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4章 人間曾飛雪
姜望躲在霞山別府,謝絕外客,連僕役也是不留的。
請虞禮陽在院中落座後,他便自去抱了四壇酒過來。
想了想,又抱來兩壇。
千金難求的香雪桂,這裡亦移了一株。正在院中,傲然臨風。
當然現在是聞不得桂花香的。
所謂“浮山老,香雪凋”,說的便是東域最負盛名的兩種桂樹。除了景觀動人之外,前者安神,後者怡心。
一方低矮的青石桌,便立在桂樹下,兩隻蒲團似玉琢。
姜望又端來一些鐵漿果,取了一些糕點,纔在虞禮陽對面跪坐下來。
虞禮陽從頭到尾便只是靜靜地跪坐在香雪桂下,像一幅工筆畫中人,本身即在風景中……看着姜望忙來忙去。
此時方道:“想不到武安侯的院子裡,是這般安靜。”
這是自太廟獻禮後,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在太廟獻禮之前,其實也從無交集。
虞禮陽站得太高,那時候姜望還遠沒有同他喝酒的資格。
“除了修行,更無餘事。”姜望溫聲道:“我散漫慣了,倒也不需侍奉。”
六壇鹿鳴酒在桌邊一字排開,如似六頭白鹿向雪桂。
且不說滋味,只這裝酒的罈子,便是不凡。
通體是爲玉色,若是屈指輕叩壇壁三下,那玉色便會慢慢褪去,瓶身變得透明,可見琥珀流漿般的酒液。三息之後,又會歸爲玉色。
是所謂“白鹿藏林”。
酒罈的整體造型,便是一頭四足曲跪的白鹿。兩邊鹿角尤其精緻,各握一邊,錯向旋開,纔算啓封。
鹿脣即爲壇口,而這鹿角,便是兩隻酒杯,是爲“鹿角樽”。
此酒非得配此樽,方有無盡餘味。
姜望親手旋下了兩隻鹿角樽,又斟滿了酒,便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並無餘話。
虞禮陽端起酒樽,輕輕一嗅,先尋其香,而後細抿,慢品其醇,最後滿飲,酒氣一貫,自臟腑而天靈。
把玩着這鹿角樽,他面有陶然之色。漫聲道:“東國之酒,飲在鹿霜。鹿霜之酒,最是‘尋林’。‘尋林’之絕品,呼爲‘鹿鳴’。此酒年產不過二十壇,等閒不可得,武安侯竟有這些存貨。何爲炙手可熱……於此能見。”
“其實我自己也難能買到。”姜望說着,拍了拍近手邊的兩壇:“這兩壇,是我同弋國閻頗將軍打賭所贏。”
當然,賭的是什麼他不說。
又拍了拍前面兩壇:“這兩壇,是我的好友晏撫所贈。”
晏大少送的封侯禮,可是足足裝了十車。兩壇鹿鳴酒,的確不算什麼。
他頓了頓,又指向前面兩壇:“這兩壇……是前些天晏撫來我這裡小聚,自帶的一些酒,當時還剩了兩壇鹿鳴未動,我便全搬出來了。”
所謂存貨,幾乎全是薅的晏撫,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便止了話頭,又爲虞禮陽斟酒。
細說起來,豈止是酒,這一桌竟全是他人所贈。
那鐵漿果,當然是廉雀送的,那些糕點,也全是朋友拿來。其中還有東宮太子姜無華親手做的月牙糕。
當然,就連這棟霞山別府,本也是重玄勝的……
耳中聽得左一個晏撫,右一個晏撫,虞禮陽頓了頓,自然想到了這幾日在貝郡所受的招待,不由得感慨道:“晏氏確實門風甚佳……”
姜侯爺深有同感。
於是鹿角樽一碰,對飲一杯。
兩人就這樣一邊喝酒,一邊說些閒話,倒是真有幾分春來適意。
雲過晴空,風過空庭,人亦醺醺也。
如此幾輪飲罷了。
虞禮陽看着姜望,忽而問道:“你不問問我今日爲什麼來拜訪安樂伯麼?”
姜望請虞禮陽喝酒,其實並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只是恰好天氣不錯,又有酒興,又見得此人人物風流,便想要與他喝一杯,僅此而已。
他真是難得有這樣自然隨性的時候。這幾年來,幾乎時刻都被有形無形的壓力所驅趕,不得閒情。
此刻也只是一邊斟酒,一邊笑道:“虞上卿何等樣人物!想要見誰便見了,哪裡需要什麼理由?”
虞禮陽笑了,舉樽道:“當飲一杯!”
