵌着大概是人造鑽石的細小寶石,閃閃發亮。昨晚的娜奧密就像童話裡的白雪公主喲!”
聽濱田一說,我想象着白雪公主的娜奧密樣子會是多麼美啊,不由得雀躍起來!然而,下一瞬間,又爲她的行爲不檢點感到厭煩,變成可恥、遺憾、可憐,是一種說不出的複雜心情。如果她對熊谷這樣,也許還情有可原,然而竟跑到來歷不明的西洋人那裡,厚着臉皮住下來,還要人家送衣服,這哪裡是到昨天爲止還有丈夫的女人該做的事呢?那個和自己同居多年叫娜奧密的,是那麼骯髒,像賣春婦的女人嗎?難道我對那女的的真面目到現在都不清楚,還一直做着愚蠢的美夢嗎?唉!誠如濱田所說的,我再怎麼想念,也非放棄那個女的不可。我自取其辱,丟盡了身爲一個男人的面子。
“濱田,雖然囉唆,但慎重起見,請問現在你說的都是事實嗎?不只是熊谷能證明,你也能證明吧?”
濱田看我眼中含淚,同情似的點點頭:“您這麼問,我能瞭解您的心情,有些話確實難以開口,不過,事實上昨夜我也在場,我想熊谷說的應該是事實。此外,還有一些事要是說出來,您會認同的。不過,請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請相信我,我保證不會是爲了好玩而誇張事實。”
“好,謝謝!告訴我這些已經夠了,沒必要再問下去……”
不知怎的,在這種情況下我的話哽在喉嚨,突然大顆大顆的眼淚噼啪掉下來,我心想:“慘了!”突然緊緊抱住濱田,臉伏在他肩上,哇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濱田!濱田!我……我……已經完全放棄了那個女人!”
“這是對的!您說的是理所當然的!”濱田或許被我感染,聲音也變得嘶啞。
“我感覺今天有如是來向您說明事實,也想告訴你不要對娜奧密抱任何希望。她這個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又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出現在您面前。我剛纔說的都是事實,現在沒有一個人和她正兒八經地打交道。用熊谷說的話,大家不過拿她當玩物,還取了實在說不出口的綽號。您到目前爲止,在不知不覺間不知受到多大的恥辱。”
曾經和我一樣熟悉娜奧密的濱田,以及和我一樣被她背叛的濱田——這少年從充滿悲憤的心底發出爲了我好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利刃剜卻我腐爛的肉體。大家把她當玩物,取了讓人說不出口的綽號——這些直截了當、驚心動魄的話語反而讓我心情舒爽,有如瘧疾被治癒,一時肩頭變輕,連眼淚也停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