姜望自然奉陪。
這一樽飲盡後,虞禮陽才淡笑道:“安樂伯是一個聰明人,知道現在見我不妥當,不夠安全。”
“他又是一個只有小聰明的人,並不知道,在齊天子眼中,根本沒有他的存在,完全不會在乎他做了什麼。他是真的樂不思夏也好,是藏拙賣蠢也罷,根本無傷大雅。”
“你說得對……我只是今天突然想見他。”
“我想知道他看到我會說什麼。”
“我想問問他,可曾有愧意。”
“我想看看今天的他是什麼樣子,與我在三十三年前看到的,究竟有什麼不同……”
虞禮陽說了這許多,又倏然止住,大概是覺得,其實也沒有什麼說的必要。最後只“呵”了一聲,“其實衍道,也難自由。”
姜望只是靜靜地聽着,並不說話。
但虞禮陽又問道:“尚彥虎妄啓長洛絕陣,引禍水亂世,是受誰之命,想來武安侯是知道的?”
姜望道:“當時我的確看到北鄉侯拿出了夏廷御印聖旨。”
“是安樂伯的命令。”虞禮陽道:“尚彥虎同奚孟府一般,都是堅定的帝黨。這樣的事情,不是安樂伯親自開口,他是不會去做的。”
鹿鳴酒在血液裡汩流,酒意卻是散去了。姜望輕聲道:“原來如此。”
以此觀之,姒成今天還能好好地活着,還能受封安樂伯,載歌載舞……天子真是太給虞禮陽面子了。
而同樣是已經死去的人,在保全姒成的前提下,引禍水之逆命,最後歸咎於武王姒驕,而非夏太后,想來也同虞禮陽的意志有關。
“安樂伯要啓動長洛絕陣,武王默許。安樂伯要將責任歸咎於奚孟府,武王默許。安樂伯還要將責任歸咎於太后,武王也默許……但是我不能再同意。證道真君,柱國十六年,這是我唯一沒有同意武王的一件事。”
虞禮陽看着姜望道:“這也是我今天坐在這裡,同你喝酒的原因。”
姜望不知該說些什麼,於是斟酒。
虞禮陽一時不知想到了什麼,眺着遠空的眼眸,如水波多情,他輕輕抿酒,姿態煞是溫柔。
他笑着問:“一個人已經爲國家奉獻了一生,就連生命也化爲柴薪。這樣的人死去之後,是不是不該再被打擾,是不是應當得到安寧?”
“她應當得到尊重。”姜望說。
“神武年代裡的每一天,她都在憂慮那個國家的未來。三十三年裡,沒有一天閒暇。後來的夏國,是在廢墟里建起來的,當它歸於廢墟,她也就活不下去了。”虞禮陽緩道:“太后如是,奚孟府亦如是。”
夏太后焚於烈火,奚孟府死於萬軍,都是那個千年帝國崩塌的剪影。如斯幻滅。
“所謂英雄。”姜望舉起鹿角樽,在香雪桂前輕輕澆落:“我當遙敬一杯。”
琥珀般的瓊液浸入泥土,氤氳出經久不散的芳香。
虞禮陽眼神複雜:“就連一戰封侯的姜武安,也願意給予他們尊重。我想他們若是泉下有知,也當欣慰。”
姜望誠懇地道:“我的戰功是僥天之倖,他們的事蹟卻會永遠留在人們心中。”
“我說錯了。他們若是泉下有知……”虞禮陽上身前傾,幽幽說道:“一定會想辦法爬起來殺了你。”
這句話實在有些嚇人,尤其是從一位衍道真君的嘴裡說出來。
尤其是……你不知他是不是玩笑。
但姜望只是斟滿了一樽酒,道:“我一定望風而逃。”
虞禮陽坐了回去,很平靜地說道:“順境時的寂寞,比逆境時更難忍受。能夠在這麼炙手可熱的時候,躲起來修行,武安侯並不是你的終點……未來大有可觀。夏國若還在,我一定不能讓你活下去。”
“姑且認作是在誇我吧!”姜望苦笑一聲,又道:“其實封侯拜相,我從來沒有想過。虞上卿說未來,我並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我只是盡力做好我能做好的事情,一步一步往前走罷了。”
“哦?武安侯的前方,是在哪裡?”虞禮陽問。
“很遠的地方。”
姜望頓了頓,又道:“或許已經沒有那麼遠了。”
虞禮陽於是不再問。轉道:“你殺了易勝鋒,田安平逼退了任秋離,這些人,都出自南鬥殿……你可知,那位長生君也出手了?”
姜望苦笑:“那不是我能涉足的層次。”
“你知道擋下長生君的人是誰麼?”虞禮陽又問。
姜望搖頭。
虞禮陽慢慢地說道:“血河真君。”
姜望愕然擡頭。
血河宗乃當世大宗,多年以來,一直負責鎮壓禍水。本身具備相當特殊的意義。
血河真君會出現在齊夏戰場,說明對於長洛絕陣,曹皆早有準備!
也就是說,姜望鎮壓禍水的功勞,其實是要打個折扣的。有他沒他,禍水都不可能出問題。
此事若是昭明,以姜望的軍功,仍能封侯,但肯定沒有三千戶食邑。
但齊天子竟完全忽略這些,封賞絲毫不打折扣。
恩賞何極!
那麼,爲什麼?
血河真君攔下南鬥殿長生君的事情,爲何完全不見於軍情裡?
又爲什麼是虞禮陽來說這件事?
甚至於……爲什麼是血河真君?
姜望記得,血河真君之前曾與沉都真君危尋同行,聯手另外三位強者,入滄海斬萬瞳龍角而回。其人既然與危尋有私交,再插手齊夏戰場,幫助齊國攔下長生君,總歸是有些讓人覺得奇怪的。
“爲何是他呢?”姜望問。
“或許你應該去問曹皆,因爲我也不清楚。”虞禮陽淡然地說道:“我只不過把應該讓你知道的事情告訴你,讓你這位大齊天驕愈發歸心,賺齊天子一個人情罷了。”
姜望隱隱覺得,這件事裡,還藏着極大的隱秘。
凡是涉及隱秘的,一準沒有什麼好事,且往往是他這個小身板所無法扛住的。
天可憐見,他今日只是想喝個酒!
剝了一枚鐵漿果,吃進肚子裡。然後他才說道:“如果我應該知道,曹帥會告訴我的。”
“三十三年前的長洛絕陣,或許就與血河真君有關……”虞禮陽轉過頭去,看着石桌旁尚是翠色的香雪桂,語氣隨意地說道:“什麼時候你知道內情了,不妨告訴我一聲,我也很好奇。”
不等姜望迴應,他又問道:“開花的時候,這裡是什麼樣子?”
“如飄雪。”姜望道。
虞禮陽於是一嘆:“今朝良晤,當以桂花佐酒!”
袍袖輕輕一揮。
但見滿樹翠色,忽作雪色。
潔白的花瓣飄飄而落,翩躚似舞。一時真不知是雪花,還是桂花。
一瓣桂花恰恰落在鹿角樽裡……琥珀酒液盛初雪。
虞禮陽舉起酒樽,略作示意。
姜望於是舉杯共飲。
好個真君!
舉手投足花期改,脣紅齒白是少年來。
這一刻的虞禮陽,帶着一種罕見的天真笑意,像是怕驚醒了誰的夢一般,輕聲問道:“如何?”
“美則美矣,香亦極香。”姜望誠實地道:“但不知爲什麼,總覺得不那麼恰當。”
虞禮陽大約是醉了,仰看着飄落的、雪一樣的桂花,漫聲道:“我時常會想,世上有沒有一種更偉大的力量,可以改變這些呢?”
他收回了視線,對姜望說道:“人啊,出現的時機很重要。”
大袖一翻,他瀟灑起身,自往院外走。只道了聲:“酒很好,再會!”
院中很久再沒有聲音響起。
大齊武安侯,靜靜坐在飛雪中。
……
……
雪是純潔的意象。
雪色有時候也是一種極徹底的哀傷。
元月二十四日的姜望,臂纏白布,與重玄勝站在一起。
在他們身後,是七百六十七名得勝營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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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左臂纏雪。
在他們身前,是一座高大共冢,其碑曰:得勝。
碑身並無一字銘文。
實在是沒有什麼文字,能夠刻印那一場並肩廝殺數十日、轉戰幾千裡的緣分。
在伐夏戰場上,得勝營經歷過一次補充。
當時戰死了五百四十七人,後來自東域諸國聯軍和夏國降軍裡,擇優進行補充。滿編之後,在岷西走廊戰死了數十人,在桑府……戰得只剩八百三十六人。
這八百三十六人裡,又有六十九人沒能熬過傷勢。
所以最後剩下的,便是這七百六十七人。
他們的未來自是無虞的,每個人在戰場上掠得的財富,都儘夠一生享用。
而那些戰死者的家屬,重玄勝都已經一一聯絡過。齊國軍方先聯繫過一次,給予了相對應的撫卹和慰問,重玄勝和姜望以得勝營的名義,再進行一次撫卹。
除了均分他們在夏國戰場所掠得的財富,也分別根據不同的家庭情況,或給予大齊良家子的身份、或給予超凡的機會……
但是否這些就能撫平傷痛呢?
沒有答案。
戰爭的殘酷是沒有辦法用文字完全表述的,有時候只體現在人們哀傷的心中。
姜望和重玄勝立在這座共冢前,該做的事情全都已經做了,祭祀後並沒有別的話可以說。
“明天就去稷下學宮嗎?”重玄勝問。
“是。”姜望答。
此後無聲。
這是趕馬山上還能找到的最好的墳地。
潦倒一生的名士許放,也葬在這裡。
風吹過。
白幡猶招,衰草頹落。